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请讲.”
“既然刑罚为廷杖一百,思过崖三年。那为何不先在思过崖思过,再廷杖之。不过是时间的先後,为何又要迂腐与此呢?”
“这……” 海贤皱眉,言下之意,方丈是为他求情了吧,只是他不明白这前行刑和後行刑有什麽区别。既然没有区别,他海贤又何必在乎呢?
“好,既然这样就先行思过之责。”海贤站了起来。领著一众弟子带上法净去了後山的思过崖。
思过崖,两边没有任何通道。只有一个岩洞,石床一张,薄被一条。连接的吊桥,只有进去时开,出来时打开,每天送饭的从旁边的滑轮上送过来。
三年,法净望著前面这座峭壁,这岩洞要陪自己三年啊。其实,挺好的,挺好的,让自己想想这半年来,自己到底做了什麽。
离开濮阳攸已经半个多月了,他想濮阳攸,很想。但是他不後悔,这是自己选的路。放著这份爱在心里一辈子,他会感到满足的。他想濮阳攸对他应该也有爱的吧,所以他那个时候能感觉的幸福。那样真实的感受不是假装能有的。纵使他濮阳攸不爱他,那他能感到爱,就足够了。所以这孩子是因爱而生的。
到了桥门前,海贤打开了锁,宗净拍了拍他的肩:“让我送他过去。”
“这……好吧。”海贤把人和钥匙交给宗净,离开了。
吊桥摇摇摇摇晃晃,两个人走在上面,都没有说话。
“方丈……对不起。”法净轻声的开口,转过身望著宗净,跪倒在地。
“起来吧,孩子。”宗净摸著他的头,“你现在不方便。”
“方丈.我……”
“我知道你不会瞒我的。其实,从捡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那个族的人。很少人会以为这个族是真的存在,有人告诉我时,我也以为是假的。可恰巧的是,我居然遇到了你。孩子,你不知道,当我看见你肋间的那个标志时,我就知道这个族原来是真的存在的。从你下山的第一天起,我就有预感你会遇到抹掉你肋间那花的人。只是,想不到你居然回来的时候是那麽得超然。”
“方丈,我是悟通了。我不会因为失去他而痛苦。但是,我并没有忘记他,而且我还带回了这孩子。”
宗净笑笑,不置可否。
“其实,忘记并不一定是悟道。若你刻意去忘记反而是最深刻的记住。你若还爱他,你便爱吧。等到你以大悲心爱他,爱天下所有人。你就真正得道了。”
“弟子谨遵教诲。”法净叩首,“只是……方丈,您能答应我两件事情吗?”
“说吧。”
“帮我和师傅道歉,说我有负了他的期望。还有就是,等著孩子出生时,你能不能,帮我到山下找一个乳母,然後把他交给一个姓杨的女子?”
“好。”宗净摸了摸他的头,“我过一会找人带几本经书和笔墨纸砚来。你好好的在此思过吧。”
方丈关上了桥门,上了锁。
这方土地只有他一人了,法净望了望四周,也好,这地方冬暖夏凉倒也清静。佛主况且要忍著寂寞茹苦修行,自己也许也能在这青山崖壁间悟出点什麽。何况,他并不寂寞。有著偶尔过路的小虫小蚁,有莞尔啁啾的莺啼蝉鸣,又这石崖石缝见的闲花野草,又青灯黄卷晨锺暮鼓,还有他亲爱的孩子。
这也许是他最後和他或者她相处的几个月了。几个月後孩子会有他的爹娘,然後慢慢的长大,会走路,会叫爹会叫娘,然後呢?然後当自己三年出来,偶尔遇见路边嬉戏著的著孩子,不知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认出他(她)。也不知道他(她)长大了,是长得像自己呢,还是像濮阳攸。像濮阳攸好,那一定是男的英俊潇洒,女的沈鱼落雁。不知道到时候濮阳攸会给他取什麽名字。
想起濮阳攸,法净坐在石凳上轻抚著肚子,也不知他现在怎麽样了。
濮阳攸是在法净入思过崖的第三天到的,快马加鞭,才到山门前。
十月的光景,确是秋老虎刚来,濮阳攸在路上半天都没耽搁。倒是跑坏了那匹马,这马还是那次濮阳攸听说法净被他爹打时赶回来在路上买的,顺著马脖子,看前面的巍巍青山。濮阳攸把马寄放在了山下,独自一个人上去了。
连江山已经有了秋意,树叶子开始一点点得染色,越爬越闷,越爬越冷。
卧莲寺逢初一,十五才会开放给山下的人,而那天却不是这两天。濮阳攸到了山上,表明来意,护卫僧拿了名帖去找了方丈。
方丈见是齐城濮阳家的,便开门放人进来了。濮阳攸被引进了会客堂,方丈早早在堂前等候。
行了礼,濮阳攸便直奔话题:他说他是来带法净回去的。
宗净一听这话,便知道眼前这人便是法净遇上的那个他。见他书生打扮,堂堂相貌,貌若潘安,凛凛浩浩,谈吐不失文雅之气。眉宇间透著秀灵的气息,实在是难得的冠玉男子。这竟是濮阳广怀的独生子,果然有其父的风范。
见宗净不答他,只是默声打量他,濮阳攸竟跪在了地上。宗净捋了捋胡须。
看著他对法净并非是无情,恰恰是有情。
濮阳攸跪在地上,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堂前一阵沈默後,他再抬起头,居然已然不见宗净的身影。站起来,在门口也竟没有发现,仿佛自己刚才只做了个梦。
过了一会儿,有僧人带信给濮阳攸,信里的笔记是法净的,他一眼就认得出,
信中法净说,自己已经无脸回到卧莲寺,所以受了廷杖後便离开了。
濮阳攸捏著信,暗暗发誓,无论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出来。交代了送信僧一句“代我向方丈辞行後”便出了院门。
“为何要骗他?”对著那闩吊桥上的铁门,海空法师问道。海空法师便是法净的师傅,这二十年来一直是他兢兢业业的教导自己,本以为法净下山後回到寺里会有一番作为,却没想到再一次见面是要隔著这铁门。
法净觉得愧对海空,海空也憋著气。直到方丈那日来代为道歉,才缓过来。
出於对法净的疼爱,海空竟然恳求方丈每日让自己给他送饭。这海字辈里,海空虽然不是最德高的,却也不落下众望,且身後弟子也还拿得出手的。居然能每日三餐的为个受过弟子送饭,也足以能看出他对法净的疼爱。
刚才方丈大师过来告诉法净此事时,他就在一旁。见法净写著两行字,写了放一旁,写了放一旁,最後反复思量後才放在信封里,从滑轮上的吊篮里趟过来。
“师傅,你说这诳语值多少廷杖?”
“二十。”
“那我连先前的一百都先欠著。等我出来一起还”法净笑笑,把那些只写了几个或者一行的纸头上,画了一笔,霎时那些字或变成高山,或变成岩石,或成为树木,或化作花草。
然後其下仍有空白处的,法净开始行云流水的抄经书。
海空和尚看了他一会,提著空的食篮走了。
笔尖在离纸张几毫米处停了下来。法净从袖口拿出那串玉石佛珠,自言自语道:“你倒是真找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终究还是不能不爱我了。你终究还是把我放进了心里。够了,值了。
只是出乎法净的意料,濮阳攸又折了回来。
信握在手里,墨迹染上了手掌,濮阳攸看著那斑驳的黑色,这分明是才写的信,哪是落款的日子。濮阳攸笑了:“好你个法净,居然骗我。”大喜,刚走了一半的山,又原路返回。
濮阳攸满心欢喜,法净一定还在寺里,只要他在就行。
本来以为要在这茫茫人海中寻找,现在连这个也省了不少气力。只要他在,他就一直求也要求他跟自己回去。
只是濮阳攸没想到的是,再一次回去,居然山门紧闭。任他怎麽敲门也无人应答。
“开门呀。方丈大师,我求你让我见见他。”濮阳攸使劲敲打著山门,身上的汗,头上的汗,连手心都出了汗,一半是热的一半也是给急出来的。
门开了,只出来一个拿著扫把的扫地僧,刚出门没等濮阳攸反应过来就把门关了。僧袍不整,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半迷著眼睛看他。
濮阳攸等著他说什麽,谁知,那扫地僧一扫把濮阳攸往外扫:“去去去,你这俗世的肮脏东西。”
一听他开口便是骂人的话,濮阳攸退了一步,也没好气得说:“难道你这寺里都全是干净的东西吗?”
“自然不是。”那扫地僧弓著身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是你还要赶我作甚?”濮阳攸等理。
“错错错,正是因为这佛寺也有脏东西,所以才有我扫地僧。这地上不净没关系,可心里不净可不是我扫地僧一扫把能扫掉的。施主,你还是还我佛门一丝清静吧。”扫地僧回的更不含糊。
两句话就让濮阳攸不知说什麽好。
濮阳攸便化作了泼皮赖户,两膝盖著地,对这那扫地僧说:“好,我不吵也不闹。你们不让我进去也成,我就跪在这里。我就不行法净他忍心。”
他的法净从来不会让自己受一丝难过的。濮阳攸这才发现,法净和自己在一起时一直那麽的宠著自己。按理说,自己没什麽机会让他宠的呀?可是细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宠爱两字自然而然浮上心头。
扫地僧也不管他,叹了口气,自顾自得扫起了地。
濮阳攸死盯著那山门,耳边忽然响起扫地僧的声音。
“黄粱煮酒,一梦一醒。问,烂柯几载?而,俗世千变。一切相皆虚妄,一切法若泡影,牛郎织女鹊桥会,英台墓中化蝶飞。人生哪能都如意,该归去时需归去。”
濮阳攸听见了,他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笑了笑,继续跪著。从以前到现在他都不是那种潇洒的人,梅香云很潇洒,梅清云很潇洒,法净也很潇洒,只有自己执著得认准了一件事情,不到南墙心不死。而这回,更是不会例外。
扫地僧扫了一圈,见他依旧纹丝不动得跪著。脸上没有了刚才闲散的模样,关上门,他摇了摇头说:“又是个固执的人啊。”
濮阳攸跪了半天,只有山门前飘舞著不知名的絮,自然不是杨柳。
他想著这不对,若法净不知道自己还在,自己跪了那麽不白搭。
濮阳攸脑子活泛,旋即想了办法。他学著戏台上的歌姬唱起了曲调:
“秋染寒色,烟波弄,可问君好?自那日离别後,甚是想念,轻风万里随君来。一盏淡酒,一思量。衣衫不理,须眉不整。我这憔悴模样,独自跪在佛门山前,可有闲寺野僧,慈悲我一颗丹心,为我把门儿开呐啊。”
过了很久,依旧没动静,濮阳攸想,是不是自己唱的太难听了?
濮阳攸,揉了揉膝盖,这太阳也快下山了。
若法净在他一定会知道的。只有他不愿意见自己才会如此。
濮阳攸不由感到一阵绝望,法净是不愿再同他相和了,他连来见自己一面都不愿意。
“法净,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见我的话,我希望你是听见的。你知道梅香云吗?她没死。非但没死还嫁了人带了个儿子回来。可我居然没生气,还轻松了很多,像欠了多年的债,忽然还清了。仿佛我过去为她做的种种只是梦只是还债。那一刻,我只想起你,你若忘记我,我该怎麽办啊。我可只有你了啊。”
“有的时候想想这些年做得个这些荒唐事,还不如与你那一个半月来的清晰。法净,你到底是什麽时候跑进我心的啊?你出来告诉我吧。”
“我爹说你是佛前的清莲,怎可由我这般淤泥无二的人污染呢?我想告诉我爹我倒是希望自己是淤泥,因为这样你就离不开我了。”
“法净,你让我娶了杨欢儿,可是你让我娶了她之後自己又走了,这样你让我怎麽能好好待她啊?你出来,不然我就休了她。反正你都不在了,我娶了她干什麽啊?”
“法净,你出来,出来和我说说话也好。出来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不然,只要告诉我你为什麽要离开我?我知道你爱我,你不知道我也爱你的啊。看,现在我们是两情相悦了,法净。”
“我真的爱你,你要是不出来,我就永远这麽跪著。永远这麽跪著。”
肚子突然被踢得有阵疼,法净轻揉起来。
“你是生我的气了吗?”他摸著肚子,轻声得说。
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天了,开始习惯了山间的黑夜。方丈很用心,给自己送来特制的檀香让蛇虫鼠蚁都不敢接近。
暮鼓敲了七声,一天的修行了结束了。这几天出过汗,特别是怀著孕的身子特别得容易燥热,使人忍不住想洗个热水澡。只是他这思过的人,怎麽会有沐浴的水呢,只是偶尔师傅给自己送饭时多送了点水。
法净请海空给自己带了个小坛子来,这样能把多的水集起来,下次拿布擦擦身也好。要是碰上给下雨天还能多集点雨水备著。
师父很用心,不但给自己带了坛子,还带来了火折子。法净知道海空的意思是让他自己找火生。法净笑了,这倒让他像是来休养的。
周围有树丫能掰,师傅又搔了把小斧头过来。法净说:“师父您别净为我想周全咯。这才三天,您就给我备了那麽多东西,要是等上三年,那这寺里的东西还不得全搬这里来啊?别再带了,我还不缺。”
海空法师摇了摇头,很小声得说道:“我还不是心疼你嘛。你打小被方丈捡回来後,是我养大的啊。”
法净看著他,不说话。
“师父,有个人问过我怪不怪自己的父母把自己抛弃了。我说,我不怪。现在我才知道,不是我不怪,是我根本已经得到了别人爹娘给的爱。从小到大,师父您对我就如同亲生儿子一般。既然得到了这样的感情,又怎麽还会去期盼呢?师父,请受徒儿一拜。”法净慢慢的移著身体,缓缓跪下。身体弯不下,索性,用手肘撑著地面欲行五体投地。
海空法师抓住铁门喊道:“等等下,法净你快起来,我不要你拜。好好好,我受你拜,你先欠著,先欠著,好嘛?”
跪到一半的法净,顺著他的眼神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笑道:“那好,师父,我先欠著。您得给我记著啊。”
两个人一个站著,一个坐著。站著的人看著坐著的人,坐得人看著远处的山顶。
“你不好奇我为什麽会知道的吗?”
“好奇,师父想说一定会说的。”法净把眼光转回到他身上。
海空找了块石头坐上。对著铁门那边说道:“师父我有个叫宗慎的小师叔。虽与方丈同辈,却只比师父大三,四岁。”
宗慎,法净想,他应该是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说宗慎师叔你也许不熟悉,说那个疯疯癫癫的大师伯,你应该有印象吧。”
“疯师伯?师父您说的人是疯师伯?”
“是啊,你一直以为他是师伯,其实他是你的师叔祖。他比师父早进寺成了太师父的关门弟子,但是从小他和师父一起长大。关系都很好。他是个极其聪慧的人,虽行事比较乖张,但总算不大出格,也算是张弛有度吧。直到,十四年前,朝廷派我卧莲寺的徒弟去前线为士兵祈福超度,若凯旋而归,有御封法师称号相赠。全寺上下都以为会让宗净师伯去,因为论资历和修行也只有他能胜任。可谁知,太师父居然派了宗慎去。要知道那时候宗净师伯已经近五十的年纪,而宗慎师叔才二十八而已。自然有弟子会不服,只是宗净师伯没说话,别人也不能多言。”
“你知道带兵的人是谁吗?呵,就是濮阳荆老元帅。那时他已有六十二了。”海空自然是知道法净与濮阳攸的纠葛。这门外正在闹的,对著寺门又唱又叫的,还有谁会不知道吗?
居然是濮阳攸的祖父,法净好奇得听下去。
“宗慎他去了军营後,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姓闻单名籍,字若耶。人称癫医。是随军的大夫。”
法净心里一惊:“癫医?!”是濮阳攸口中那个若耶谷的癫医吗?若耶,若耶,若耶谷。那应该是了。
“两个人就一个疯一个颠的,疯癫出了感情。军队凯旋,到了一个山谷前时,两个人就进这个山谷怎麽也不肯出来了。後来宗慎又回到了寺里,他告诉我,这身为男子的闻若耶居然能生育。寺里本来要赶他出寺的,谁知道他宁可面壁十年居然也不愿被逐出师门。於是最後宗慎就进了这思过崖思过。谁知道,闻若耶居然挺著个肚子跑过来哭天喊地的,还威胁说不交出宗慎就往水里下毒。这癫医是什麽人?於是为了全寺上下的安宁,宗慎被下了迷药,带到了闻若耶面前。太师父在圆寂之前还觉得愧对他,交代宗净师伯说,怎样也不能把宗慎师叔逐出师门。八年前他再次回寺里,宗净师伯就以游方僧之名告全寺上下。一年後宗慎他下山做了最後一次说法僧之後,就请求还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