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似有恨----晏好古

作者:  录入:04-25

路松年对着少年点点头:“老夫也是此意,苏公子身底很差又易结愁,别说现在难救,就是以后也需善养。如今只有这药能结他心愁,若是还记得,等伤势好了再说与他听,他是识文断字之人,一定能够谅解少主苦心;若真是全部忘了,你我便是他的家人,让他安心渡此一生,总好过含恨终了。事不宜迟,少主您赶快决定。”
“这……”阚云霄有些迟疑,虽然这样对苏红亿有些残忍,可路松年的话似乎更有道理,咬了咬狠下心道:“路伯伯用药吧,红亿的命就交付于您了。”

相逢似有恨(二九)

廿玖
春日迟迟,冰雪一去便到了飞花季节。余恩泉走在临淅斋后的小花圃里,择一处背阴的石阶坐下,姹紫嫣红的春景在他眼里却如同一团灰朦。苏建承被斩后他也没有了生存的欲望,但李炎祁的存在却让他求死不得。屋里所有可以利用的东西都被小皇帝悄悄命人换走,吴仲立更是几乎一刻不离地跟在他身旁。余恩泉虽然身形消瘦体质却很好,以前见别人多病多灾,还暗自庆幸,现在却是说不出地羡慕。
“公子,快日沉了,您都坐了一下午了,该回屋了。”吴仲立约摸着快到去向李炎祁回报的时间了,就像平时一样上来劝他。
余恩泉看来看他,又看了看空中的太阳。冬天过了,白天也变得长了,“今天天气暖我再坐坐,公公有事就先去忙吧。”
“这……”须发间有些银丝的老人有点迟疑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余恩泉笑笑,依旧坐在原来,道:“公公放心吧,恩泉不会连累您的。”
吴仲立连忙弯下身子:“公子你多虑了,老奴是真心替公子着想。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公子您往后的日子还长呢,凡是且想开些吧。”
“公公进宫多少年了?”余恩泉定定地对着前方一个花丛,声音恍惚。
“回公子,老奴十一岁进宫,在过一旬就整整四十个年头了。”
四十年……余恩泉细细咂着这个数字,一入深宫深似海,再过四十年,真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吴仲立见他不说话,怕他胡思乱想,正要上去相劝,却听余恩泉痴痴问道:“你可恨么?”顿时惊出一身细汗,连忙匍伏在地上:“奴才不敢!今生能伺候先皇和皇上,是奴才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就算要奴才去死,奴才也心甘情愿,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奴才对皇上的心天地可表。何况皇上体恤老奴,再过两个多月,奴才就能回老家去了。公子您千万不要再吓唬老奴了!”
余恩泉呆呆地看着跪趴在地上的老人,皇宫里勾心斗角是是非非,能活到这个岁数太不容易,这四十年里吃过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咬牙挨着就是盼望着能有这出宫的一天,也难怪他对自己这般小心,就像成天抱着个易碎的瓷器,因问道:“公公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回公子,奴才许多年没有家里的音讯了,记得那时还有个比奴才小三岁的弟弟,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了,还能不能认得了。”
余恩泉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上来扶起仍旧伏在地上的吴仲立,道:“公公,我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
吴仲立听他要回去自然高兴,连忙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过来搀住余恩泉的手臂,又惊又喜的样子,竟像个七八岁的小孩。
余恩泉没有躲开他扶着他的手,虽然现在可谓养尊处优,每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却比以前四处奔波应酬更累,大概是自己的心太累了,无奈地这样想着,不知自己是否也能盼到离开这里的一天,那时的自己会不会也兴奋得像个孩子,走进屋子之前,留恋地望了一眼远处的层层的高墙……想出去,至少要帮那人找到他的孩子……
那边期艾连绵,这边却和风丽日。
苏红亿如人所愿地把所有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阚云霄编了个谎,说他是从马上跌下来摔了脑袋所以暂时忘了,今后定能医好。苏红亿隐隐觉得蹊跷却什么也回忆不出来,又问自己的父母。阚云霄情急之下只好拉了陆松年作苏红亿的爹。苏红亿虽然没了记忆,但脾气天性却没有变,甜甜叫了一声爹之后,陆松年更是喜欢,照顾得也分外用心,波及到勉强当了弟弟的陆隽之,出人意料地也对他很好。阚云霄谎称北方水土干燥,其实是怕他睹物忆人,于是待苏红亿刚好转一些后,一行人便热热闹闹沿着水路踏上归程。
这日,在路边一个小客栈里随便吃了些中饭,一群人又准备赶路,阚云霄拉着苏红亿走到马前。正准备上马,忽然听见身后两个站在马车边上的小丫头窃窃笑他们,苏红亿顿时赧红了脸,一路上都是他们两个同乘一骑,阚云霄对他好得简直像只护仔的母鸡,而自己醒来见的第一个就是他,自然的也对他格外依赖,亲亲我我许多天也没觉得什么,现在见有人拿他们开玩笑才觉得有些不好。苏红亿推推阚云霄搂在自己腰上的手,眼神有些闪躲地说:“再找匹马吧,我自己骑。”
阚云霄知道他害羞却偏要逗他:“不行不行,我可不相信你的技术,到时又掉下来,还要我去救你抱你。”
“谁要你救谁要你……”最后一个字差点没说出口,上了当的苏红亿脸憋得红柿子一般,急忙向路松年求助,“我去和爹爹同乘。”
阚云霄又拉他回来,笑眯眯道:“不行不行,你看你爹老成那样了,自己骑还摇摇晃晃的呢,哪有功夫照顾你。”
“我又不要他照顾……”低声嘟囔了一句,又道:“那我去和隽之骑一匹。”
话音还没落,正好陆隽之骑了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叮叮当当走过来,看见苏红亿连忙笑道:“我的马小,载不动。”
阚云霄难得见陆隽之笑,突然见了反倒觉得别扭,忽听他的话大有推波助澜之意,更来了劲,可怜兮兮地看着苏红亿:“之前是我害你受的伤,你好以前自然应该由我照顾你。”
“就是就是”陆隽之悻悻地看着两人在一旁说风凉话,“哥哥你就依了他吧,万一有个闪失,又要哭天抹泪了,闹得大家不得安生。”
“去去,小孩子一边玩去”向来知道陆隽之不待见自己,还以为他突然转性了,谁想到竟在这儿等着,一边轰他一边又可怜兮兮看苏红亿。大病初愈的苏红亿哪里磨得过他,最后还是两人坐了一匹马。
沿路过来依旧的艳日柔风,苏红亿脸上有些不满,心里却倒开心,虽然他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可现在大家都对他都那么亲密,以往的事忘了固然有些可惜,但好在大家还都在他的身边,尤其是坐在他身后的这个人,想到阚云霄,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身体,却被那人宽阔的怀抱拥得更紧,无奈又甜蜜地笑了笑,苏红亿不知道自己被何等善意的包裹了起来,更不知道渐行渐远的地方,有一个人为自己的行踪担心得夜夜辗转,难以入眠。

相逢似有恨(三十)

叁拾
李炎祁走到余恩泉的卧房前,扒在门板上听里面的动静,刚刚听吴仲立说余恩泉这几日夜里睡得不好,茶饭也不大用,批完奏折便急匆匆过来看他,见屋里没有灯,怕打搅了他休息,就小声问了一句:“恩泉,你可醒着?”
没人回应,果然是睡下来,小皇帝不知为何有些庆幸,捂嘴笑了两声,轻手推开房门,转身带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进来,活像个半夜入室的小老鼠,走到床边却发现帐子里面空空如也。人呢!小皇帝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把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的被子、枕头统统抖落开来,仿佛余恩泉就藏在里面一样,一统乱找。
“皇上,您在做什么?”想念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李炎祁回过头,借着月光正看见余恩泉坐在窗边眼神大不解地望着他。
“诶?啊,没什么,朕看你床上有只大虫子,这么大”伸手比划了个面盆大小,又觉得不对,重新比了个药丸大小,“这么大,朕帮你赶赶,呵呵……”说罢又伸手在乱作一团的床上弹了弹。
知道他在说谎,但也无心戳穿,余恩泉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来却突然一阵晕眩。李炎祁眼尖连忙冲上来扶住,忧心忡忡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朕宣太医给你瞧瞧。”
余恩泉定了定神就觉得好多了,心想可能是方才起得太猛血气不达。况且他自小就不喜欢看大夫,有点小恙熬一熬就过去了,因笑道:“不碍事,站得太急了。”
李炎祁很久没见着他笑了,一时间眼里尽是柔情:“朕刚听人说你最近歇得不好,吃得也很少,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朕听。”
余恩泉颔首避过头顶上方炙热的温柔,冷冷淡淡地答道:“我身体好得很,皇上不必费心了。”
“哪里好得很?朕这么晚来看你,你却还醒着,眼睛都熬肿了,还说好得很。”小皇帝有些着急。
“皇上不是也没睡吗?”余恩泉有些畏惧皇帝的温柔,拒之千里。
“朕,朕那是因为公事。千古帝王哪个不是执灯彻夜,通宵达旦的。朕是想睡不能睡,你却是能睡却不愿睡……恩泉,你告诉朕,你是为了什么?”李炎祁扯过余恩泉的身子,让他面对着自己,幽蓝的月光打在脸上,少年深黑色的眼眸里隐隐地全是他的影子。
余恩泉低垂着眼睑,延绵的失意从那双抖动的睫毛间流淌下来,“我……睡不安稳……”他现在身陷宫墙,只能托李瓀四处打听苏红亿的下落,然而过了将近半个月却还没有找到,听说那孩子受了重伤,生死未卜,这教他怎能不担心。每天闭上眼睛就是苏建承黑暗之中乞求的眼神,还有苏红亿沾满血红的身体和苍白消瘦的脸,夜夜几乎都是被这样的噩梦吓醒,让他不敢去睡。
小皇帝将心爱的人抱进自己温暖的怀中,细细亲吻他的头发,不知道他心里的忧愁,但却见不得他的伤悲,一见连自己也会心碎:“恩泉,有朕陪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怕,朕会一直陪着你……”少年深情地承诺,虽然诺言时常让人心疼,但更多时候却也能让人深深动容。
月光如练,照进屋子在地上洒下一片银霜,余恩泉安静地躺在床上。
“皇上,我已经没事了,您也去休息吧。”
“朕再等等,等你睡熟了朕才走。”少年皇帝靠在床头,轻轻抚摸床上人额前的碎发,话语有些孩子气,眼神却十分柔和。
余恩泉躲开那弄得他有点痒的手,睡意早已爬上来,“这样怎么睡得着”,喃喃说了一句,却翻了个身渐渐睡去。
李炎祁只笑不答,收回手仍旧坐在床头,他担心余恩泉半夜醒来又睡不着,更何况,他还不想走……
余恩泉缓缓梦醒时,天已经亮了,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深沉,连他自己都不由觉得这一觉睡了好长好长,睁开眼睛,却看见李炎祁正趴在床头,托着腮帮盯着他看,难不成他就这样守了自己一夜,微微蹙眉,余恩泉多少有些感动,却不放在脸上:“皇上怎么还在?”
小皇帝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朕想看看你呀。”
“我有什么可看的”余恩泉顶了一句,慢慢撑起身子。被子里是暖的,还残留着梦中的味道,身体不知不觉也被捂得使不上力气,“恩泉感激皇上对草民如此厚爱,但皇上也应为天下百姓保重身体,不应为草民操心。”
余恩泉口吻甚是冷漠,但李炎祁却听得暖洋洋的:“恩泉,你,是在关心朕吗?”少年睁大了眼睛,一脸期待。
余恩泉拧了一下眉头,扬声道:“天亮了,皇上快去早朝吧。”
话一出口,小皇帝扑哧一声倒在床上笑起来:“恩泉,哈哈,朕都已经下了早朝了,你还没睡醒吗?现在都已经过了巳时了,哈哈……”
余恩泉这才知道,这一觉居然睡了十多个时辰,难怪自己都觉得有些漫长。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坐在床上看着李炎祁,本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见那孩子笑得直捂肚子,不知不觉也跟着浅笑起来。
小皇帝笑了一阵,眼角都湿了,他还从没见过余恩泉出洋相呢,想起来又有些忍不住,径直凑到那人耳边笑声道:“恩泉,朕都不知道呢,你居然这么能睡啊~”
热气擦着耳根,一阵酥痒,余恩泉不由闪到一边。小皇帝见了更是得意,将他拉下床,拥在怀里:“你不要总闷在这里。今天天气好,桃源里的桃花正开得旺,我们看花去。”
余恩泉点点头,换好衣服向御花园去。他与皇帝的关系理不清,说亲密又总有一层不能戳破的隔膜,多半时间只能你耐着性子去适应。
春桃夭夭,粉色的浪海之中,两个人影远远立着,情深于潭,人比花艳。

相逢似有恨(三一)

卅壹
在桃花园里游玩了半日,余恩泉已经满是疲态,坐在一边的石凳上闭目休息,恍惚之间忽然听见李炎祁叫他,睁开眼却发现一只野鸭子仰着脖子正对着自己,一时唬了一跳连忙躲开一些。小皇帝却正在兴头上,又把鸭子抱近点。动物身上总有些气味,又是刚从水里抓起来,腥气的味道更加浓重,李炎祁没有轻重正将鸭子送到他口鼻之前,余恩泉连忙捂住嘴皱了眉歪到一边。
李炎祁看他脸色有变,连忙扔了手里的活物,跑上来关切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余恩泉放下手,推开凑近的李炎祁,连连向他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小皇帝见他神情痛苦,又不敢上前,急得在一边直跺脚,嚷嚷着要宣太医。余恩泉缓过胃里的不适,有些无力地制止:“别叫了,我没事。”
“你骗人!刚刚明明……”李炎祁见他病了却还推三阻四不宣太医心里更急,正要上前又被余恩泉堵住,有些难堪地对他说:“皇上,我真的没事,就是,就是闻不得皇上身上那味道。”
“……?!”小皇帝顿时愣在一边,低头一看,自己的前襟上早被水迹浸湿,还沾着许多淤泥和污秽,两只“爪子”更是因为抱过鸭子一股臊臭的味道,连自己闻了都有点恶心,难怪余恩泉不让他靠近,“额,嘿嘿,朕,朕……”
实在拿这人没什么办法,余恩泉不禁有些头大,隔了老远对他说:“我们回去吧,皇上也该好好洗洗换身衣裳。”
小皇帝点点头,跟在余恩泉身后远远的距离,走到一个花圃边上,突然看见李炎旸半倚在一块青石板上睡觉,衣襟微敞,青丝凌乱,身前零零散散倒着两个酒坛子,脸上两团红云,细长的眼睛仿佛舒缓的一笔墨迹,末了又微微上提,细细看来更觉得其人妖魅勾魂。只是这么睡着,肯定要着凉,虽说是他杀了苏建承,自己却恨不起来,余恩泉这样想着,便要上前叫他。
李炎祁赶忙在身后叫住:“恩泉,别去……四哥醉了,谁也叫不得的。”
“难道就让他这么睡着?”
“……”小皇帝忧郁地摇了摇头,“四哥醉了谁都靠近不了,以前,都是二哥……”
余恩泉心头一紧,看了一眼沉酣之人,不甘道:“可是这样是要得病的呀。”
小皇帝出人意料地展开了笑颜,声音却隐隐哽咽:“病了就对了,他就是想病,病了就不用再想了。”
余恩泉有些怅然,仿佛有点明白自己面对他时的感情,虽然身份悬殊但有些地方他们或许还真有几分相像,只是此刻,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比自己更加孤单……
各执心思的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李炎旸的身边,酒醉的人微微睁开一线眼睛,嘴里不屑地哼笑一声,俯身倒出一杯酒,举在眼前,对着前方摇晃了一下身子,醉人一笑:“呐,玮,人人都觉得我爱你呢……”迷蒙的眼里闪烁着那人特有的暧昧眼光,“……连我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一口饮尽杯中残酒,一行清泪灌进口中,又咸又苦,李炎旸丢下酒杯瘫倒在石板上,这一次是真的睡了……

相逢似有恨(三二)

卅贰
李炎祁一路低着头跟着余恩泉心情好到极致,连看着那人的双脚在青玉色的袍子底下若隐若现,也觉得很有意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临淅斋附近,余恩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指了指对面对他说:“皇上您该调头了,您的寝宫在那边呢。”
李炎祁顺他的手指回头望了一望,自己的寝宫远远地躲在层层树荫后面,想到又要和余恩泉分开,心里别提多舍不得,扭过头来嚷嚷道:“不行不行,朕身上难受得紧,再走不了那么多路了。恩泉,你让朕在你这儿洗洗吧,终究你这里近些。”

推书 20234-04-23 :这一世,再一世(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