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却没想,佯降的晨儿拖著自个儿重伤未愈的身子,暗地里带著数万兵马与李祯将军里外配合,杀他个措手不及,救他於生死关头。
他还记得当时的晨儿一脸的戾气,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儿是这麽的不同,他带著一批人破门而入,他一身铁甲戎装早在外头的厮杀里染满了赤红色的鲜血,分不清是他的抑或是敌兵的,他冲入堂中与数名铁骑奋勇的围杀著堂中叛将,并且制服了欲逼宫的大皇兄。
他纤细的手上举著一把比他的手臂粗上不少的剑站在中央,一双眼锐利的审视著堂中是否已无威胁,抬手想抹去脸上的血水,却是将袍上更多的乌血给抹在了脸上,晨儿大口、大口的粗喘著,却不是先喘口气,而是扔下手中的长剑,急急忙忙的奔到他的身边来,一口一句的,他担心的问著他有没有受伤,当他告诉他没有,他安然无恙,晨儿便笑了,笑的这麽开心、这麽灿烂而美丽。
他那笑,美丽的让他几乎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忘记了被背叛的痛苦,忘记了自个儿身为一国之君的骄傲,忘记了方才被逼著退位的愤慨,就连耳边大皇兄咒骂著言晨背叛他的声音他也都听不见。
接著,李祯将军来报,外头围城的敌兵都已被他制服,皇城中的危机已解除,言晨与随後赶来的李祯接连跪在他的跟前,他们说:救驾来迟,皇上受惊。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救驾有功,起来吧。
李祯谢恩後便起身忙著处理善後去了,但,晨儿却没有起身,重伤未愈却日夜为他奔波探查真相、周旋於各部署之间,甚至为了救他不顾自身的伤势奋勇杀敌,晨儿的伤势早在数月劳苦中恶化,他来救他的时候,还发著高热,但他却屏著一口气僵持的站著,一口没看到他平安他就不能安心养病的气。
或许,是知道了他的身边已经没有危险;或许,是知道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危害到他最重要的皇兄,晨儿就这麽昏厥了过去,虽然昏厥了,但他却仍是笔挺的跪在他的跟前。
苍白著脸,闭著眼,紧紧的闭著双眼,晨儿一身豔红的鲜血,热烫热烫、湿湿黏黏的,分不清是敌兵的又或是他自己的。
他蹲下身子,轻抚著已经昏厥过去却仍旧跪著笔挺的晨儿的脸颊,晨儿似乎有所感应似的,随著他的抚触,他僵硬的身子瞬间软了下,轻轻柔柔地,却沉甸甸地软倒在他的怀里,看著怀中脸色苍白的晨儿,他听见耳边不断的有人叫著医官、叫著御医的声音,也听不著接著便是一片又一片的纷乱。
後来,晨儿好几次在鬼门关前徘徊不定,在他的喝令下被御医们一次又一次的给拽了回来,晨儿昏厥了好些时候,时醒时晕的,时常在白日里发著烫人的高热又在夜里发著如冰一样的寒症,每次当他以为晨儿不会醒了的时候,他又慢慢地醒了过来又晕了过去,病情反复的让好几位御医都一夜白了头。
晨儿就这麽折腾了好些时候,才慢慢地康复了。但他的身子,就这麽垮了,经不起寒、受不起累,才十六岁的晨儿却有著副六十岁的身子,再也不能上阵杀敌,再也不能挑灯夜读,那日他救他的英勇,再也不能看见了。
当时,一切都还乱糟糟的,朝中众多繁琐的事务要他处理,大皇兄方下狱,但尚有隐在背後的内乱因子,外敌藉机蠢蠢欲动著,幸有李祯与李严两父子辅佐让他暂时没有忧虑。
晨儿的病已经耗去了他大半心神,他实在没有多馀的心神再去应付其他事,就算这段期间又有人要他的皇位,恐怕他还真会拱手让人,只是因为晨儿的病,每夜他都不能成眠,就怕自己白日里醒来,宫人们会告诉他,晨儿去了。
每一夜,他都不能成眠。
他已记不真切当时的事,太过混乱的让他的记忆都模糊了,他还记著的,却是,脑中不断地回盪著的,当时,晨儿那彷佛如释负重一样的轻笑,如温暖的春风一样和煦、如夏初的花朵一样美丽,让他牵挂。
从那之後,他便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有什麽东西,不一样了,已经再也不同以往两人一起时的情分,他知道,那是自己看晨儿的心已经再也不同以往了。
他没有办法再他将视作当初自己疼爱的幼弟一般,虽然他疼他、爱他的心从来没有改变,只是,他的心境已经变了,心变了,他对他,就注定再也回不到两人原本的单纯,他无法再将他视作自个儿的弟弟看待。
对他而言,在他身边伍言晨仅是一个少年,一个与他身上与他拥有相同血缘、来自同一血脉的男孩,他,不再仅是他的亲弟。
亦是因此,当那日见到方时与言晨之间的亲腻,他才这麽的生气。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他们之间是清白的,从一开始撞见了两人相拥在一块儿的那幕他便知道他们之间的清白。
对於李严与方时之间,虽然仍显得懵懂不清,他们又从来不肯承认对彼此之间的介意,只是,那份若有似无的情意,认识他们最长的他当然是看的最清楚不过的,他知道,方时的心里,仅有一个李严,亦只会有一个李严。
六月飞雪【第二部】九
六月飞雪【第二部】九
说来好笑,他其实仅是忌妒方时而已。
方时的身边有李严守候著,两人或许会有身份上的障碍,但是,他们两人只要有一方愿意先开口向对方坦承自个儿的情意,他想,他们之间就是有再多的障碍都会迎刃而解的。
他们之间是如此,反观他呢?
晨儿却是他这一生,都不能碰触的人,他不能向他坦承自己的情意,每天都得害怕会被他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亦担忧著有朝一日晨儿会遇上喜欢的女子,然後,他会告诉他,他要成家了而感到怅然若失。
他害怕会失去晨儿,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他没有理由、没有办法。
一开始,真的仅是因为他妒忌著方时可以这样明目张胆的与晨儿亲腻在一块儿而已,反观他,却总要时时地担心害怕,他怕自己不经意的行为举止会透露了自己那份不容於世的情感,会吓著他最疼爱的晨儿。
事情的起因,真的只是因为他妒忌而已,他在妒忌著方时可以,妒忌著他可以的,他却不行。
这样的认知,在一瞬间便击垮了他的理智,让他铸下了後来那不可原谅的错,而他没有机会弥补这个错误。
如同李严不会原谅他,他亦不会原谅杀死方时的自己。
晨儿,也不会原谅他。
他时常想,若是真能有来世,不知他是否能祈求满天神佛给他们再一次相识的机会呢?
来世,让他有机会弥补对方时的悔恨,让他再爱言晨一次,来世,能不能不要再让他爱的这样痛苦。
不要再让他心中明明是一直都爱著的,却不能告诉他知道,就连现在晨儿依偎在他的怀抱之中,他仍得死死的压抑著自己心里的情感,不能泄露出一丝自个儿的感情来,老天知道,他爱他已经爱的不能自己,至死了,方能歇。
他一直都很疼爱晨儿,想把他占为己有、想将他埋藏在自个儿的羽翼下,不给任何人碰触到,若能给他一辈子的时间,他会用尽自己所有的心力,去疼宠、呵护著他,不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这一生一世,他的情、他的爱,都只给晨儿一人,再也给不了别人,他的心,给了他便再没有要回来的打算。
他一直都深深爱著他。
但是,这一生一世,他对他却仅能默默的爱著、看著,这一辈子,都仅能默默的看著、爱著,不能逾越了界线。
甚至,将来有一日,他还有可能要主持晨儿的婚姻大事。
即使,有朝一日,他将看著他牵了他人的手,或许他们还会生了好几个模样与晨儿相像的孩子,那些孩子会慢慢变大,就像晨儿从他怀中的奶娃娃成了今日的英挺男儿一样,跟著,晨儿会慢慢的老了,就这麽无忧无虑的过了一辈子。
即使,真的将有这麽一日,他也仅能在一边默默的看著、爱著,不能给任何人知道他的情感。
如果能求满天神佛,他祈求他们给来世的他们,一次机会,压抑著自己的情感的滋味,太过痛苦。
伍齐宁不著痕迹的轻叹著,他知道,今世的错误他只有来世才能弥补,他跟他的晨儿亦只有来世才能续缘,只是,今世的他虽不能拥有他,他却怎麽也不愿意放开他,他宁愿他在自个儿的身边折磨著自己,也不愿见他在他人的身边,折磨他。
敛起心中苦涩的滋味,伍齐宁温柔的拍抚著伍言晨的背脊,他柔声的说道:「三更半夜的,怎麽来找皇兄了?」
言晨又往他的怀中偎了过去,脑袋轻巧的枕在他的手臂上,寻了个他觉得舒服的位置,抱紧了伍齐宁,他说:「晨儿睡不著……」
「晨儿都将弱冠,还这麽爱撒娇麽?」话是这样说,伍齐宁却仅是笑了一笑,空著的那手安抚似的轻轻拍著他的背脊,就像小时候每一夜,他温柔的哄著言晨睡觉时一样。
伍言晨听了,不满的噘起嘴儿,有些赌气的说道:「成年了,就不能与皇兄撒娇麽?」
伍齐宁宠溺的笑了笑,微弱的烛光中言晨看的不太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看的到他唇边微弯了弧度,像外头弯弯亮亮的月牙一样,好温柔好温柔的。
伍齐宁说道:「我送你回房睡?」
言晨蹙了蹙眉,他问:「晨儿不能在这里睡麽?」
「晨儿已经不是孩子了。」伍齐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同睡一榻,他有那个把持住自个儿的冲动的把握麽?他不知道。
伍齐宁这样不明白的拒绝,伍言晨当然听的出来他的意思,他一张嘴儿噘的更高了,反问他:「所以不行麽?」
这……「可以……」伍齐宁败下阵来。
他想,他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办法不去疼爱伍言晨,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不去爱他。
听到伍齐宁的应允,言晨抬起满是泪花的小脸,抿著唇,开心的笑了,那双黑色的眼眸直直的看著伍齐宁,眸底的清澈,就像年幼时後的言晨总是安心的窝在他的怀里,是这麽天真、无害,安心的似乎根本不曾怀疑过有朝一日他可能会伤害到他一般。
晨儿对他,从来都是这麽没有理由的完全相信著、对他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他给予他的支持,就如同幼时晨儿在他怀中发的誓一般,即使已经过了十数年的时间,言仍犹在耳边。
伍齐宁苦笑著,就是这样的相信,才更让他无法狠心斩断两人之间的情谊,以及他这段,不该存在彼此之间的恋情。
他偶尔会想,倘若那日晨儿真的背叛了他,倘若晨儿对他不要这麽的相信,他是否就能狠心的将他推离自己的身边,而不是这样霸道的困著他,不许他离开自己一步,不许他与自己之外的人一起。
倘若……
存在他们之间已经有太多的倘若,但是却没有一个真正成为彼此之间的事实,晨儿从来没有背叛过他,晨儿从来没有怀疑过对他的信任是否真的必要,晨儿是他异母的亲弟,他是他最年幼的亲弟。
这,才是存在他们之间最真的事实,残酷不已,但却最真的事实。
伍言晨的手搭著伍齐宁的,施了点力,握著他的大掌,让他想起幼时的晨儿,那双柔嫩的像是豆腐一样的小手,紧紧的、大力的握著他的不肯放开,他一字一句的说著:「不离弃、不背叛,伍言晨一生一世的忠诚,仅属於伍齐宁一人。」
晨儿转眼就十八岁了,是半个大人了,却仍是如同幼时一样,温柔的浅笑、完全的信任,与他一生一世绝不背叛的忠诚。
他轻轻地笑著,或许,他能跟他的晨儿就这样一起,就这样过了一辈子也好。伍齐宁揉了乱晨儿头顶的细发,带著几不可见的一丝缅怀,一点感伤,他说:「都十八岁的大人了,还这麽像是孩子。」
晨儿却只是开心的笑了笑,略显纤细的手臂挽住了伍齐宁的,小小的脸蛋笑的有些红红的,他说:「背晨儿去榻上。」
听了他的要求,伍齐宁不经笑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麽?」
话虽然是这样说,伍齐宁却仍是背过了身子,蹲在了伍言晨的身前,不一会儿,他便感觉到背後一股儿热呼呼的重量压了上来,两只纤细的手臂搭在他肩膀的两侧,环抱住他的颈子。
伍齐宁起身的时候虽然显得有些踉跄,毕竟晨儿已经不是娃儿了,但他仍是坚定的迈开脚下的步子,背著言晨往他的龙床去。
伍言晨半枕在他的肩颈上,嘻嘻的笑著,他说:「不管晨儿多大了,晨儿还要当皇兄的晨儿。」
他想著,不管自个儿的年纪多大了,就算有一日他俩人都七老八十了,他是还要当他的晨儿,一辈子让他宠爱,一辈子让他呵护,他要一辈子当他的晨儿,如同他的誓言,不离弃、不背叛,他一生一世都是他的晨儿。
他,一生一世都是他的晨儿。
不管经过了几年,晨儿仍旧是他的晨儿,他这一生都不会让他离开自己,不会让他受到委屈,这是永远也不会有所改变的,他对晨儿的承诺。
只是,他的心已经变了,既然变了,便再也回不到当年的单纯。
伍齐宁心中一阵感慨,微微地一笑,不语,那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他把晨儿轻柔的放在软榻上,帮他抑好了被子,便打算到书房里去歇一夜。
伍言晨似乎是知道了他的想法,又似乎是不知道,他拽著他的袖子,执著的不肯放开,摇曳、昏暗的烛光下,伍齐宁的脸忽明忽暗的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言晨睁著一双黑眸,在微弱的烛光下,与伍齐宁对望著。
两人对望著彼此而默然无语,不过刻钟时间却又有如千年时光,无情的辗转流逝,月下,却如隔世再见。
晨儿拉著伍齐宁的袖子,忽然,他轻轻地笑了,他说道:「方大哥曾经同晨儿说过,这世上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为了一场为人考验。」
伍齐宁没有想到会在现在听到方时的名字,不免有些惊愣,自四年前的那日之後,在他们之间,方时的存在彷佛是一个禁忌,他们,从来不谈,也不提及。
伍言晨不知道伍齐宁心中的惊愣,彷佛有感而发似的,他仍是轻轻地、浅浅地笑著,「皇兄,你说上天让我们成为兄弟,是要给我们什麽样的考验呢?」
六月飞雪【第二部】十
六月飞雪【第二部】十
子夜时分,淑太妃从梦里惊醒,一身冷汗。
她将额前汗湿的细发拨到耳後,一双手却仍微微地颤抖著,梦里的一幕突然袭到了她的脑海里,像是一道惊雷,狠狠的劈在了她的身上,她害怕的环胸抱著自个儿的肩膀,却仍是无法止住的颤抖,冰冷的感觉从她的背脊处不断的蔓延、爬伸著,包围了她整个身子,彷佛被饿鬼盯上了一样的惊恐,她止不住的颤抖,想起梦里的情景,她止不住的颤抖著。
她睡不著,每一夜都睡不好,这夜、昨夜,再前一夜,每一夜她都睡不好,就是在梦里她心中也难有平静的时候,每一夜她总是这样惊醒,然後,她便再也睡不著。
她很害怕,她是真的很害怕,害怕的她是吃不下、睡不好,日日夜夜,一日复又一日的,削瘦的迅速让太后为她担心,但她却无法阻止自己继续这样的憔悴下去,她是真的很害怕梦里的情景有一日会成真的。
晨儿和皇上,每次想起她就不住的发寒,就像是冰一样的寒冷,每次想起她都觉得惊恐、害怕不已。
怎麽可以?
他们怎麽可以呢?
他们怎麽可以背叛太后!
一直以来,太后待她这麽好,她怎麽能辜负她待她的善意。
但是,她能怎麽做呢?她能为太后做些什麽?她能为皇上做些什麽?太子爷现在是皇上了,什麽事都归他说的算,他要不肯放了晨儿,任何人同他说情也没用。
而她只是个名存实亡的太妃罢了,她能帮太后、帮皇上做什麽?
她要怎麽阻止这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呢?
想著,想著,淑太妃掩著脸哭了起来,自己的无能为力已经让她几乎崩溃,现在的她,也不过只是个孤独而无助的普通女子罢了,哪有昔日即使在逆境中坚强、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淑妃突然想到了太后,那个总是带著一抹温柔轻笑,保护著她的女人。
她半爬半跌的爬起了身子,取过放在一旁的披风披上,跌跌撞撞的冲出了门去,狼狈的模样上吓著了不少侍卫、也惊醒了已经休憩的侍女,淑妃却管不著,要是有人想在她面前挡住,她便挥手隔开,要是有人不让她前进,她便大声斥退,侍卫和宫女被她的模样儿吓的不轻,不一会儿,她的身後已经跟了十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