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攸断定,自己喜欢这个人。这个搅得自己有些心神不宁的人,他握住法净的手说道:“谢谢你。”
看著他,法净深深得凝望著他的眼睛,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另只手上。
有什麽东西在两个人之间流转,眼光之间或者是心与心之间。一切无声有声的事物,此下都静默得看著他们两个。
“我总觉得我认识你。好像我们前世就认识一样。”
法净看了看他,然後又笑著点了点头,如果他能开口,他一定告诉濮阳攸,别说前世,也许他们两个已经认识了几生几世才会有这麽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也许濮阳攸前世是一个美貌如花的女子也说不定呢。想著,法净觉得濮阳攸在自己的眼中越发美好。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法净忽然想起他们的前尘往事,仿佛如梦境般,那麽的不真实,就连自己为他生了个女儿也好像是做了一场梦。昨日种种死,才得今日种种生,万事万物求时最苦,而天一明一暗,皆成云烟,什麽也没有了。
“你怎麽……哭了?”濮阳攸不敢确定,他抽回手,似乎隐约在他眼角发现泪光。
法净笑著摇了摇手。看著他,用唇语说道:“谢谢。”
“谢我?谢我什麽?”
是啊,谢你什麽呢?
谢你愿意来和我说话,说我在你的心里还是有印象。谢你的出现让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仿佛再世为人一般。
谢谢你,为我付出了真心。
“对了,你叫什麽?”见他不回答,濮阳攸问道。
法净转过身,又回到思过崖,在石台前的纸张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法净……”濮阳攸接过濮阳攸递过来的那张纸,默念著这两个字,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法净法净,这名字,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哪里呢?
濮阳攸这几天天天来找法净讲话,有时只是远远看著他在抄经书,从中午到下午什麽也没说。濮阳攸觉得看著他心里就无比的安定。这样一个人,从骨子里散发出来那种干净的气质。淡蓝色的僧袍衬托他清秀的面容,仿佛远离世外的仙人一般。与他交流,即使没有语言,自己也确实了悟很多。
濮阳攸忽然说要拜他为师,做他座下的俗家弟子。法净哪能依。濮阳攸想了想,於是一句,好,那等你出来从此後,你我就是结为兄弟。
为了这句结拜的兄弟,法净挑眉看了他尴尬无语了很久。让法净笑不可遏。
濮阳攸不知道他笑什麽。
怎麽说,如果你对著一个与年岁你相差无几的同性说这句话倒也无所谓,问题是说这话的人明明和你有著千丝万缕情缘,那麽亲密的关系忽然变成了义结金兰之说。
“你别笑了。别笑。我说真的。你不愿意吗?”
法净摇了摇手。
“其实,我觉得好像跟你见过,很熟悉的感觉。我想也许,我们前世是至亲朋友或者是兄弟。你信这就是这麽想的。你看你对我,或者我对你,短短几日就好像结交了一辈子那样。若你不愿意也是我没有这个福分了。”
法净连忙又摇摇手,濮阳攸误会他的意思了,他只是想表示自己笑并非是因为不愿意,是因为奇怪。是挺奇怪的,若濮阳攸知道自己就在这地方给他生了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觉得奇怪的感觉。不过想著,濮阳攸第一次骗自己跟他在一起,不正是以好友,挚友的名义吗?还说过什麽真心结交的话。时过境迁,君已相忘,却无怨无悔。
“怎麽又不是,那你到底是愿意呢,还是不愿意?”濮阳攸也是有意为难他,他记得在若耶谷的时候也有一个不会说话的仆人,对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自己能醒痊愈也多谢他那几日的照料。那个哑仆叫……哦,叫争水。
法净看著他,挑了挑眼睛,笑著点了点头。好吧,暂且应承下来。以後找机会一定要告诉他。
濮阳攸开怀:“好,既然这样。”他往身上摸了摸,把那串佛珠拿出来,“你把这个拿著。我怕你出来赖账,我们交换一下重要的东西。但是出来後一定要还回来,这串佛珠是我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它为什麽重要,但是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和它很配,不管上面的玉佛珠还是檀香佛珠,都很配你。只不过,我还是不能送你。我要找到它为什麽那麽重要。我知道我和你有缘,等你出来,你要帮我一起找,所以这个是信物。”
法净听他一番言,也不知道说什麽。只好接过佛珠放在手心里不停把玩,又回到自己手里的,当初两个人交换佛珠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候小院里开满的花。忽然法净一把抓紧佛珠,望向濮阳攸.
他懂了,他懂了。这一切真的是劫,这一次下山,这一次相爱,他几乎把所有的苦都经历了,几乎把所有的戒都破了。生小欢喜之苦,知道濮阳攸要死时的苦,和濮阳攸离别时的痛苦,自己在思过崖的孤独,被所有的人误会时的无奈;情,爱,欲,痛;在心底的不堪,自私,嫉妒,逃避。这一切都是劫,是的,现在的他,确实是从未有过的明朗和清亮,像是了悟了一切,把所有的都放下了。这种感觉,在他心里是模糊地出现过的,就是那次他明白自己爱上濮阳攸的那次。而现在,仿佛是在那样的模糊,朦胧後看到了真正的世界。他的心从没有过的通透。
对於前面这个和尚发呆的神情,濮阳攸很有冲动把手伸过去摸一下他的脸。不对,濮阳攸闷闷的咳了一声,脸有些烫,自己怎麽对一个和尚有这样悸动。他用手掌擦了一把自己的脸,说道:“哦,法净,那个,我给了我的,你也把你的……啊!?”
“哦。”法净摸了摸自己的身上,忽然摸到系在中衣上的一块东西,这个?……他拿出来,却见是一个香袋一样的东西,上面绣著两个字:欢喜。
“欢喜?”濮阳攸惊讶的看著那两个字。
法净把香袋递给他。
濮阳攸拿在手里反复得看著,这香袋不精美也不象,摸上去软软的不知道装了些什麽。正想打开看,却被法净阻止了。
“怎麽了?”濮阳攸看他摇头,看了一眼香袋,“好吧,我不看,一定是你什麽重要的东西吧。”
法净用力的点点头,欢喜确实是他重要的,虽然只是胎发,但是每当自己一个人在思过崖寂寞难受的时候,看看这香袋,想想和濮阳攸在一起的日子,心里就不那麽苦闷了。就这样习惯了寂寞,习惯了等待。
“法净,这欢喜两字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你知道吗?我女儿也叫欢喜。她已经五岁了。我很爱她,她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和她的母亲,好像没有什麽感情。我忘记了三年的时光,而小欢喜正是这三年间有的。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我才娶的她母亲。那三年可能发生了很多事情,他们好像都瞒著我。”
“以前我常常想逼自己想起来。不过,我住在山上这五天,和大师们吃斋念佛也念出些道理来。我苦苦寻求著三年不得,倒不如放宽心态,不要那麽计较会不会得到结果,让它随缘,等到要解开的那日,它终会解开的。”
又两日,宗净主持和濮阳广怀面对面坐於棋盘两边,宗净落下一子,哈哈笑道:“濮阳施主,你又输。”
濮阳广怀叹了口气:“您是高手。我跟你下棋,十次里八次是输的。”
宗净大师捋了捋胡须:“你的棋艺高超,论心思缜密我比不上你。只是你下棋的时候心存杂念,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有时又太计较一丝一毫的得失。有时又太著眼於小利不去思考大局。人常常以为自己可以掌握了棋的命运,殊不知,越是这样,往往越是棋在掌握你。”
“方丈大师教训的是啊。”濮阳广怀拱了拱手。眼睛瞟方丈身後的那盆开得很妖豔的花,笑著说道,“方丈大师,我看这时间也差不多了吧。”
宗净笑著点了点头:“差不多了。”
是夜,濮阳广怀唤濮阳攸到他的客房去。
一炷香後,濮阳攸匆匆得赶到了後山。
法净一面在想自己师父这五天怎麽不见了,一面正整理著床铺打算就寝,忽然看见气喘吁吁的濮阳攸一声不响的看著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揉了揉眼睛果然还在。他走过桥,到了铁门前。
“我……”濮阳攸不知道要开口说些什麽,他只是第一时间依著自己的想法到了这里,“我……”
你?
濮阳攸看著他抓著门的手,鬼使神差得一把握住。
盯著他的眼睛,濮阳攸说道:“法净,我明天就走了。”
濮阳攸在後山待了很久。与法净背靠背隔著铁门坐在地上,铁门只有上面一段是栏杆,也只能伸出个手,所以这样背靠背坐著根本看不见对方。
山里的夜是很冷的,连靠著的铁门也变得异常寒冷。可是濮阳攸的心里却感到异常炽热。
那里有一份感情。他还不清楚是怎样的感情。但是这份感情左右了他的行为。
刚才握著的手,让濮阳攸直起鸡皮疙瘩。他能感受到在皮肤接触时在那一阵滚烫,直到现在也记忆由新。仿佛是在心底隐藏在许久的冲动得以爆发,而这份冲动连自己也不知道。
“法净。”
坐在桥上的那个人,微微的转过脑袋,虽然什麽也看不到。
濮阳攸望著天空,今天晚上天气很好,漫天繁星,连那轮月也异常明亮,他说:“我以前不信缘分这回事的。”
法净紧紧握著那串佛珠。
“现在我不得不相信了。我说过,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有一种熟悉感。而现在这样的熟悉感越来越明显。你我不过相识五日,却仿佛认识了五年,甚至是十五年。”
法净转过身,在晃动的桥上,他慢慢站起来。从那块栏杆里看濮阳攸。看见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明目的白色长袍,还看见那仰头望著前方天空的双目,□的鼻梁和那样熟悉的面庞。
近六年的时光,二十五岁的濮阳攸比初识时更添几分成熟。六年前那个陌上的少年,仿佛还在昨日。连自己都已经二十六了。几乎是最美好的时光都呆在了思过崖上,自己和濮阳攸都付出了很多,而这份爱居然依旧。法净不知道哪来的自信,他相信濮阳攸没有忘记他,还爱他。若记起前程往事,若法净还能开口,那他还欠濮阳攸一句:对不起。
“山上真是安宁,让我都舍不得走了。”
山上安宁,却也寂寞。这濮阳攸不知道他现在是和曾经是全连江山最寂寞的人说话。
“我走了。”濮阳攸说著站起来。
心里一惊,法净见他站起来转过身,看到自己望著他有些怔怔得问:“你怎麽……”他伸出手,法净握住,“你放心,我会来看你的。”
法净点点头,久久得不舍得放开。
濮阳广怀看著儿子从後山回来,一直低著脑袋,郁郁的样子推开隔壁厢房的门。
“攸儿。”
濮阳攸反应过来,转过头看见他爹站在隔壁门口。什麽时候,居然自己一点也没发现。
“爹。”爹他怎麽这麽晚还没睡,子时都过了。
濮阳广怀点了点头:“攸儿,去後山了?”
“是。爹。”
“恩。”颇有深意的捋了捋胡须,濮阳广怀开口道,“你知道後山那个人是谁吗?”
濮阳攸很奇怪得看著他:“是法净。”这名字好像说过千百回一般顺口。
“那你又知道法净是谁吗?”
“是这卧莲寺的弟子,海空大师的徒弟啊。”
濮阳广怀又是点头:“对。那你知道他为何被关在後山思过崖吗?”
“听说是下山破了戒。沾了情爱。”
停了停,濮阳广怀忽然说道:“那你知道这引他破情爱的人是谁吗?”
濮阳攸更是疑惑了,他爹什麽时候关心起人家的这种事情来了。只是实话说道 :“不知。”
“哈哈,其实攸儿啊。那个人你我都认识。还很熟悉呢。”不平不淡的说出这一句让濮阳攸吓了一跳的话。
濮阳攸惊诧,看他爹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便问道:“谁?”
濮阳广怀笑著,眼光有些莫测:“这种事情不方便多说。等到该知道时候你便会知道。只有一点可以告诉你,那个人是个男子。”说完,独留著一脸错愕的濮阳攸进了房。
男子?濮阳攸躺在床上想,自己认识的男子?难道是自己以前认识的狐朋狗友?或者是芙蓉楼里的客人?是,自己认识的那些朋友里也有好男风的。不过那些人,自己的爹也没有认识的吧。自己是从来不带朋友来家里的人,更谈不上自己和爹都对那个人熟识。而且也没有变态到对著一个和尚下手。虽然他承认自己对法净也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濮阳攸闭上眼睛,想著法净这个人,淡得就像这卧莲寺放生池里的一朵白莲。恰恰有一朵最妖豔的胎记。那胎记的形状好似……好似……到底像什麽呢?
忽然,他睁开眼睛,看见屏风後面的浴桶里躺著一个人,他慢慢得走近些,走近些。那个人伏在浴桶边上,看不清脸,没有头发。他走过去,矫好的体魄,水珠从那个人削健的背脊上滑下来。濮阳攸伸出手抚摸著那个人的背脊,忽然听见他一阵呻吟得侧了侧身,手落在了那个人的肋间,一朵火红的胎记。濮阳攸知道这胎记像一种花,他想不起来。猛得抬起头看那个人的脸,却依旧挡著看不见。
潜意识里,濮阳攸知道这个人是法净。只是他依旧像确认,他抱他出浴桶,放在床上,忽然他发现自己到了一间陌生的房间。他听见床上的人在呻吟,一声一声叫的自己心里跟猫挠似得。他情不自禁得俯身吻上那人的唇,只听得他在轻轻呼唤:“阿攸,阿攸,阿攸。”
濮阳攸猛地睁开眼睛,梦??!他望了望四周,天已经大亮,还是这间卧莲寺的厢房。他抬起手擦了擦额间的汗,感到自己下身的异样。他窘迫得吐了吐气,怎麽忽然间做这样的梦。难道是自己禁欲太久的原因?在这佛国仙山做这种梦,梦里的对象还是这里的和尚让自己太为汗颜了。
不过那个梦……
濮阳攸收拾了东西交给下人,濮阳广怀正在前面与宗净方丈道别。濮阳攸却一直看著後面,那总有感觉自己会和他有很多故事。一想起那个香豔的春梦,濮阳攸的脸好似烧起来一般。
“攸儿,我们走了。”
濮阳攸移了两步望後又一眼,便三步并两步得跑上来,走到方丈身边时,他礼节性得行了行合十。
宗净方丈也回礼,然後笑著看他道:“濮阳公子,我们後会有期啊。”
这一个後会有期,让濮阳攸怔了怔,不知怎的,他觉得方丈话中有话。
刚跨下阶梯一步,濮阳攸忽然对著前面的人喊道:“爹,你等等。我马上回来。”说完就往後山跑。
像是预感得一样,法净正站在桥门的那边,望著这边看。
濮阳攸盯著他的眼睛,他想从里面瞧出些什麽,他知道里面一定是有什麽的。
“我要走了。”濮阳攸说道。
法净点点头。
“我会来看你的。”
我知道,你说过很多次了。
“你好好保管我给你的佛珠。我是要拿回来的。”
法净点点头。
濮阳攸不知道该再说些什麽,只是直愣愣得站在那边,他也觉得有些唐突。可是此情此境,身不由己。
不能再看下去了,会陷进去的。濮阳攸告诉自己,对面那个和尚的眼神会把自己的心融化掉,那麽的珍贵。
濮阳攸紧了紧拳头,欲转过身。忽然想起什麽,他犹豫得张了张嘴。
看著他,濮阳攸问道:“你是不是很爱那个男人?”
出口的话让法净吓了一跳。脸上依旧挂著笑,他点点头。
濮阳攸听到他的话,心里有些不舒服,可是法净这时候的眼神和笑意,那麽的温柔又那麽得熟悉。只有爱恋至深,太会有这样的笑吧。而这样的笑,他仿佛在谁的身上见到过。
下山後的濮阳攸,恍恍惚惚得回忆著法净最後的眼神,他一直想却怎麽也想不起。
赶了两天的路,至一客栈,濮阳攸从马上下来,把马绳交给店小二,要了两间房。一个人钻进了房里。
濮阳广怀推门进来,端著一碗药说道:“攸儿,你这几天头疼得厉害。我抓了副药,熬好了,你喝了吧。喝完就休息吧。”
苍白著面色,濮阳攸点了点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喝了下去。啧,这味道,就像是自己以前喝那些闻籍开的药,好臭。
漱了漱口,濮阳攸躺回了床上,一时睡不著又回忆著那个在山上才认识的人,好像自打和他认识,占满自己思考的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