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夜深了,您若要见太后可等明日天亮时啊!」
「奴婢恳请娘娘回宫歇息!」
她不管身後的人们怎麽同她劝说,脚步不停,一路横冲直撞、跌跌撞撞的到了太后宫前,她也不管宫人在一旁跪了一地,求她回宫休息,她举起手就大力的拍打著门扉,一下一下,一声一声的喊著开门、开门,不一会儿她的手便已见了红,但她仍是不死心的拍著,血湿了袖,也染在了门上。
一旁的宫人看她这状似疯狂模样,不但受了伤仍坚持著要见太后,也管不上身分问题了,一左一右架著淑太妃的身子,狠狠的拽著她离开太后寝宫,淑太妃一人之力难敌众掌,转眼便被推了十步开外。
她看皇后宫离她越来越远了,心中更是害怕。她心中想,这难不成是天意麽?
老天注定了她今日见不著太后,也注定将成就了皇上和晨儿之间的悖德之情,难不成一切都是天意注定如此的麽?
她想,上天一定是为了惩罚做错事情的她才给了她这样可怕的恶果,一定是为了惩罚她才让她陷入这样的魔障之中,但是,她情愿用自个儿的性命去赎罪啊!为什麽上天要惩罚她的孩儿?
所有的错都是她犯的,上天找她便成,为什麽要她的孩子替她赎罪!
她该怎麽帮助她的孩子?她能怎麽阻止皇上做出错误的事情来?她不知道她该怎麽办,太后一定能告诉她她该如何是好,太后一定知道她该如何是好,不管如何,今夜,她一定要见太后。
她一定要见太后!
「姊姊,我是淑娟,求求您开门,求求您开门啊!」淑太妃放开声音嘶吼著,凄厉的声音,让见者不忍、让闻者胆寒,拽著淑太妃衣袖的宫女、侍卫,看她这像是著魔了的模样,都不住地感到一阵恶寒,为什麽过去这麽坚强的一位女性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他们也都知道答案,一切都是因为如今被困在青杨宫中的七皇子殿下,传言说殿下与皇上之间不清不白,这消息在坊间甚至已经不是新闻,他们悖德的恋情虽然从未被人证实,却早已被传的绘声绘影,仿似真有其事似的。
每当有人质问皇上的时候,皇上却从来都不承认他与殿下之间是否真的有染,却又从来不肯让殿下离开青杨宫一步,更曾多次怒斥管了这事的官员,甚至免职的亦不在少数,众人不免对两人之间是否真清白而匪夷所思。
但对於两人之间是否真有其事,人们至多亦仅能用猜的,毕竟,没有人真正的见到殿下,没有人有办法询问困在青杨宫中的他真相究竟为何,甚至在殿下身边伺候著的宫人们也没有一个可以离开,让想探知真相的人,只能无尽的怀疑。
淑太妃已经有四年的时间没有见过殿下了,这四年间,淑太妃已经不止一次的晋见皇上,要求皇上放了殿下,皇上虽然肯见她,却从来不让她见著殿下,对於她的要求不是给皇上强硬的否决,要不就是软声安慰,却从来不肯答应。
四年来,见不到自己孩子的失望与谣言的打击,已经让昔日这位坚强、率性的女性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虽然是高高在上的淑太妃,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母亲。
淑娟面对众人的箍制丝毫不肯松懈,她不断的扭动著、挣扎著身子,她想,她要见太后,她今天一定要见太后。
即使她满手的鲜血淋漓,即使她的披风在挣动中撕裂了,她的黑发被汗水浸湿黏在了脸上,那狼狈的模样,像是失心的恶鬼,让众人看的更是心惊胆跳,就在众人惊讶的时候,太后宫的门开了。
开门的,不是奴仆,却是太后本人。
她一袭淡色轻衫,在黑夜中看不清颜色,身上仅披著一件外衣,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脑後,似乎刚起身的样子。
太后没有说话,她仅是轻描淡写似的看了在场众人一眼,然後,便是一身狼狈的被众人压制著的淑太妃。
在挣扎之中,她手上的血水沾了满身衣袖,周遭几个被她挥退的奴仆身上也沾了斑斑血花,太后看著,蹙起了眉峰,半刻之後才听她说道:「放手。」
这轻淡的几不可闻的声音,却彷佛惊雷一样,让众人身子都是一颤,随即放开了手下淑娟的身子,淑娟让人放开之後,随即扑到了太后的怀里痛哭了起来,一声一声,哀凄的让人一阵鼻酸。
只是,在场的人怕自身已是难保,没有多馀的心思帮太妃感觉到心酸。
太后温柔的拍抚著淑娟抽咽不已的背脊,一下一下的帮她顺著气,就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四年前那事对淑娟的影响不小,导致她这四年来,她的情绪一直起伏不定,每日跌跌宕宕,彷佛得了失心疯一样。而她心里对方时的愧疚、对言晨的忧心却还一日一日的折磨著她,她心中只有满腔懊悔、悲痛的心情。
她虽然担心淑娟,偏偏,淑娟已经无法听任何人的劝,她每日以泪洗面,每日每日的哀求著皇上放走言晨,哀求著她的帮助,只是她的宁儿甚至不肯听她这个做母亲的话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帮淑娟做些什麽。
只能偶尔她这样半夜来寻求她的帮助的时候,安慰安慰她。
因此,她曾吩咐过自个儿宫里的奴仆们,要是半夜淑太妃来了,她吩咐他们务必好生伺候之外,并记得叫醒她,不管夜多深都无所谓。
当然她亦曾告诉淑娟宫里的那些下人,淑太妃状况不佳,要他们多费些心思照料她,只是,她是怎麽也没想到他们是这麽照料的,太后看著怀里仍旧抽咽著的女子,那一身狼狈的更让她心中气愤。
「小王是让你们这麽照料太妃的麽?」太后问。
跪了一地的众人浑身一颤,一个个头是磕得更低了,宫女、奴仆各个愣是不敢应声,只敢等候太后发落,却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声音,仅闻关门声响。
一名较大胆的宫女抬头偷觑著,只看到深深掩上的朱红色宫门,门前,再也没有太后与太妃的身影,想必是入屋里去了,原处的大夥儿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面面相觑著,不知如何是好。
太后离去前,没给他们惩罚是甚好,只是,她也没让他们起身,莫非,便是要他们就这麽跪著麽?
众人面面相觑,三更半夜的,也就只能这麽跪著了。
六月飞雪【第二部】十一
一
莲太后把哭的肝肠寸断的淑娟引进自己的房间里来,侍女想上前伺候,都被她挥退了,她亲身的伺候著淑娟在案边坐下、给她倒茶水,淑娟喝著茶水的时候,她就一下一下的顺著她的背脊,给她顺顺气。
待她喝完了茶水,她又给她斟了一杯满,淑娟捧著茶杯,没有喝,莲太后就在她的对面坐下了,看到她哭的乱七八糟的脸,莲太后叹了一气,卷起袖子抹著她满脸的鼻涕、眼泪。
「娟妹,发生什麽了麽?」
莲太后这一问没事,问了便有事,淑娟一听,悲从心中来,她忍不住又嚎啕大哭了起来,她抓著莲太后的袖子跪倒在地上,又哭了起来,「姊姊,娟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淑娟在她的怀里又哭了好半会儿,才听她说道:「晨儿那孩子,妹妹带不出来,皇上他……不肯放……妹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莲太后向来都是了解这个姐妹的,当年,她们还是一期进宫的,她是名门家里的秀女,淑娟虽是宫女,但是在她们一群秀女中很有大姐风范,很受到拥载,她的年纪虽比淑娟虚长几岁,但她自幼柔弱、怕生,很常受到其他秀女的排挤,淑娟看不下去,便不准任何人欺侮了她。
从进宫起淑娟一直都很照顾性子软弱的她。
直到後来,她蒙先皇宠幸,受封莲妃,赐宫殿一座,仆役数十,先皇一直都很宠爱她,还把淑娟找来贴身伺候著,当时盛传,先皇有意封她为后,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先皇的心理早有人了,一个他碰不得、爱不到的人。
再尔後,她有了孕,冬至时产下二皇子,尚没足月便受先皇赐名、封太子,她的身分在後宫里又高了一层,人人伺候她都以后礼,後宫里的大小事务更是都以她的意见为准,虽然她当时还只是个妃子。
齐宁足月那日,摆完满月酒,她刚回到寝宫准备看看孩子再去歇息,淑娟却被几个内侍三捆五绑的丢到她的面前,包括一个没足月的孩子,问她怎麽处置是好。
淑娟似乎被打过一顿,身上一道一道的狼狈血污,她产子後身软无力,又给绑的同个麻花卷似的,没有办法抵抗,但她一身傲骨,不管众人怎麽逼问,她就是不肯说出孩子究竟是谁的。
众人左一句游街、右一句浸猪笼,淑娟不吭声就是不吭声,被抱在个内侍怀里的孩子也是安安静静的,她抱过孩子,那孩子面色青黄,体虚瘦弱,呼吸细微,似乎也吃了不少苦,不吭声,似乎是因为早就饿坏了,细看孩子眉目之间却跟淑娟没有一丝像,却也看不出究竟是像谁,退了左右私下里问,淑娟只说,让她和孩子一起死了便成,其他的都不必说了。
她实在没有办法,先关了淑娟一个月,并帮她称了几天病假,暗地里给她派了人伺候著,再过两日,她把孩子养的白白胖胖的,便对外称她在雪地里捡到个不足月的孩子,念及太子初足月,幼儿无辜,没交给刑部处置。
再後来,先皇道她方家仅她一女,特准她收养那婴孩为子,入她方家之下,但在太子侧伴读。
她问过淑娟孩子要取什麽名字好,但淑娟被关了一个月来,对孩子向来都是漠不关心,不只看都不肯多看一眼,更不愿意帮孩子起名字,她没办法,先给孩子取名为时,等淑娟想起时,再给他起个名字。
只是没想到,这名字方时用了整二十四年,都没等到她亲娘给她的一个名字,连他死後,墓牌上刻著的,都是方时。
她虽不知道淑娟是为了什麽厌恶那孩子,但她知道他身为母亲的心还是有的,对方时,她从来都不明理关心,就是暗里总是会多注意两眼,多关心两句,她也睁只眼、闭只眼的佯装不知道。
方时与晨儿之间的暧昧传开之後,淑娟的心里便开始一点一点的崩溃了,毕竟只有她们知道方时和言晨是同母的亲兄弟,淑娟把一切的错都归咎在自己的身上,死心眼的认定都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有尽到一丝做母亲的义务才会让他们犯下悖德的大错。
方时死後,对方时愧疚,加上没有办法救方时脱离死牢的自责,让淑娟陷入崩溃边缘。
多年来,淑娟虽然不说,但她一直感激於她对她的帮助,如今,晨儿却又困在皇上身边,让她这个身为孩子的母亲的,身为她的姐妹,又是自责懊悔、又是无能为力的打击,已经让她身心俱疲。
从前那样让人依靠的她,如今却为了自己的孩子成了这样,莲太后的心里又是担忧、又是伤心,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是好,毕竟所有的事因上都是因为淑娟心理的心结不能解。
她还记得从前,她们两个十五、七岁的女孩,年轻貌美,活力充沛,她们的笑声曾经充满了宫廷的每个角落,如今芳华已去,年近半百,就连笑声燕语也不复存,只有如今孤苦凄凉。
她知道如今的她会这般伤心并不只是在担心自个儿的孩子,也是在担心她的孩子会因为晨儿背负了与亲弟通奸的污名,怕她这个生母也一并受害,只是,这事不小,朝廷里的人还不敢胡乱造谣,一个个只敢上书让皇帝放人。
她叹了一口气,太后真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个妹子傻,她就剩晨儿一个孩子了,偏偏,她就仅知道担忧齐宁的名声会不会受辱了,毕竟,在名义上,他们两人还是亲兄弟,而知道这个事实的,仅剩她与她了。
「姊姊,你说我该怎麽办,怎麽办好啊……」淑娟无助的问她,她真的走投无路,真的走投无路了,她不知道该怎麽阻止皇上和晨儿,但是,她非阻止不可,不阻止不行。
先皇逝世,方时死後,她便决定了再也不管朝中大小事务,那些,也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说要管就管的上的,她虽贵为太后,但说起那年事变,她为方时求情了何止百次,但最终,仍是命送一杯鸩酒,她能如何?
终日吃斋念佛,便是想祈求上天恩泽她们的孩子,但现在,她不想管,也无能管,莲太后语重心长的说道:「娟妹,你就别再伤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这些做母亲的能管的上麽?」
淑娟不敢置信的瞪著满脸冷静的莲太后,不敢相信她打算撒手不管的意思,莲太后说:「娟妹别再说对不起了,要说抱歉,姊姊我不少於你呐。」
「姊姊,你……你当真不管了麽?」
莲太后,望著漆黑的天长叹,没有说话。
六月飞雪【第二部】十二
六月飞雪【第二部】十二
依旧是幽暗潮湿的天牢,依旧是鬼气森森。
摇曳的烛火忽明忽灭,领在前头的那人说道:「就在前头了,再几步便到了,前几日,大雪吹破了大门,咱们小的就将他迁到里头点去了,风大雪大的,这牢里阴森,受了寒可麻烦。」
「有劳军爷关照了。」後头的老人说。
那个卫兵腼腆的搔了搔头,笑了笑,昏黄的烛火照在他脸上倒显出几分亲切来,他说:「李老将军这话说重了,李氏一门战功赫赫当朝的谁不知道,且李将军待咱们这些下等人从来都摆架子、说重话,还常提拔咱这些没用处的小兵,说起来,还是咱这些小兵承蒙李老将军的恩泽多呐。」
李祯没有回话,跟在卫兵的後头,一步一步的往深处走去,越往里头,越是黑的无边无际,彷佛没有尽头一样,经过几处栏,原本窝在里头的人看到光亮都爬了出来,巴著铁栏,无神的双眼紧盯著那点烛火不放。
李祯知道,这些人没有恶意,只是,许久没有见光,仅剩接近光的本能罢了。
走到深处去,李严被关在少数几间有窗的牢房里,有窗子的牢房要比起其他牢房透气的许多,地板上铺著一些乾净的稻草,还放著两件乾净的被褥,李严就坐上上头,背对著牢门,看到有人接近了,他也不抬头。
那卫兵上前,伸手敲敲牢门,却似在敲著到花雕的木门似,说道:「李将军,您有客到。」
李严说:「小哥,在下说了,如今在下一个待罪之身,不是什麽将军。」
那卫兵又说:「李将军,咱也说了,你是咱们心中凛凛的大英雄,一日称您是将军,就一辈子称您是将军。」他搔搔头,他崇拜李家风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算如今因为李严下狱,李家风光不在,他心中的李将军仍是李将军,小兵又腼腆的笑道:「小的不打扰您俩父子说话,油灯给您留下,慢谈。」
李严听到这话,这才回了头,李祯负手在牢房前,天牢的门,不是一个小兵可以开的,没有刑部允许,谁也开不得,就算他曾是功不可没的当朝大将军,他要想探视自己的亲子这门也开不得。
老父亲的脸隔著牢门,李严却忽然有种恍似隔世的错觉,李严起身,挪步到牢房前,这些年不见,李祯多了许多华发,脸上也多了不少皱纹,虽人他的身形依旧跟他记忆里的一样挺拔,却又觉得,似乎伛偻了些。
「父亲……」
「嗯。」李祯应了一声,隔著牢门看著李严,关了这几年,当年悲愤戾气已经退了不少,且现在的李严虽看似憔悴,但仍算有神,身上虽然算不上乾净,但还算整齐,看来那几个小兵,对李严真的有多加关照。
李祯看自己的独子被关在牢里,但过的还算是好,顿时滋味有些复杂,这座号称天牢进的来,出不去,李严犯的又是弑君的大罪,当年没送命已是万幸,这一辈子却注定葬送在这里了。
过的好或不好,又能改变什麽呢?
李严咚的一声跪了下来,「孩儿不肖,让父亲受罪了?」
「你还知道你不肖麽?」李祯眯了眯眼,年纪大了,眼睛使不上力,看啥总是模模糊糊的,难得来探探儿子,却发现连儿子的脸都看不太清楚了,李祯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老了,却不知道,已经老到这种地步了。
被父亲反问,李严顿时哑口无言,当年,他刺杀伍齐宁失败下狱,本该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但是伍齐宁念在李家数十年来为伍氏皇朝尽过不少心力,李老将军不但是先皇恩人,更在清除朝中判党时,即时护驾,立了大功,伍齐宁特别赦免其九族之罪,只有李严一人下狱候审。
只是,所有李家在朝中为臣的,官降两品,且三十年内有功不得赏,有错仍是罚,李祯在李严下狱之後,称无颜见先皇列祖,原本他的意思为以他一命抵李严一命,但伍齐宁不准,李祯辞官,伍齐宁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