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作者:  录入:07-25

淮南王妃反而笑了,她挣扎着下了床,朝皇帝盈盈一拜,“臣妾愚笨,打搅陛下处理政事。夫君命悬一线,臣妾怎能弃之不顾。臣妾告退,还请陛下恕罪。”
她没有等皇帝允许,披上罩衫,径自转过丹凤朝阳屏风,款款离开。
皇帝从窗前转身,夕阳淡淡的光芒照上他的侧脸,他脸色渐渐变了,眸底涌上深浓悲哀,似乎无法化开。
方才还是夕阳晴好,骤然变作瞑色昏昏,天际浓云如墨,森然遮蔽了半空,随即大雨倾盆而至。狂风卷起满庭木叶,被豆大雨点抽打得劈剥作响。
皇帝一直坐在窗前,思绪在黑暗中漂浮。
其实他知道淮南王一定是恨他的,当初他的部下鼓动他策反他,他却不肯不愿。那个夜晚,淮南王却进宫来找他,他明白是来试探他对自己的态度,于是他就顺水推舟,谈了些许战争旧事,那个灯火摇曳的夜晚,是他们君臣最后一次安宁,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那只不过是敷衍稳住他的手段罢了,皇帝弯弯唇角,自嘲的笑。
他得到了确凿的证据,施展雷霆手段,迅雷不及掩耳的端掉了那些参与策反他的将领,然后下令把他拿住,送交庭尉审讯。
可是他不想杀了他,并不仅仅因为他曾有功于国家,也不曾因为他与自己的姻亲。
于是他放手了,在公主苦苦哀求的第十天,他回了王府,而后被削权罢兵,终其一生,只做个闲散亲王。
朝堂军队,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暗中想要绊倒他,这是他能给他的所有,也是他能保护他的极限。
皇帝突然恍惚的笑了起来,剑眉挑起,逼人的英气凛然而来。
虽然这次你拒绝了,可难保以后还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策动你,难保你永远不反,留着你始终是个祸害。
恒子渝,朕不杀你,念在旧日并肩抗敌的份上,念在皇妹的份上,但朕不能让你还是一只爪子齐全的老虎,所以朕只能拔了你的利齿,拔了你的爪子,让你再也无法挥戈长空。
淮南王鬓旁已经有了一丝银白,他躺在华美冰冷的锦被间,眼睛闭住身子缩起,昏昏沉沉的睡着。一股浓烈的药味在屋里弥散,混着宁神的熏香气息,沉沉如水,如游丝一般,挥之不去。
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合上眼,仿佛见着烽烟火光,有人驾着漆黑暴烈的战马,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
他痛苦的咳嗽起来,一声急过一声,淮南王妃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急忙推门奔了进去。
淮南王被王妃扶着坐起,王妃轻轻的抚背顺气,他剧烈的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王妃拿过汤药,要他喝下,他缓缓摇头,说:“等等再说吧,嘴里都是药味。”
王妃只得沉默,转手将汤药递给侍女,垫起枕头,让淮南王靠在床头。
两人默默相对,淮南王张嘴想要说什么,王妃轻轻摇了摇头,淮南王垂了眼眸,良久他伸手握住了王妃的手,低声说:“公主,苦了你了。”
王妃心里也是酸楚难掩,却也只能紧紧握住丈夫的手,极力忍耐眼泪。
她看着他率领数万铁骑踏入帝京,她看着他与皇帝并肩作战,她看着他荣耀加身,亦与她结发合卺,在天地面前立下誓言不离不弃。
他握着妻子柔软的手,头脑一瞬间又开始昏沉,多年以前,他同样握住了那一双手,手心里带着弓箭磨下的老茧。永徽长公主下嫁那天,入目喜红,刺得他双眼微微涩痛,远远的,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
皇帝主婚,百官临贺。
他以兄长身份牵引了新娘,缓缓踏上红毡,一路将她领到他的身边。
他似乎笑得很开心,也似乎没笑,也或许,只是他不想看见。
那个人的笑容,从都不是为他的。
淮南王靠在妻子的肩头,听着妻子唱幼时宫里的歌谣,歌声缓缓的,隐约带着江南的小调,杏花春雨,小桥流水,他一瞬间似乎回到了青瓦白墙的徽州,他梦里的家乡。
“阿瑶……”他无意识的念出妹妹的乳名,王妃的歌声颤了一下,终究还是停了。她低头抚上丈夫的鬓发,“阿瑶很好,她住在瑶光殿里,林昳也长的高高大大,像极了他舅舅。”
他于是缓缓笑了,阿瑶是个单纯的女子,他还能依稀记得她穿上嫁衣、凤冠、霞帔,脸上染开红晕,带着憧憬的走上花轿。皇帝英名,天下皆知,能够嫁给他,不知是多少闺阁少女的梦想。
他戎马半生,换得家族飞黄腾达,自己也风光无限,谁料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
或许,不论他会不会走错,他的命,依旧如此。
停战伊始,皇帝便轻徭薄赋,安置流民,奖励拓荒耕种,亦惩治贪官污吏,振兴朝纲。国家一日一日安稳富强,皇帝被天下称颂为中兴之主,自古遇到明君的权臣,下场莫不悲惨。
至少,他还活着,还有妻儿陪伴。
可他还记得那人亲自射杀流民之后神情恍惚,亦瑟瑟发抖。那一刻,他才看清,皇帝的凶狠凌厉,无所畏惧,其实多半是装的,他也才不过二十岁而已,却要被迫担起了沉重的责任。
于是他陪在他的身边,看着国家一点一点自战火中抽身,一点一点的百业复苏,民生繁盛,直至治世太平。
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可他,却在奢望,他想见他一面,至少能够重温战时的一点也好。
时间缓缓流过,屋外天色阴沉,风雨声愈急,有侍女闯进房来,王妃有些恼,轻声呵斥道:“像什么话!”
侍女跪在地下,捧上一把扇子,“有人来,说要见王爷,却不肯说明身份,只递上这把扇子,说王爷一见便知。”
淮南王骤然睁眼,探身伸手夺过了扇子,动作快的就发生在一瞬间。
他双手发颤,展开扇子,幽暗的眼眸陡然亮了起来,仿佛燃起了一簇火焰,“快,快请他进来!”
王妃迷惑了,她不知道丈夫究竟怎么了。直到门帘卷起,有人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走进来,她顿时浑身发抖,双膝一曲就跪在了地上。
“陛下……”
微服的皇帝摆手,制止了她的行礼,抬头望向床榻,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烛火深深,皇帝坐于床前的凳上,王妃重新扶起了淮南王,淮南王盯着皇帝,身体在微微颤抖,目光深邃,张口却不能出声。
皇帝轻咳了一声,“淮南王……身体如何了?”
其实他不用问,他面容苍白,神情恍惚,发间的银白色煞是刺眼,眉心那道皱痕比往日又深了许多,显出衰老苍桑之色。还有弥散的药味,早已说明了一切。
王妃脸上闪过一丝哀伤,“回陛下,御医说他戎马半生,积年劳损,郁结於胸,加之行军打仗的旧疾复发……情况堪忧……”
淮南王和皇帝对视着,彼此皆是不语,一股难堪的沉默在三人中流转,半晌皇帝轻声道:“卿仪,你下去吧,朕和淮南王有话要说。”
王妃抬眸看向皇帝,手上更加搂紧了自己的丈夫,淮南王拍拍她的手背,她僵了半晌,默然起身离开。
火花噼啪爆开,四面浓重的阴影迫得人喘不过气。
淮南王定定望住皇帝,二十多年了,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他的眼角眉梢依稀还是当初的样子,只不过飞扬洒脱已经彻底不见,留下的只是阴暗和萧索。
他的眼眸也不再清澈如昔,取而代之的,不过是沉沉的黑和深深的冷。
“你有话,就说吧。”皇帝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仿佛是错觉一般,方才还需要人搀扶的男人,竟然自己缓缓坐起身。
“陛下明鉴,臣其实一直都是忠心耿耿,未曾想要谋逆犯上。”
这句话他很早就想说了,可是他不给他机会,他不想带着遗憾走进坟墓。
“朕知道。”
“臣也不曾秘密策划,想要助臣外甥逼宫夺位。”
“朕也知道。”
“那陛下……为何……”
“未雨绸缪而已。”
皇帝静静的回答,眼睛里是深沉的黑,仿佛夜色一般。淮南王愣了一下,顿时浑身开始发冷,他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皇帝掌握在手中,而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身体。直看到灵魂。
“你是和朕一起走过来的人,多少也知道朕的为人。”皇帝突然开口,说了一句看起来题不达意的话,可是淮南王却听懂了。
谋反,他不是没有想过,部下纷纷策反他,他也有过犹豫不决。他不造反的话,可以一辈子这么看着他,却永远得不到他,始终是他的忌惮,还要被他戒备,甚至被他铲除;他造反的话,也许就失去他了,但却会有一个机会,让他能从此拥有他。
而他只犹豫了那么一瞬间,命运就已经天翻地覆。
“陛下仁厚……”他话还没说完,却被皇帝挥手打断。皇帝仰起头,眼中有着淡淡雾气,“昔日燕军兵临城下,朕初登大位,为了抗拒强敌,血溅宫闱,刑戮高官,甚至不惜射杀难民,朕因此背上残戾之名,也能想到百年之后会有多少恶名加诸身上,可朕不曾后悔过。”
淮南王攥紧了手,感觉掌心传来刺痛。他艰难的开口,带着丝丝颤抖,“如果臣那时毫不犹豫的反了,陛下将会怎样?”
皇帝静静的看着面前的男人,昔日矫健的军人已经化作病榻的病人,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庞被病痛折磨的异常枯损,恍如隔世。他忽然微笑,“变乱绝对出不了十二道城门。”
他顿了顿,“况且,你当真以为怂恿你的将士,全都是你的人?”
淮南王低了头,一股森寒自面前的人身上传来,笼罩了整个房间,让他不寒而栗。
皇帝抿了嘴,把玩着手中扇子。那还是他们第一次微服出游,在钰湖边上买的,他看着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接过他给他挑的一把。
淮南王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悲哀,他面前的人只不过测试他是一口拒绝,犹豫不决,还是当机立反,但不管哪一种,总能被他抓住把柄。总而言之,他就是放心不下他,帝王多疑,从古如是。
他忽然缓缓笑了,二十年来,第一次笑的这样坦然。
不是他不绝狠,不是他不绝情,只因为,面前这个人,是他的软肋,是一剂让他迷失了自我的毒药。
而他,却看着他的背影,心甘情愿的往下坠。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似乎有一丝不甘心,“陛下,倘若你我换一个身份,换一个时间,能否不像现在一般?”说着他顿了顿,“比如……朋友?”
皇帝并未因为淮南王话中的“你我”而动怒,他依旧安静的坐着,手指拂过象牙扇柄。“皇帝没有朋友。但如果我不是皇帝,也许我们能成为朋友。但是,仅此而已。”
他的目光深沉莫测,“世人皆道圣心难测,你揣测了朕这么多年,还没测出来朕的心思?”
淮南王彻底坦然了,他知道,自己的感情,皇帝早就已经知晓,也许源于那个战火肆意夜晚的一个吻,也许源于长期的并肩作战,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从头到尾,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抬眼瞧见皇帝已经拂袖站起,缓缓走向门口,背向他而立。
“子渝,我当日不会杀你,以后也不会杀你。”风拂起皇帝的衣摆,宽大的衣服裹住了他瘦削的身子,越见寥落,“就安心养病吧。”
说着抬脚就要迈出门,淮南王猛然道:“陛下,请留步!”
皇帝缓缓转身,看到淮南王颤巍巍的起身,像是想要下地。他疾走几步,拦住他喝道:“你疯了么?!你现在的情况,还能下地?”
淮南王涩然一笑,突然伏跪在床榻上,“臣去之后,盼望皇上不计臣的过失。恶臣之所为,与家人毫无干系。”
皇帝伸在半空的手顿住了,软绵绵垂下,拢在袖中,漠然后退。
“放心,卿仪是朕的妹妹,恒楚是朕的外甥,朕自然不会亏待他们。”皇帝再度转身,目光扫过那个恭恭敬敬跪在床榻上的身影,未曾再看上一眼。
淮南王目送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心下全然凉透,手足皆软,浑身骤然一松,瘫在了床上。
王妃奔了进来,看到丈夫伏在床褥上,不住的咳嗽,一口口鲜血呕出,吓得手足皆软,抱着丈夫哭道:“子渝,你怎么了?你和陛下说什么了?”
淮南王摇摇头,任她将擦去自己嘴角的血,重新躺回被褥间。浑身的力气仿佛已经被用尽,不多时就陷入一片迷蒙。
太医诊完脉,起身对着王妃摇摇头,面色沉重。王妃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去,仿佛坠入了数九寒天,冷的不能自持。
“王妃……王爷的病……已是油尽灯枯了……”
大瑞重文轻武,骑射历来不过是作为高门子弟的一项礼艺来修习,然而皇帝却甚是好武,几位皇子也是骑□湛,于是公卿平民尚武之风大盛。
每年的秋季,都是皇帝亲率臣工皇族,前往北苑行宫狩猎之时。
号角响,仪仗起,皇帝黑袍银甲,骑白马而出,皇太子和二皇子紧随其后。只见皇帝在疾驰间开弓引箭,一只白鸟哀叫着自天际坠落,落在皇帝马前。
左右顿时欢声雷动,轰然叫好,皇帝淡淡一笑,将弓抛给皇太子。
在场的老臣们心里纷纷暗自猜测,皇太子乃是皇后嫡出,既是嫡子又是长子,恭孝仁爱,聪明勤勉,也不像他的父亲一样戾气甚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完美的继承人。
突然远处一骑飞驰而来,军士翻身而下,拱手而道:“启禀陛下,刚传来消息,淮南王薨了!”
丧报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左右皆是惴惴。自二十年前,淮南王已是一个碰不得的禁忌,众人敛息俯首,缄默不语,个别者看向皇帝。
皇太子瞬间攥紧弓,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只见他脸色如常,一丝变化也没有,仍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皇帝弹了弹弓弦,“继续。”
太子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他又没看错,父亲那张清俊的脸上,不见丝毫哀戚。
满朝文武自此知道皇帝态度。
太子随父皇疾驰入林间,颠簸的马背上,他的思绪也在颠簸。
他从来看不穿父皇幽深的眼眸中,埋藏着怎样的过往,对于父皇,他有着恭敬,还有着隐隐的恐惧。父皇从不会轻易笑,他展现给人的,只有威严冷酷。
他甚至隐隐觉得,父皇之所以会有他们兄弟姐妹,也是因为责任。
父皇唯一会对着浅笑的人,是元妃娘娘和她的一双儿女,尤其是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公主,父皇看的仿佛是心头的宝贝,父皇的七个儿女,也只有她会被抱在怀中。
即便那样,那个小公主一次颐指气使,被父皇看到,也被狠狠打了二十下手心。小公主的哭声中,父皇对着他们七人,严厉的说:“朕的儿女,可以骄傲,但绝不能骄纵!”
他轻叹一声,父皇,真是让人永远也看不透。
乾宁七年,春,淮南王病逝。
大瑞史上唯一的异姓亲王,丧事极其简朴。礼部奉了皇帝的旨意操办丧事,赐了玉器车马珍宝等琳琅满目的随葬品。到了下葬的那一日,皇帝并未出席,只遣来了太子宣读悼文,以及德妃母子。
朝中重臣没有来多少,也许是世态炎凉,或许是怕与谋反大逆担上干系,更多人是怕惹怒了圣心。只有几位年长德高望重的老臣以及数位耿直的御史,出席了葬礼。至于淮南王的旧部,因为炎兴八年的案发之后,或死或贬,或流或黜,余者不足十之一二。
德妃哭的哀哀切切,双目红肿,与白衣素缟的淮南王妃一起,执意扶灵。
淮南王被葬入皇帝陵寝的遥遥南面,是为陪葬陵。
夜凉如水,殿内一灯如豆,皇帝隐没在黑暗中,淮南王妃跪在冰冷的玉砖上,感到寒气从膝盖处蔓延而上,流窜五脏六腑。
“这次,又是为什么而来。”皇帝语调平缓,却透出沁人心骨的凉意。
她低头,双手捧起一封书信,“夫君去前,曾留信给陛下,吩咐臣妾务必亲手呈于您。”
“……呈上来。”
她俯身叩拜,忍住眼泪,“臣妾告退。”
皇帝突然发问:“你恨朕吗?”
“……不恨。”
她听到皇帝笑了,笑声朗朗,却带着透骨的寒意。
“你们都如此说啊……朕知道,你们不是不恨,是不敢恨。”皇帝喃喃自语,他太洞悉人心,也知道如何驱使人心。
“你在怨怒朕纵然知道他没有谋逆,也不曾保护过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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