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作者:  录入:07-25

淮南王妃脸色惨白,咬紧了嘴唇,喃喃道:“他才五十岁而已。”
皇帝恍若未闻,“朕没有保护他?如不是为他着想,为何要将身份尊贵的长公主下嫁于他?为何事败之后不曾削他王爵将他下狱?为何依然重用他的儿子、王府支出用度不曾少过半分?”
淮南王妃恨恨的看着皇帝,天威难测,他的心思,从来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幕布。
丈夫的死,让她彻底认清了皇帝,纵然是嫡堂兄妹,他却连她也要算计在内。
他似乎没有心,他不曾爱过任何人,也不曾爱着自己,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他翻云覆雨,无所不能,连世上最美好的感情都要算计。
她浑身颤抖,再也忍耐不住,“陛下?您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吗?您这一生,真正的去爱过一个人吗?”
皇帝顿住,她仰起头,犹自惨笑,再也顾不得失言犯上,“陛下,这孤家寡人的滋味,想来也不好受吧?”
然而那一瞬间,她看到皇帝眼眸中的悲伤和哀痛,夹杂着无穷无尽的凄冷,纯黑的眸子似乎如无边海潮一般,能够吞噬一切。下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皇帝眼中依然是沉沉的黑,还有着若隐若现的嘲弄。
“卿仪,你伤心过度,口不择言,朕不会和你计较。”皇帝抿起嘴唇微微笑,带着嘲讽,“爱?普天之下,没有人有资格因为爱而指责朕!”
皇帝幽幽长叹,挥挥衣袖,淮南王妃知道多说无益,再次跪伏下去,行礼离开。
皇帝展开手中的信,一字一字的读了下去。
“陛下敬启:臣起于微贱,戎马半生,命薄寿微,饱经风霜。然一生之中,最危难的,不是收复滇北,不是晋安抗倭,亦不是身在庭狱,而是与陛下并肩对抗大燕的那段时日。而臣最为想念的,也是那段时日。陛下所为,臣不怨、不恨;臣的情感,亦无悔、无憾。臣去了,再也不能为陛下鞍前马后,如有来世,臣愿仍与陛下相遇相知,臣的心意,来世亦不会变。愿,陛下福寿齐天,龙体安康。罪臣,恒子渝拜上。”
皇帝轻轻吁了一口气,折起信,掏出那把扇子,端详许久,终是将信抬手置于烛上,火苗倏然腾起,舔噬了信上字迹,寸寸飞灰散落。
“来世吗?”他摇摇头,“朕不要,这一世,朕已经不堪重负。”
他锐利的眼神,怎么可能看不到,淮南王妃临转身一瞬间,眼睛里那抹憎恨的光芒,那不仅仅是丈夫故去的仇恨,有着更为隐讳的内容。
只是一刹之间,又被沉郁的悲伤所掩盖。
女人,糊涂最好,就如他后宫的女子一般。
他的手慢慢抚上颈间,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里面那块羊脂玉佩安静的挂在他的脖颈上。二十多年来,他的生命在离别的那一刻就停止了,活到现在的,不过是一个叫做林昕的君主。
一个已经没有感情和心的人,又怎能要求他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做出什么。
他依稀记得,他还年轻的时候,心中也有着一团火,只是,那团火早就熄灭了。他活了四十岁,却只有前二十年,后二十年,似乎不属于自己。
整整二十年,他孤单活在这深宫里,孤零零一个人。轻徭薄赋,重振朝纲,体恤百姓,昃食宵衣,他是一个仁厚明君,中兴之主,可是谁又能知道他夜半惊醒的凄凉。
他属于天下,属于国家,属于林氏皇族,属于所有人,却独独不属于他自己和北方的那个人。
他也老了,闯过了无数风刀霜剑,最美好的年华都付与了流年纷争。他的一生,真正活着的,只有半生。
高脚青铜灯于冷风中忽明忽暗,仿佛快熄灭。
皇帝走出大殿,立在太清宫之上,遥望黑沉沉的北方天际,一声低哑地叹息,带着无尽的悲恸。
“羽……”
在他绚烂而又跌宕的一生中,那是一个注定无法被唤出的字,只能在漆黑的夜里,偶尔出现于唇边,低声念给自己听。

番外 有所思

漠上寒沙 番外 - 有所思 BY 青阳华胥
陛下敬啟:
近闻苦病,甚为记挂,奈何千里迢遥,不得探望尊前,惟致书一封,顺颂安康。盼陛□念朕心悬望,切切珍重。
倏忽四载,虽短犹长。索陵溪前,叶河一盟,恍然昨日。河梁生别,山阳死友,古今无差。朕每思之,深以为幸,燕瑞之隔,故人长在。惟愿独寐寤言,永矢勿谖。陛下若亦存此念,纵参商永绝,不复为盼。浮云白衣,斯须苍狗,王图霸业,鞭笞隳突,莫非空华。万世之治,可期者不过百载,百载之内,愿与陛下共看江山至美。期期于焉。
慕容拜上。
又及,闻陛下新得佳儿,薄礼奉上,聊表寸心。
素笺上墨迹犹滋,淡淡的松香,和信中语调一般温存,惟有笔锋棱角,转圜顿挫,隐约可见旧时的兵戈之气。这几年,他的性子磨得越发温润了。帝王垂拱而治也罢,励精图强也罢,与弓马辟土拓疆,风沙舐血的生涯毕竟两道。
皇帝淡淡笑了,平静的容颜上不着喜怒,慢慢将信封好,搁在案边的匣子里。侍应文书的宫人上来将纸笔铺开,浓黑研好,他提了笔,一时却又搁下。殿中少府的官员仍在念诵着长长的礼单,德妃半月前诞下一子,宗室谱牒尚未正式记载,难为他这么万里迢遥,赶在满月前遣使过来致贺。
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他有些不以为然,听礼官拖长了声音念道:“和阗白璧一双,东海明珠十斛,紫琉璃屏风一扇,碧玉九转连环……”他站起来,打断了礼官的话,“那是什么?”
垫着织锦明黄缎面的玉盘上,搁着一把小小的金错刀。沉黑的鞘,乌金的柄上银线缠绕成藤蔓纹样,形制古朴,却也不见出奇。入手后方知很沉,似以玄铁一类的金属制成。
礼官查了礼单,回道:“启禀陛下,这是驰光剑。”
“剑?”皇帝摇摇头,抽刀出鞘,果然似刀非刀,倒有七八分像剑的模样,双开刃,只是刃尖弯曲,呈眉月状。依旧是沉沉的黢黑。翻过来,一面靠近柄的地方,以黄金错成小小的一行篆书:
“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他的手微微一颤,心里的某个角落恍惚被针刺了一下。手上跟着又是一痛,分神之间,已被剑锋伤了手,细细的割痕,血线如丝渗出。
看起来不起眼,原来锋利得很。
他以指搓去血痕,命人将贺礼收入少府,折算钱银后交有司酌情用度。年初汥水泛滥,南郡三城一十五县受灾严重,正缺赈灾银两。大瑞久罹战乱,虽然叶河一盟、两国罢兵之后他最先做的一件事便是轻徭薄赋,安置流民,奖励拓荒耕种,充实国库,终究时日太短,一遇天灾,不免有捉襟见肘的困厄,燕主的这份礼倒是来得及时。和他以往每趟名目不一,却都分量沉重的礼一样,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送到。书信中却与此只字不提。
返身回座,泚笔作书:
昔君遗我驰光剑,今我赠君千金裘。
怅望关河空吊影,检点平生难赋愁。
将信封了,和着从少府取出的雀羽金裘,转交来使呈送燕主陛下。
燕使出雒京那日,皇帝站在九重白玉曲阑边,看车马慢慢驶出北门,玄黑的旌旗与血红的羽缨于朝阳下交相辉映,幻化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景象。那是什么?城楼上遥相对望的一眼,仅仅是第二面,原来已经注定了半生茕茕,形影相吊。隔开彼此的,是这黑这红?是巍巍高天,关河辽阔?抑或是,真的明而无惑,咎由自取?
天风浩荡,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被湮没在了这不停吹刮着的风中。
从古至今,概莫如是。
凄凉不作零丁叹,几人曾是经纶手。
他最终,也不过向命运低了头而已。
炎兴九年暮春,帝宴燕主于崇光殿。前年,以叶河为轴以南以北百里拓为商贸重镇,设郡守,下辖三城九县,边境自由通关,天下风物赀货皆得涌入,无分彼此……盖百十年未有之盛况。
但愿置樽酒,兰釭当夜明。
银烛将残,玳筵犹酣。殿内钟磬交鸣,清商徐引,乐府奏着今年的新曲。走斝飞觞,已堪堪五献。
皇帝觉得有些醉了。酒意涌上来时,他望向身侧的那人,笑道:“闻陛下自幼戎马,久历战阵,弓刀娴熟,剑技精绝。今可否令我众人开眼,以剑舞飨宴,岂不善哉?”
眼中一片暖红,那人面容似隔了层纱,烛火中隐隐约约,明明没有醉到那个程度,他却好似看不清了。耳边听那个越发沉稳温和的声音缓缓道:“剑舞不难,难得的是陛下的琴曲。昔日有幸曾聆听陛下箫音,久而难忘。不知陛下琴技比之箫音又如何?”
语调明明庄重,为何他却觉出几分调侃。一时愕然,随即长笑而起,“也罢,取朕琴来。朕愿以一曲为陛下伴奏。”
宫人取了他旧时所用古琴,置于案上,正襟端坐,调弦试曲,引宫按商。
燕主已步入殿中,近侍以皇帝佩剑双手奉上,他策剑在手,顾盼之间,龙骧虎视,慷慨生姿。琴声初时袅袅,如清风徐发,明月入松,继而密弦转急,其势浩浩,淼若大江。舞者俯仰折腰,举步往返之际,琴声越发雄壮辽阔,长风万里,低低掠过平沙漠野,散入林莽,剑光如织,夭矫腾挪,如月射寒江,如霞映澄塘,绵绵不绝。已而日薄虞渊,霞光隐入山脊,倦鸟投林,万籁渐息。惟余梢头一弯残月,清光泠泠。
那人弹铗作歌,四下俱寂,豪迈中隐隐凄凉。不经意间四目交汇,却不知谁先回避。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轲长苦辛。”
唱到最末一句,弦歌如丝,终散于无形。收剑当胸,良久,始爆出彩声满堂。
筵席何时散去,他已不记得,只记得清醒之际,他们在偏殿的书房。兽嘴里吐出细细的梅花香,手里是深酽的明前茶。
慕容坐得很远。他们像最正常的两国君主会面一样,正襟危坐,隔着大半个房间,明晃晃的蜡烛照不见沉敛的眉目。他苦笑了一声,百般疑问,都噎在喉咙里,吞吐不得。
良久,他只能问:“好吗?”
那人不答。两道炯炯带笑的目光直射过来,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逡巡。他终究抵挡不住那样锋利尖锐的凝视,侧了头,淡淡道:“陛下可还识得我?”
那人沉默片刻,道:“你过来些,让我好好瞧瞧。再不瞧仔细些,我怕过几年,真就记不得了。”
他果真依言起身,走到他面前,那人长臂一伸,已将他掳入怀抱中,紧紧圈住,下巴磕在他肩头。熟悉的气息渗入鼻端,挣脱不得,惟有沉醉。
“八年了……”他发出了一声长叹,似怨恨似满足。忽然又把他推开,拉过他在烛光下细细端详,皇帝忍不住好笑,“适才在殿中还没看够吗?”
“那不一样,那是众人面前的你,我只想看看我面前的你。”
“有什么不一样,那个我,这个我,都是我而已。”
他听了有些愣怔,慢慢再度将他拥入怀,抱他坐在膝上。皇帝阖上双眼,他们只是靠着,如同一生中都以这样的姿势亲密而和谐的依偎在一起。微微的潮热落到颈间,是彼此的呼吸。少年时代的放纵,青年时代的狂暴,都磨成了如今的温醇。
“在最初的那几年,我也曾异想天开,想着于某日单人独骑,出得关来,越过索陵溪地界,向苍茫漠野间驰去。巍巍高天,长河苍凉,我终于能够尝试着开始享受,童年和少年时代一直寻求的那种感觉,无拘无束,心无旁骛,是谓自由。权势高位非吾所求,临危受命血统使然,非吾所愿却不得不为。我曾以为完成了责任,噩梦和宿命终于也能脱去,于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取我真自由。”
皇帝短促地笑了,笑声中淡淡凄凉,几分自嘲,“后来时日过得久了,我才渐渐懂得,不是我不放手,而是我已经从头到脚被缠绕住了,挣得越厉害缠得越紧,就算我想停,想放开,也不会有人容许我停下来,放开手。朝内朝外,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表面上潇洒恣意,每日里却是铆足了十二分精神在应付,天灾,人祸,谋反,盗贼,瘟疫……中兴之主,老臣们最喜欢说的这四个字,分量何其沉重。”
他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抚摩,却什么也没说。他明白他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劝勉,只是静静的聆听。帝王奄有四海,可唯一一样从头到尾伴随他们的,是寂寞。
炎兴十九年残腊。
“陛下,淮南王妃已在殿外跪了三个时辰……”
“你去问她,她要什么,若还想让朕去看淮南王,就请她回去,朕不会见她。”
“是。”
……
“陛下,王妃想见见你,她说她不求什么,只想见陛下最后一面。”
“……让她进来吧。”
殿内一灯如豆。皇帝隐没在黑暗中。她伏在冰凉的地砖上,纵然脚下铺了厚厚的毡子,她仍然觉得那寒气不知从何处来,直透入五脏六腑。冻得她整颗心都似乎僵住了。
天颜难犯,天威难测。纵然他们曾是嫡亲堂兄妹,可是皇家无骨肉,她甚至不能抬头仔细地看一眼皇帝。她很想回忆起童年时御花园中那个温柔地笑着的小哥哥,可她想起的却总是登基礼上那个威严冷酷的青年。是什么时候,堂兄变成了皇帝?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连她也算计?不不,他踏上那位子的每一步,不本就浸透着鲜血?没有什么骨肉至亲,生在皇家,早该有这样的觉悟。
“你说你想见朕最后一面,怎么,你要为淮南王殉葬么?”
森冷的语调,听不出丝毫情绪。
她没有抬头,温和而坚定地回答:“臣原想如此,可夫君不允,臣不想违逆他的意思。待夫君百年之后,臣愿舍身佛门,长伴青灯,日夜为陛下和大瑞祈福。”
皇帝沉默。过了一会,轻轻道:“你起来说话吧。”
……
“淮南王……他身体如何了?”
“禀陛下,医正说他积年劳损,郁结於胸,加之旧时军旅中所受创伤复发……已是……药石罔灵,拖得一时是一时了……”
“朕记得,淮南王今年也才五十岁吧?”
“是。”
“……你恨朕吗?”
“陛下……臣不敢恨……”
“你是不敢恨,不是不恨。”他摇了摇头,慢慢从案后走出来,站到她面前。“你知道当初朕把长公主许给他是何用意,这么多年,朕防着他,宠着他,压着他,就是没打他。朕和他一同经历过最危难的时刻,可这世上没有人比朕更了解他要的是什么。”
“陛下,千错万错,可他真没有想反你。”她深深伏下去,眼泪涌了出来。“夫妻连心,臣也许没有陛下了解他,可臣明白,爱一个人,是怎样的心境。”
“你……”他想厉声责她放肆,可话到口边,却化成了一声冷笑,“一动念即千万里。当初他没有接受,以后呢,一次两次,有策反劝进之人,便难保他最终不反。他始终是朕心腹大患。你也是林家儿女,所以朕今日摊白了跟你说。昔年燕军兵临王都,朕初初登位,为拒强敌,不得不血溅宫掖,诛戮囚禁重臣,甚至于射杀流民。朕因此背上残戾之名。今时今刻,为了保住大瑞,朕又岂会顾忌于一个淮南王?十年前他便该死,朕体谅他有大功于社稷,体念着你们孤儿寡母,朕放了他,可朕不能让他还是一头爪牙齐全的猛虎。”
她脸色惨白,倔强的眼神却没有改变分毫,那是她身上唯一像他的地方。
“臣懂了。臣只想问陛下一句话,您这一生,究竟有没有真正地爱过一个人?”
他俯视着她,不知是她看错了,还是幻觉,那一瞬,她从皇帝的眼神里看到了无穷无尽的凄凉和萧索,深海一般,如要将人吞噬。然而一眨眼间,那凄凉和萧瑟都没有了,仍旧是沉沉的黑,深深的冷,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爱很伟大,爱是宝贵的,却永远不会是最伟大的,甚至不会是最重要的那一样。有人会记取它,有人会牺牲它,有人……只能远远观望着它,不敢走近一步。爱是重负。卿仪,你记着朕的话。”
她并不完全明白他说的话,可她没有再问,只是微笑着说:“子渝告诉我,他说策反劝进的人中,有一些是他的部下,有一些,是陛下的暗人。陛下想要除掉他,陛下可曾知道,他是不是故意遂了陛下的意呢。”顿了顿,再次跪伏下去,端端正正行三拜九叩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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