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飞雪(第二部)浮萍----瓶中鱼

作者:  录入:04-15

但如今?
纵使伍齐宁为帝众多佳绩、仁策广达天下,城池固若金汤外敌从来不敢觊觎他伍氏土地一分一毫、人民更是安居乐业,这样的皇帝身受天下骂名却是因他而起,这让他实在情何以堪?
他曾向伍齐宁祈求一死,却在伍齐宁的暴怒下告终。
他曾觉得这青杨宫好比监禁他的囚牢,他这一生就犹如让人养在笼里的金丝雀一样了,金碧辉煌的表象之下,他唯一不能拥有的,仅有自由。
沈浮叶看了看又兀自黯然的伍言晨,他不能懂他的哀伤从何而来,却能感受到他难以言明的哀伤,他开了开口,本想说些什麽,却又自觉多馀的闭上了嘴。
安慰又能如何?
他不懂他的哀伤究竟,更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伍言晨是高高在上、受尽众人宠爱的七王爷都无能为自己改变,他不过个微薄的存在,又能改变些什麽呢?
沈浮叶很清楚自己的份量,分外的事,他无能做,也无为做,那麽,他就仅从自己做得到的下手。
想了半会儿,看著伍言晨逐渐黯淡的小脸,他开口问道:「不知殿下是否有兴趣听微臣谈谈宫外风光?」
这会儿换伍言晨愣了一愣,沈浮叶一双如子夜中的星子一样美丽的黑眸直勾勾的看著他,他凝视著他的视线中从来没有鄙夷、没有唾弃,有的,仅是一片纯净坦然,就如同他的外貌一样,纯净的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接著,伍言晨自个儿亦没有发觉的,他笑了,笑里,是真心的、开怀的,没有夹杂一丝的忧愁与烦恼。
他笑了,却连他自个儿亦不晓得,自己这抹笑,是自方时死後的第一次,是自他被困在此後的第一次,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的如此纯净、自然而开心。
伍言晨轻轻地抿了抿唇,似乎知道自己失态了,他的脸上有些微微地赧色,他说道:「如果,沈先生不嫌麻烦的话……」
沈浮叶也笑了,似乎知道他是害羞著什麽,接著,他发觉自己的失态,急忙掩住半张脸,说道:「微臣失态了……」
沈浮叶窘迫不已,伍言晨却笑的更是开心了,他自个儿都不知道,究竟已经有多久的时间,他没有觉得如此轻松自在过了。
那时间,他其实很清楚,只是,他从来都不愿意去细数,究竟过了多久时间。
四年的时光,可以改变的太多太多……
未时刚过、申时过了些许,沈浮叶正和伍言晨谈起苏州一代发生的杂闻趣事,他正说到那儿处的秀才是如何智斗官老爷,为当地的平民申诉冤情,以及那地儿的才子如何追求美丽佳人。
沈浮叶的为人总是淡淡的,就连他平素里说话的语调都总是少有高低起伏的,即使如今他正说到的是有趣的事物了,那清雅的音调却仍是没有任何变化,彷佛他仅是在平诉著一件不足为奇一样儿的事儿一般了,但伍言晨就是听的出其中的乐趣在,笑声不断。
两人聊的正是起兴,却不知伍齐宁早早就起身了,宫人向他通报到沈浮叶求见已久,伍齐宁到了大厅,隔著个门,两人笑声他自然都是听到了,心里难免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都不知晨儿已有多久的时间没有在他的面前这般开怀了。
同样,他却又矛盾的觉得欣慰。
这几年来晨儿的不开心,他一直都知道是自己给害的,当年,是他不查清便指罪了他,是他给他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是他处死了无罪的人仅仅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只为了维护皇室一门的清明。
他一直都晓得,当年是他利用了方时的死来平息谣言,但他却让活著的晨儿当了那事儿上的罪人,他让晨儿一直都觉得是他害死了方时……
一个他们都最不希望失去的挚友,晨儿眼中的好大哥,却注定在这深宫权势内斗中失去的人。
他知道事情的本末,却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让他放开心了。
此刻,晨儿的开心,让他觉得伤心了,因为,让他放开心的人,不是他;也让他放心了,或许,他们真的能将那事儿放下的一日。

六月飞雪【第二部】六

六月飞雪【第二部】六
深夜,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伍齐宁洗去一身疲惫,几个宫人围著他,有的拿著布巾正擦拭著他身上的水珠、有的正揉拭著他的长发、有的正拿著单衣正伺候他穿衣。
伍齐宁在众人中央张臂站著,任由宫人们摆布著,他凝视著薄薄的纸窗外,漆黑的天空里,一轮浑圆的明月正当空,薄薄的月光斜斜的照了一地亮。他,痴痴的望著那轮明月,玉一样的洁白光芒,散发著柔和的月牙色,却让他觉得双眼会被照伤的刺痛著。
犹记得多年之前,仍是这样的一轮明月,仍是这样的月下,他年少轻狂、他不可一世,他却仍是一贯的不符合他年龄的稳重与安静、无声的陪伴著骄傲的他们,唇边,总是抿著一抹淡淡轻笑,如一朵含苞的清荷,清丽优雅。
那个贪杯的夜、微醺的他们,先是哭泣的晨儿扰了他们的酒会,再尔後……
是他此生此世永难的誓言。
而,当年曾经向他誓言永不离弃、绝不叛离的那三人,一人被自己赐死,一人因刺杀自己而被下狱、而最後那一人呢?
怕是早就已经恨他入骨。
实际上,他从来没有问过晨儿是否恨他,因为,他知道答案,他知道,晨儿一定是恨他的,即使,这四年来晨儿在他身边总是静默不语,即使,他从来没有向他说过一句恨。
但他的郁郁寡欢,已经让他知道,晨儿的心中就算不恨他为他所做的一切,他却也永远的不可能原谅他,他们,已经永远不可能如少年时一样儿过著那时无忧的日子,那时的日子,自方时死後便已缺了角,再也回不去了。
他知道他俩之间的鸿沟,都是因为他杀了方时的缘故,他俩会有今日,无关晨儿与方时之间是否真的有情,他也知道不是,晨儿与方时,没有兄弟情外的其他干系存在,他不是傻子,自然看的出来亲情与爱情之间的分别。
他懂方时,一如他懂晨儿。
方时自幼便一直都是个木讷寡言的人,他不曾向任何人说过,但知道他的人,都晓得他一直都很疼爱言晨,他很疼爱他,却无关情爱,他仅是视言晨为亲弟弟一样的疼爱著他,就如他总是将他视为君王之外,亦将他视作兄长敬爱一般。
方时视晨儿是如对弟弟一样的疼爱,而晨儿亦将方时视作自个儿的兄长一样的尊敬著,就如同对他一般。
对没有亲人的方时而言,他的养母、亦是他的母后的莲太后便如同他的亲生母亲一样儿,而他们兄弟与李严便是他的亲人。
伍齐宁想起现今终日伴著青灯古佛、深居简出的母后,不住又是一叹,那年母后为方时的死几乎哭断了肠,从那之後,莲太后终日在深宫中念佛抄经,谁都不肯见的她,唯有淑太妃偶尔能照访,就连亲生儿子的他也少能见上一面。
他知道自己不该杀了方时,方时於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他是他这世上仅有的至亲至信的好友,下令杀他,他亦是相当的不舍与怨愤,杀他,便如斩去自己左臂一样的疼。
可在世俗压力之下,他却,不能不杀。
他仍是杀了这样的方时,纵使懊恼、後悔不已,方时已死,他便再也无法挽回什麽了,因此,他仅有关著了执意为方时报仇的李严,藉此保住他一条命;他也困住了言晨,不愿让他离开自己。
伍言晨,是他心中最後一块儿净土,是多年前那夜,唯一留在他身边的人,即使他,是他强留住的。
这四年来,他一直都困著晨儿,他将他困在自己的身边,甚至不顾言晨因此在朝中众臣眼里,已俨然成为个以色侍主、大逆不道的臣弟,他不管众臣待他是否总是骂语不断,仍执意将他留在自个儿的身畔。
即使,这四年来晨儿不下数十次的向他苦苦哀求,他不断地求他放他走,不断地求他让他离去,即使太后出面要他放手,他仍是断然拒绝。
伍齐宁闭了闭眼,不住地感叹明月依旧,却早已是物移人非。
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要怎麽才能放手,伍言晨自出生起,便一直都是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疼爱著的幼弟,即使,这份疼爱早已变了质,他也无法放手任他离去。
因为,他知道,倘若他让晨儿离去,他,便是永远的失去了。
只要让晨儿离开青杨宫,他知道,宫外的那些臣子们一定会立即计画著设法暗杀了晨儿,或者,他们会让他把他贬到哪个不知名的乡下去,孤独终老。又或者晨儿幸运的保住了命,但是,太后却从此再也不会让他再见晨儿,即使仅有一面,他也不可能再见的著。
晨儿也不会,不会愿意见他。
只要晨儿离开了青杨宫,他知道,那就是他们之间永远的分别,终其一生的。
就因为他是明白的,明白自己的感情,明白世人是如何的看待他与晨儿,明白他的母亲会为了他与晨儿做出什麽,所以,他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放手,他不能放手让晨儿离开。
因此,自他困住晨儿之後,自方时死後的这四年来,他一直都很害怕见著晨儿,他害怕,怕他若见著他,他会要求他让他离开,他不想听到任何有关晨儿想离开他的话语,他不想听、也不愿放,不管是谁来说情,他都不放手。
但他,即使可以拒绝去听,却无法堵住天下众悠悠之口。
伍齐宁回到自个儿的寝宫中和衣而眠,宫人们悄声的退了出去,他闭上眼,苦笑,他知道不行,但是,他却无法。
厚厚的云层蒙蔽了洁白、柔和的月光,不一会儿功夫,雨落大地,沉寂的夜更加是显得繁乱,一如他的心,始终有著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一声轻唤,却注定了他今夜无眠。

六月飞雪【第二部】七

六月飞雪【第二部】七
「皇兄,您睡了麽?」叩门声响起,伴随著伍言晨轻声呼唤。
伍言晨没有等伍齐宁的回应,便尽自推了门进去,昏暗的内室里,伍言晨看不太到室内的景况,仅能藉著微弱的月光看清房内的摆设,月儿早就被乌云蒙蔽了,他怎麽也无法看清,言晨沿著墙一小步一小步的摸索著,但寝宫实在太大,不一会儿他就因为踢到了沿著墙摆放著的椅子被迫停下了脚步。
捂著撞得发疼的脚,伍言晨红了一双眼,他来找伍齐宁的路上,实在是遭遇了太多挫折,他才出门月儿被让云层给蒙蔽了去,一路黑暗的让他惧怕,又不好回头拿灯烛,跟著才出便下起了大雨,眼下他又踢到的椅子根,一直都让人捧在手心里呵护宠爱著的他,哪里试过这般滋味了,伍言晨不开心的蹲下了身子,扁著嘴、蹙著眉,抱著自个儿被撞疼了的脚兀自生气著。
伍言晨眼眶泛红,漆黑的内室却突然缓缓地亮了起来,循著光线的中央,他看到他的皇兄正小心翼翼的点著了桌上的灯,昏黄、摇曳的烛火轻轻地照亮的室里,伍齐宁拿起烛台左右张望了望,找到了他曲在墙角的幼弟。
远远地,伍言晨脸上的表情他看不真切,但他回视著自己的目光,却是这麽的热烈,就像自己手上的烛火,每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都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要烧起来了一样的炽热。
伍齐宁往伍言晨的方向过去,他蹲下了身子,这才清楚的看见言晨脸上的怨怼和他红红的眼睛,他擦了擦滑落他颊边的几滴眼泪,看著他扁嘴的模样,读他觉得好似回到了他们小的时候,晨儿总是这样的向他表达著他的不满,总是这样向他撒娇。
「怎麽哭鼻子了?」伍齐宁有些取笑似的问道。
伍言晨瞪著伍齐宁,他的唇掀了掀,好像要讲著什麽,却又没有开口,仅是低头埋在了自个曲起的膝里,既不说话,也不回应伍齐宁,只是默默的坐在地上。
伍齐宁知道他可爱的弟弟这可是闹起了脾气来了的意思,他不经苦笑著,他想,他的晨儿都这麽大了还跟他撒娇麽?
但他的笑里,究竟有多少是甜蜜的成分存在著的,只有他自个儿知道。
以往,晨儿只要向他撒娇,伍齐宁便总是拿他没辄,不管晨儿说什麽,他都只有好没有个不字,即使是现在,他已贵为一国之君也是一样的,他疼爱他,从来都不需要理由的。
伍齐宁轻声的、温柔的哄著他,好不容易的,伍言晨这才抬起头来,但那双眼睛还是红红的,伍言晨咬了咬唇,便扑到他皇兄的怀里就哭了起来,他哭的突然,伍齐宁却不是没有准备,抱著言晨纤瘦的身子,温柔的拍抚著他的背脊。
「晨儿撞到脚了,好疼的……外头沿路黑漆漆的,走没几步月亮就不见了,雨下好大,晨儿好怕……」言晨钻进伍齐宁的怀中蹭了蹭,他轻轻地抽咽著、撒娇著的说道。
晨儿自幼便给他们一家子的疼著紧,向来就娇贵的惯了,他的身边从来不缺人陪著,就算他不在他的身边,他们也会派给了不少侍人们伺候著他,说他生来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从也不为过,就算今日他要去哪儿了,也是一大堆人领著,哪里让他在这样的雨夜里一个人走了大半段的路过。
「晨儿乖,不怕不怕,下次要来找皇兄,告诉宫人们,让他们给你带路。」伍齐宁轻著声音的安抚著言晨,像在安抚个受惊的孩子,即使怀中这个孩子都快跟他一般高了。
一边安抚著受惊的言晨,伍齐宁的脑中一边想著,究竟今夜里是谁伺候著言晨的,他明日又该怎麽惩处那些不尽责的下人们,还是,以後还是让人在宫道上点起灯好了,以免夜路危险。
怎知言晨却抬起头,噘著嘴说道:「晨儿不要人带路,丢人。」
伍齐宁听了不经失笑,他掐著言晨的鼻子说道:「哭鼻子就不丢人麽?」
言晨拍掉在鼻尖上作怪的手,他又钻进了伍齐宁的怀里,他说:「只给皇兄你看到而已,才不要其他人也看到,丢人。」
只给他……看到的麽……伍齐宁听了晨儿说著的,顿时觉得心里有些纷杂,总觉得有些高兴,却又有些难过的。他高兴於,晨儿只愿意给他看到自个儿丢人的一面;却也难过於,这是因为,自个儿是他的皇兄的关系麽?
伍齐宁紧紧的抱著怀中从幼时的奶娃娃、逐渐长成熟男子的言晨,怀中的言晨似乎明白他的想法一般,也紧紧的回抱著他,窗外的雨,早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了,月儿又露出了脸,照出了满地光华。
伍齐宁抱著伍言晨,嗅著他身上自己一直都熟悉著的味道,他问自己,究竟在何时对晨儿的感情变了质?
他知道,是在自己初登上皇位那年,面对内忧外患不断,尚不熟悉政务的他实在应接不暇,正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的时候,偏偏,当时宫中盛传有人暗中谋反,在敌我难辨的宫廷里,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相信著谁。
而当时,他身边唯一可以信任的方时让他派给了保护受伤的晨儿,他最不放心的晨儿,他不能让任何人以晨儿的性命要胁他,不能让晨儿受到一丝威胁,却因此让自己孤立无援。
尔後,他怎麽也没有想到,背叛他的却是整个伍氏皇朝中素来最温顺、和蔼的大皇兄,他以为一直都最支持他的大皇兄,没想到他心中对他早有诸多想法,甚至连晨儿受伤、让他派走身边的亲信也是他的计谋之一。
他被大皇兄的兵马围困,被逼迫著退让皇位,而他心中的痛却早已胜过了对皇位的执著,他不懂,这皇帝的权位是否真的这麽诱人,为何人们总是为了这个位置不惜背叛相信著他们的人?
他虽对皇位无所眷恋,只是,他的骄傲却不允许他轻易低头,父皇自幼便告诉他,身为一国之君难免将失去些什麽,重要的,不重要的,失去纵然痛苦,他们却只能忍痛割舍,而他们身为皇者,唯一不能失去的便是骄傲,若没了身为国君的骄傲,也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魁儡。
遂纵使被千兵万马给包围著,他也没有轻易的退让,他打翻了他让人呈给他的文房墨宝,没有听从大皇兄的指令写下禅位於他的诏书,他的骄傲让他挺直了身子,他想,纵使今日他将死在自个儿亲兄弟的手下,他亦要骄傲的赴死,而不是苟且的活著。
大皇兄生气的让人撤下文房墨宝,转而呈上的,却是一杯毒酒。

六月飞雪【第二部】八

六月飞雪【第二部】八
他看著那杯色泽清澄的酒液,尔後,他笑,他大笑,他笑他的愚蠢,没了这一身骄傲,得到了皇位的他,却不比或许将死的自己要来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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