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伯男嘿嘿嘿的笑了一阵,后来说了一句:“很好,我去找金世陵询问一下这房子的事情,顺便瞻仰一下这位金公子的尊容!”
顾理元没想到经过自己插科打诨之后他还记着房子的事情,又怕温家的房子尚未脱手,就有些惴惴不安的沮丧,心不在焉的随了一句:“哼,好啊,金公子倒的确是……英俊的很。”
崔伯男这人言出必行,说要打电话,就果然打了电话;电话那边的金公子听他出手阔绰,似乎是不在乎钱的,就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让他过去面谈;这也正中了崔伯男的下怀,他自己开汽车,沿着公路就上了山。
香港的富人区多在山上,因地气潮湿,所以这宅邸之下还建有几仗高的石基。崔伯男在金家门前的马路下了汽车后,向上连爬了百十来级台阶,才抵达了金家院门。气喘吁吁的瞻仰过金公子的尊容后,他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且当场便报出了一个大数目的租金。金公子这一阵子花销很大,手头正在闹亏空,故而听了金额之后,立刻就眉开眼笑,态度也客气可亲起来,把崔伯男招待敷衍的密不透风。
崔伯男对于温家的房子,是很满意的;但他又怕何将军这样豪阔的人物,见多识广,会多有挑剔,就没敢擅自做主。在同金公子商谈一番后他奔下石阶,开车回去接了哈丹巴特尔过来看房子。哈丹巴特尔看过之后,心中暗想极卿还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呢,然而态度上很平静,只淡淡的表示这里“还可以”。又问:“这里的房东,是做什么职业的?”
崔伯男答道:“这家只住着一位温先生,是做外汇股票的,香港战役时他好像是头部受伤导致了失明,前一阵子到美国进行治疗去了,大概几年之内都不会再回来。现在管理这套宅子的人是温先生的好朋友金先生。金先生的住处离这里也很近,沿着公路往下走,不远就到了。”
哈丹巴特尔点点头,觉得这房子倒是身家清白,可以租得的。
半个月后,房子租下来了,内中一切也布置妥当,随时可以住人。顾理元见崔伯男果然让土军阀做了自己的邻居,真是恨的要命,恨不能一脚将其踢回马来亚。而崔伯男对此浑然不觉,只喜滋滋的将消息反馈给了北平的姐夫,他姐夫也随之喜滋滋,跑到李世尧面前好一顿邀功。
北平之事姑且不提,只说香港这边。在旧历新年的前夕,崔伯男拉着顾理元,随着杜长云前去码头接那乘船而来的何将军。因在此之前,这两位对何将军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所以站在码头上时,心中还是很好奇的。
一时那大船靠岸,就见那人熙熙攘攘的往下涌,也分不清谁是谁。杜长云伸长脖子踮着脚好一顿张望,直等到人流渐渐疏散了,才找到了那正在姗姗下船的目标,赶忙拔腿迎了上去。
崔顾二人也将目光随着杜长云的背影放出去,就见一队戎装卫士簇拥着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向自己这方快步而来。那男人一身洋式打扮,马裤长靴配着猎装上衣,两只手插在衣兜里,且走且同杜长云说话。及至走到近前了,那杜长云便向何宝廷陪笑介绍道:“这两位就是运输公司的崔伯男崔经理,顾理元顾经理。”然后又转向崔顾二人道:“这位是何将军。”
崔顾二人听了介绍,赶忙要伸手过去同何将军相握寒暄。哪知何宝廷听了这话后,只是扫了他两位一眼,紧接着一边走一边抬手拍了拍崔伯男的肩膀,口中说道:“你们辛苦了,不要走,晚上一起吃个饭。”说完也不等旁人答应,径自就奔汽车而去。他身后的卫兵紧随着跟上,瞬间就把他同崔顾二人给隔离开了。
崔伯男知道像何宝廷这种人先前都是独霸一方做土皇帝的,大概对任何人都不讲礼仪,所以倒没有很不快;顾理元却是非常不高兴,心想这姓何的竟是如此理直气壮的无礼,真是个毫无教养的土军阀!
安顿
何宝廷坐在汽车里,一面望着窗外一面口中说道:“这怎么把好房子都建在山上了?”
前排的杜长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笑了笑。倒是旁边的阿拉坦开口说道:“山上环、环境好。”
何宝廷依旧很困惑,他长年居于平原,一直觉着山地的条件是最恶劣的。修建别墅倒也罢了,长久居住可是不大方便。
待到汽车开到了宅邸门前,何宝廷隔着车窗见前方只站着几个便装男子,就问杜长云道:“哈喇嘛呢?”
杜长云忖度着答道:“哈喇嘛大概是在房子里呢!”
何宝廷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秃驴!分开半个多月了,也不下来接我!”
一时汽车停下,未等杜长云下车,车外的一名男子已经走过来打开了后排车门。何宝廷探身下车,直起腰站稳之后望向眼前之人,登时就张口结舌的睁大眼睛:“你、你——哈喇嘛!”
哈丹巴特尔穿着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西装,金丝眼镜的边缘流光闪烁。神态安详的一笑,他开口道:“极卿,这么吃惊?”
此时阿拉坦也下了车,看到哈丹巴特尔的这个新形象,也愣住了。
何宝廷抬手在哈丹巴特尔的手臂上用力一拍:“你——还俗了?”
哈丹巴特尔摇头笑道:“不是,只是这样穿戴,在香港要方便一些。”
哈丹巴特尔本来就是异常的高大挺拔,又是蒙俄混杂的血统,所以换上西装打扮之后,瞧着倒是非常的像一个西洋男人。何宝廷要是瞧谁好,那就是浑身上下到处都好,所以此刻他笑眯眯的盯着哈丹巴特尔说道:“这么着挺好!比那个喇嘛打扮好看!不错!”然后他又回头问阿拉坦道:“王爷,不错吧?”
阿拉坦抱着何承凯,嘴里说:“不、不错。”心里说:“一般吧!”何承凯倒是喊了一嗓子好,并且搂着阿拉坦的脖子道:“阿布也穿!”
何宝廷向上蹬了百十多级台阶,气喘吁吁的进了院子。因见院内绿草如茵,一座三层楼房是白墙红顶,楼前长廊也宽阔整洁,情景很是美好,简直就有一点乌托邦的意味,便十分满意的扭头转向哈丹巴特尔,也没说什么,就单是迎着他的目光一笑。
哈丹巴特尔的灰蓝眼睛是艳阳下的一片海,目光深邃而温暖。
何宝廷又回头看了一眼,见何承凯正在草坪上打滚,阿拉坦弯着腰,手忙脚乱的想要把他抱起来,卫士们在一旁三三两两的站了,满脸好奇的东张西望。
这副情景忽然让他感到十分亲切久违,尤其是那片草坪,让他几乎联想起了穆伦克旗城外的茫茫草原。
“好!”他微笑着自语道:“这地方不错!就他妈的出门不方便!”
当晚,何宝廷请崔伯男同顾理元去半岛酒店吃了晚饭。何宝廷因为心情好,所以满面春风的,对谁都挺和气,同下船之时相比,又是一个态度。
宴席之上他略尝了两口菜,觉着味道一般,倒是白兰地的品质非常好。放下筷子点燃了一根烟,他深吸一口后转向顾理元:“顾经理,你今年贵庚啊?”
顾理元是个天生的少白头,非常严重,已经到了快要白透的程度,所以听了这句问话,就有些心虚:“我……三十。”
何宝廷听了,心中很是安慰,觉着和这姓顾的相比,自己还算是一头乌发。
这时崔伯男小心翼翼的陪笑插话道:“何将军,正好我们顾经理的住处离您府上是特别的近,您若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而又暂时找不到我的话,那找顾经理也是一样的。”
何宝廷正端起杯子在喝酒,听他说起话来很是客气周到,就用手中的半根烟卷指了他一下,同时咽下口中的白兰地:“好,我不和你客气!你说你姐夫是——”
“我姐夫名叫赵宏基,在李师长手下做参谋长。”
何宝廷摇摇头,在面前的玻璃烟灰缸里按熄了烟卷:“不认识!李世尧那个队伍早被整编过多少次了!”
崔伯男连连点头:“是,我姐夫是四二年才进入参谋处的。那时候何将军是在……”
何宝廷看了他一眼:“张家口,跟德王。”
崔伯男受了他那一眼,忽然有些心惊,觉着自己是说错话了。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他低下头没滋没味的咀嚼起来。
桌上气氛顿时有些僵,是暗流汹涌却又无形可循的样子。顾理元这一阵子正是不满崔伯男,所以见此情形倒是心中痛快,端了一杯白兰地主动起身道:“何将军,我敬你一杯。”
何宝廷正叼着一根烟点火,见状就一手夹烟,一手端起酒杯要去同顾理元相碰,然而那端杯的手抬了一半又落了下去。顾理元一愣,以为自己哪里有失礼处;何宝廷却微笑着摇头叹道:“他妈的,这条胳膊是抬不起来啦!”然后将烟交到右手,左手重新端起酒杯,同顾理元碰了一下。
双方喝了这杯酒,席上的气氛又渐渐活泛起来。一时众人酒足饭饱了,便一同离席出门,不想走到酒店大门口之时,迎面进来一群衣饰很摩登豪华的青年男女,操着英文和国语一路嘻哈而入;其中为首一名男子生的极其标致俊俏,一头短发也用生发油打理的锃亮,见了顾理元和崔伯男,就笑嘻嘻的招手道:“嗨!顾先生,崔先生!晚上好呀!”
顾理元同崔伯男连忙应答了,又将他叫过来向何宝廷进行介绍:“何将军,这位就是金世陵先生。”
何宝廷有点喝醉了,此刻见到金世陵生的面目可喜,竟一手扶着卫士,一手伸过去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随即语气慵懒的说道:“漂亮!”
他这个举动一出,大出旁人意料。金世陵抬手捂了脸,眨巴着大眼睛怒问道:“你是谁啊?”
崔伯男赶忙走到金世陵面前,一边解释一边使眼色:“这位是何将军。”又压低声音道:“租了你那房子的人。”
金世陵是个顽童似的花花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当即就一甩手:“他是什么意思?”
崔伯男一边将他送回那群红男绿女中去,一边低声道:“他喝醉了,金先生你别计较!”
金世陵翻了个白眼:“什么玩意儿!”——算是不计较了。
何宝廷晕头转向的,一点儿也不晓得自己刚得罪了房东。在卫士的前呼后拥下他出门上了汽车,到家后倒头便睡,直到翌日中午才清醒过来。
又过了几日,他见家中一切已经安顿完毕,便打发杜长云等人回北平复命。杜长云同那三十名卫士各得了丰厚赏钱,都喜气洋洋的准备离去。杜长云在临走时又问道:“何将军,您有信要给我们李师长吗?要是有的话,我们顺便就可以带回去了。”
何宝廷想了想,果然找出纸笔,思索片刻后写了这么一行字:
“李世尧,香港这个地方还不错,房子也很好,你快来吧。”
香港生活
何宝廷一家在香港新居内草草的度过了新年。待到年后,何宝廷接到了李世尧的北平快信。读完信后,他当即蹙起眉头,自言自语道:“这老王八蛋!连病都不会装,年纪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这番言论发表完毕后,他开始起身在房内烦躁的走来走去,因为有些话不好对旁人说,所以只好独自嘟嘟囔囔,又是埋怨又是担心,平静的心情立时就被打破了。
其实他身在香港,不了解情况,所以心中对李世尧的评论有失厚道。以李世尧的头脑,虽然筹划不出什么大谋略,但装个病还是会的。怎奈他的上级王军长对他的脾性十分了解,一听他抱了病,也不多问,直等到他递上了请辞的报告书后,才突然下手,派人将他连推带搡的运上汽车,直接送去医院内进行了一个很系统的全身检查。检查结果还是很喜人的——李师长除了嘴巴里有一颗蛀牙之外,身体上再无其它任何问题,简直就是健壮如牛!
王军长非常爱护部下,亲自下令让医生为李师长补好了那颗蛀牙,然后将他带回军部,劈头一顿痛骂,末了告诉他:“敢跑就枪毙!”
从递报告书到“敢跑就枪毙”,其中过程不过三个小时。李世尧万没想到王军长会来这么一手,真是目瞪口呆,当场傻眼。无奈之下,他只好灰头土脸的离开军部,再想主意。
李世尧,字是会写的,然而文法上就不大通,把自己装病失败之事讲述了个颠三倒四;所以何宝廷读后,对他毫不体谅,反而怪他愚蠢。放下那信,他立即找出纸笔写了一封言语很犀利的回信,将对方狠狠的斥责了一顿,且在结尾时写到:“马上滚过来!”
李世尧当然是不能“马上滚过去”的。他毕竟是个军人,怎能说跑就跑——当然,跑也是可以的,但是跑完之后呢?一辈子做逃兵?再也不敢回内地?
李世尧摇了头。他退休,是为了过好日子的;要是鬼鬼祟祟的退成了逃犯,那生活之趣味可就大打折扣了。横竖何宝廷那边是过上安生日子了,他想自己或许也不急在这一时,可以再等时机,见机行事。
李世尧赴港一事就此被耽搁了下来。何宝廷虽然对此情形十分不满,却不肯对旁人说。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来,转眼间就到了四月。何宝廷一直生活于气候干燥的北方,而四月的香港温暖潮湿又多雾,让他觉着很不适应;况且他心中有事,终日郁郁,两厢相加,竟让他恹恹的生起病来。
这日他站在楼下的长廊中,眼看天上浓云密布,却始终不肯痛痛快快的下一场暴雨,就叹了口气,同时觉着浑身酸痛,尤其是那几处旧枪伤,更是痛痒到了难当的程度。
他双手插进裤兜里,后退一步懒洋洋的靠墙站了,眼看四周无人,便仰起头,闭上眼睛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一声发出去后,他倒是感到身上轻松了一点,睁开眼睛东张西望了一番,他将后背往墙上用力一撞,试图用一处的新疼痛抵消另一处的旧疼痛,而两只手就在裤兜里攥了拳头——攥也攥不紧,他那手在这个时候不知怎的,有点使不上劲儿。
周遭依旧是无人,他把头抵在墙上,不住的将右肩向墙上磕去,又把一只手抬起来放在嘴边,试探着咬了一口。
忽然,他看见了自己手腕上那个浅浅的牙印。
很浅很浅,色做淡白,一直印在他的腕子上,可是他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真正的留意到。
他记得这还是当年赵小虎咬的。赵小虎是个彻底的混账,临死了还不老实,非得给他留个深刻入骨的记号,那记号洗不掉擦不去,让他不得不带上一辈子。
想起赵小虎,他忽然觉得十分痛苦;黑暗的记忆汇聚成暗流,毫无预兆的就向他汹涌而来。他咬着牙急促的出了口气,又合身向那墙上撞过去!
“极卿!”哈丹巴特尔的声音响了起来。
何宝廷被吓了一跳,赶忙站直身体觅声望去。
哈丹巴特尔穿着西装长裤和短袖衬衫,神采奕奕的从长廊尽头走了过来:“你在干什么?”
何宝廷以为自己方才撞墙一事被他瞧见了,就有点不好意思:“我……”他揉了揉肩膀:“我……有点疼。”
哈丹巴特尔抬手在他的右肩上捏了捏:“可以贴副膏药。”
何宝廷摇头道:“那个气味不好,我忍一忍就过去了。”
哈丹巴特尔虽然有一片好心,可从来不以这好心为名去强迫别人。何宝廷这种宁愿忍痛也不贴膏药的行为,他尽管对其不以为然,可也不多说什么,只建议道:“去外面路上走一走如何?”
何宝廷点点头,随着哈丹巴特尔离开长廊,穿过院子走出了大门。
沿着房前的马路,哈丹巴特尔同他向前慢慢走着。一时经过了一处西班牙式的洋楼院落,哈丹巴特尔便介绍道:“这就是那位顾经理的公馆了。”
何宝廷随意的扫了一眼,顾家很安静,院内并无一人。
这二人继续向前缓步而行,不想迎面忽然走来一个步履匆匆的男子。那人且走且低头数钱,一眼路也不看,直奔着何宝廷便冲了过去。
马路其实是很宽阔的,只是何宝廷没有给人让路的习惯,见此情形,也不知道躲闪。哈丹巴特尔眼看着这两人要撞在一起了,只好出言提醒了来人一声。那来人应声抬头,一眼看见哈丹巴特尔,倒是捏着那一卷钞票笑了:“咦?这不是哈先生吗?”——原来此人正是何家的房东、香港交际界内有名的花花公子金世陵。
哈丹巴特尔很温和的一笑:“金先生,好久不见了。”
金世陵笑嘻嘻的刚要回答,然而目光从哈丹巴特尔脸上横向一转,他看见了何宝廷!
此时何宝廷已经盯着金世陵瞧了半晌,也回想起了自己那一晚捏人脸蛋的事情——没有羞愧,只是觉得怪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