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陵把手里那卷子钞票胡乱塞进裤兜里,随即骤然出手,在何宝廷的脸上狠狠捏了一把,同时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也挺漂——啊!”
何宝廷没想打他,只是条件反射似的抬了手,照着金世陵那雪白脸蛋上就扇了一巴掌!
可怜这金世陵只不过有点睚眦必报的孩子脾气,捏何宝廷的脸蛋也不过是为了报个小仇,心中绝没有什么深层的恶意,不想小仇未报,反而挨了个大嘴巴,这可真是受了出乎意料的大委屈!捂着脸怔怔的望着何宝廷,他那一双大眼睛里水色渐浓,最后竟是显出了一副要哭的样子。而何宝廷这边毫无道歉之意,并且走过去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又回头对哈丹巴特尔笑道:“这小子很好看啊!”
哈丹巴特尔皱了眉头:“极卿,你真是……”
何宝廷没听他说完,转回去一把扯掉金世陵那捂着脸蛋的手,逗弄猫狗似的笑道:“小兄弟,别哭啊。”
金公子是个玫瑰花儿似的人物,在哪里都是受到娇惯的,如今平白无故的挨了个嘴巴,又没处说理去,心中怎不难过?一把甩开何宝廷的手,他气哼哼的大踏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骂道:“神经病!讨厌死了!见鬼去吧!”
李世尧的计谋
一九四七年九月,秦皇岛。
李世尧像条尾巴似的跟着王军长进了临时指挥所,伸着脑袋问:“军长,咱真往东北去?”
王军长将头上的军帽小心摘下来递给斜前方的勤务兵,然后抬起手志满得意的摸了摸头上那花白整齐的头发:“废话!都走到这儿来才想起问我是不是要进东北?出门没带脑子?”
李世尧眼望着王军长的后脑勺,发现王军长偌大的年纪,还挺臭美,一脑袋白毛打了生发油,梳的有条有理的。
“军长教训的是!我这两天总是晕头转向的,大概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够使了。”
王军长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你年纪大,那本军长是不是可以直接入土了?嗯?”
李世尧苦笑起来:“不是,那个什么……我能和您比么?您是那个老马……老马卧槽……”
王军长把眼睛瞪了起来:“放屁!那是老骥伏枥!”
李世尧连连点头:“是是是,我就是那个意思,不像您那么有学问。我……”
王军长一抬手:“我个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想开溜吗?本军长告诉你,你那个主意赶紧给我就此打住,否则我处分你!”
李世尧一撇嘴,心想你把我一撸到底才好呢!我要是个小兵,早拖着枪跑路了,还跟你扯这些屁呢!
李世尧随着队伍继续行进,不久便抵达了沈阳一带。眼看着国共双方就要开打,他便动了心思,暗想:“中国人打中国人,我在其中又得不到什么好处,何必还要跟着起哄?况且我今年四十多岁了,银行里的款子也是数目可观,正是可以收手享福的时候,万一跑了这趟战场,再挨了枪子儿可怎么办?那这辈子岂不是白忙活了?”
思及至此,他皱着眉头摸了摸自己脑袋上那短短的头发,又想:“我要是真翘辫子了,香港那个货肯定要被秃驴拐走——不用多想,那是肯定的!他妈的,那么好的屁股我不会玩,要让给那个秃驴舒服?不成!我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当下要紧之事,还是赶紧离开前线,然后再想法子退到大后方去,找机会往香港跑!”
李世尧下了决心,也琢磨出了一个不甚高明的主意。接下来的时间内他老老实实的跟着王军长,夹着尾巴再不闹事。
这一日的傍晚,他率兵抵达了一处前线战场。因预备着第二日就要开战,所以这批队伍抵达之后,夜间也不能即刻休息,还要先布置防线;李世尧也带着几名勤务兵在战壕内晃晃悠悠的来回溜达不已。及至到了将近午夜时分,他忽然回头对勤务兵道:“我去撒泡尿,你们等着我。”
勤务兵一指角落:“师长,您在那儿尿就成!”
李世尧踩着个小凳子往战壕外爬:“拉倒吧,那儿都让你们弄成粪坑了,你想熏死本师长?”
勤务兵见他讲究还挺多,便也不再多说,随他自去找干净地方。而李世尧爬出战壕后,先是在漆黑夜色中望了望对方阵地,见一切太平,便向旁边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下走去。
站在树下,他解开裤子掏出家伙哗哗尿了一气,然后仰头望了望天,心里问自己:“真干?”
犹豫片刻,他长出了一口气:“干吧!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舍不得流血去不了后方!”
把裤子系好,他一手拔出手枪,一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捏了几把,掐到一处肉厚的地方,他将枪口顶了上去。
无边的寂静夜色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响,伴随而起的,是李世尧的长声惨叫。
战壕内昏昏欲睡的士兵们立时就起身端枪,以为对面要向自己这边搞夜袭。而那几名留下来待命的勤务兵则连滚带爬的翻出战壕,一路猫着腰快步跑向那棵老树。
在那棵树下,他们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李世尧。
“师长!您怎么了?”
李世尧疼得龇牙咧嘴,直吸冷气:“妈的……对面打冷枪……老子受伤了!”
勤务兵一听,吓的魂飞魄散,不管不顾的就扯了李世尧的胳膊腿儿,连拖带抱的将他运回了战壕。而李世尧一路上哼哼呀呀,后来竟翻着白眼晕了过去。旁人见他一条裤腿都被鲜血浸透了,也不禁心惊肉跳,简直担心他要挺不住。幸而军医及时赶过来,救治时剪开裤子一看,就见他那左大腿肉上被枪弹轰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瞧着很是骇人,尤其是这子弹是贯通而过,硬生生的带走了一块皮肉,所以虽然没有伤到骨头,可是也够人受的了。
前线之上医疗条件简陋,所以在那军医给他进行了消毒和包扎之后,李世尧便躺在担架上,让人给一路抬回附近县城里。他在县城内住了三天,又被送往后方的陆军医院内去进行系统治疗去了。
陆军医院修建在葫芦岛上,乃是一群二层洋式小楼,外面风景优美,内中设施齐备。李世尧级别较高,所以住进了一间由空调调成恒温的单人病房之内,不但有专业医生治疗他的皮肉之伤,而且还有年轻女护士伺候他的吃哈拉撒。他这人一贯皮实的很,虽是负了伤,然而从心底来讲,并未将其算作多大的苦楚。好吃好喝的休养了一阵子,他表面上依旧做出那种很憔悴痛苦的模样,其实心中特别得意。
这日他闲来无事,就支使护士在自己病床上支起了矮桌,然后在桌子上铺了一叠雪白的道林纸,又用一支新钢笔吸满了蓝墨水,排场极大的给何宝廷写了一封信。
他颇想将自己负伤这件事写上去,可是思来想去的忖度了半天,还是没敢随便下笔——倒不是怕何宝廷心痛自己,他可没奢望那个货会有这种好心;他怕的是何宝廷笑话自己为了当逃兵,未上战场倒先自轰一枪。
他晓得自己这个计策虽然目前看来是成功了,可听起来实在是不高明;既然不高明,就还是别写出来现眼了。
思及至此,他慎重下笔,写了一篇子闲话,至于自己这边的具体状况,他就只淡淡的说了两句,报个平安罢了。
此信发出去,过了半个月才到达了何宝廷的手中。其时是个中午,何宝廷吃完午饭后,正在院内踱来踱去。接到信后,他即刻撕开信封阅读起来。
读完信后,他蹙起眉头叹了口气,心里觉着是有点想念李世尧了。其实他和李世尧算不得一对知音,不过他已经有一个哈喇嘛了,不再需要知音了。
香港这地方是真温暖,草木四季常青。何宝廷走到草坪上盘腿坐了下来,先是想往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已经快要换上棉衣了;然后又想如果李世尧此刻坐在自己面前,一定会叼着烟卷笑嘻嘻,看起来非常的老不正经。
何宝廷出了神,秋日的阳光明煌煌的照在他的头顶,他也没有什么知觉。
哈丹巴特尔手插裤兜站在长廊之下,远望见骄阳绿草中坐着一身白衣的何宝廷,就觉着这情景有种异样的美好,令人联想到一种被试炼着的纯洁。
远方来客
何宝廷近来觉着这日子过的百无聊赖,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是发呆。他跟老牛反刍似的将自己的前半生翻来覆去的嚼了无数遍,末了就觉着往事如风,人生如梦,活着和死了似乎都不大吃劲,生活没有目标了。
香港的十一月是个秋高气爽、阳光普照的时节,何宝廷长久的坐在长廊之下的一把白色沙滩椅上,前方遥遥的草坪上一会儿是阿拉坦追着何承凯跑出去了,一会儿是阿拉坦抱着何承凯进来了,两个人欢天喜地的在草地上连滚带爬,乐的嘻嘻哈哈的。何宝廷看在眼里,无动于衷,只感觉这一切都同自己没有什么大关系。
阿拉坦同何承凯的生活像一场欢快的话剧,虽然每日的情节都是雷同的,可是因为气氛和悦,所以让人瞧着也别有一番趣味;何宝廷固然是与他们身处同一舞台之上,可他认为自己这个角色的戏份已经尽了,演的天好,也再没有出场机会了。
他懒洋洋的向后靠过去,又将两条腿抬起来搭在前方长廊的栏杆上。
微微的叹了口气,他想自从离开张家口之后,自己就是注定的再无作为了。十八岁到三十五岁,十七年,自己的人生,全浓缩进了这十七年。
这十七年过的不容易,什么都经历过了;没死,就算是福大命大。做人要懂得惜福,否则老天爷要怪罪的。何宝廷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从不在人前垂头丧气,只是夜里躺进被窝里了,才搂着枕头轻轻嗟叹几声;同时心中又很冷酷的批判着自己,认为自己其实是在无病呻吟。
正当此时,院外马路上忽然很密集的响起了汽车喇叭声,这把草地上的阿拉坦和何承凯给吓了一跳。何承凯一翻身就跑到院门处,双手扶住那雕花黑漆铁栏杆向外瞧了瞧,他放出尖利的童音喊道:“阿布!喇嘛!喇嘛!”
此时阿拉坦跟了上去,从那栏杆中向外一看,他也大吃一惊,立刻就扭头向何宝廷拼命挥手:“有、有人来了!”
何宝廷见这二人如此激动,便莫名其妙的起身穿过院子走到了那扇铁门前。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只见百十来级的台阶下停了三辆崭新锃亮的黑色汽车,全部车门大开,一帮红衣喇嘛乱哄哄的簇拥在中间那辆汽车的车门之前,众星捧月似的迎出了一位身穿华贵长袍的青年;而那青年下车站定之后,便满面笑容的仰起头,对着上方门后的三人大幅度的摆了摆手:“极卿!王爷!承凯!你们好呀!”
何宝廷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小佛爷!
小佛爷——这朵大宝庙生出的奇葩、佛教界的交际花,到底是如何在外蒙军队的严密监视下带着二十名侍从和两千五百根金条逃来香港的,至今为止依然是个谜。据他自己叙述,那其中经历是非常之惊险,但幸亏佛祖保佑,所以一路倒也尚算平安。跟随他的侍从私下里说小佛爷是有神通的,不过小佛爷本人并不承认这事,只将一切幸运归于佛对自己的庇护。
坐在何家的大客厅里,他一边受着众人的注目,一边从面前茶几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大红苹果,“咔”的咬了一大口后边嚼边说:“我现在住在松王那里,不会久住,因为我的人太多了!”
何宝廷还沉浸在小佛爷方才的历险记中不能自拔:“那你为什么不去北平呢?德王就在北平。”
小佛爷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倒是严肃了一点:“那个时候我觉得很不安,我想这也许是佛祖给我的暗示,我一定要走的远一点。”
何宝廷笑道:“这回倒是够远的了。”
小佛爷慢慢的吃着苹果,若有所思的答道:“是的,很远,我这些年虽然很少回大宝庙,可也从未离开大宝庙这么远过。”
何宝廷听他那话里似乎有些留恋之意,便随口问道:“那么等战事平息后,你还打算回去吗?”
小佛爷捏着半个苹果,那张一贯无忧无虑的面庞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忧伤:“我……终究是要回去的,不过这一世应该是不能够了。”
何宝廷听了,心中忽然随之悚然起来。小佛爷口中的一世,便是凡人所说的永生了。大宝庙内的活佛会永生不回大宝庙——小佛爷到底感觉到了什么?
小佛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感觉到了什么。他将自己所有的预感都归为佛祖的暗示,他随着这暗示义无反顾的向前走,毫无犹疑。
何宝廷想留小佛爷在自家住下,然而小佛爷已经在松王那里安顿下来了,就不愿再挪动。在何家吃过晚饭后,小佛爷又掐了何宝廷的脖子,赞美了哈丹巴特尔的西装,且逗了逗何承凯,同阿拉坦叙了叙寒暖,然后便一路欢声笑语的告辞而去,并保证过两天还来。
何宝廷被小佛爷说的晕头转向,小佛爷走了好一阵子了,他还是满脑子回荡着对方的笑声。瘫在沙发上,他想自己是真老了,身体不好,精神也不济了。
哈丹巴特尔走过来,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何宝廷摸索着找到了哈丹巴特尔的手,同他十指相扣着握住。
歪身靠在对方的肩膀上,他忧心忡忡的轻声开口道:“北边的战争进行的这样激烈,李世尧虽然在信上说他如今还在后方,可是照此情形走下去,他迟早也是要上战场的。”
哈丹巴特尔柔声答道:“李师长是军人,身不由己。”
何宝廷仰起头,凝视着哈丹巴特尔那轮廓分明的侧影:“哈喇嘛,你知道我的心思。今天听小佛爷说了这一席话,我忽然有点怕。”
哈丹巴特尔松开手,抬臂搂住了他的肩膀:“李师长很聪明,不会有事的。”
何宝廷几乎就是靠在了他的身上:“聪明是没有用的!”他把声音压得极低,而且咬牙切齿,是一种恶狠狠的窃窃私语:“战场上讲的是命!一个人在枪林弹雨里是死是活,全凭他的命!”
哈丹巴特尔低下头,嗅了嗅他的头发:“那李师长的命运一直如何?”
何宝廷用手扶住哈丹巴特尔的大腿,腰是弯着的,脸几乎贴在了对方的胸口:“他的命很好……这么些年了他没受过伤,你看我身上挂了许多彩,他没有,一次也没有。”
“那你还在担心什么?”
何宝廷的身体是在明显的战栗了:“越是这样我越怕……说不清;他顶好是别往前线跑,可是这种事情,你也说了,身不由己……小佛爷这人很准的,他说不安,就一定会有坏事发生!”
哈丹巴特尔微笑起来,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极卿,你有点神经质了。”
何宝廷的确是有点神经质了。他用双臂紧紧的勒住了哈丹巴特尔的腰:“哈喇嘛,明天你陪我下山去给他发一封电报,逃兵就逃兵吧,一无所有也没关系——我得让他马上过来!”
哈丹巴特尔望着何宝廷——以他的角度来看,就见何宝廷的睫毛长而浓密的垂下来,将一双眼睛修饰的浓墨重彩。
“极卿,你其实是很看重李师长的,是不是?”
何宝廷没想到哈丹巴特尔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就心慌意乱的抬眼望向他:“我……是!”
无题
李世尧接到何宝廷发来的电报后,心里挺高兴。
王军长在沈阳城边子上打了一场大败仗,旁的损失不论,单是李世尧的那个师就几乎死绝,要不是王军长急于逃命,大概就要下令将这个师的番号取消了。
再说这个王军长,在战前表现的刚正不阿,正是一副宁折不弯的标准军人风骨;哪晓得甫一受创,便吓的屁滚尿流,连上级都不请示了,退到葫芦岛乘上海轮,一溜黑烟的便往上海方向跑去。李世尧还在野战医院内装伤养伤,这一日忽听得王军长狂奔而走的消息,大为吃惊,心想他当初死活不让我走,结果现在他跑的比谁都快,这个老不要脸的!
这回李世尧没了上级,也没了部下,就只剩下身边一队便衣卫士,伶仃之余,倒是拥有了极大的自由。审时度势之下,他骤然就恢复了健康,并且擅自带人出了院,以追大部队为名走掉了。
他这一走,明面上说是去追大部队,其实就怕让大部队追上。一路全员便装,走的藏头缩尾。因怕让人瞧出自己身份有异,他思来想去的,便将自己这一群人全打扮成了皮货商模样;走了两天,他灵机一动,拔枪带人打劫了一支小商队——商人们让他给毙了,货物和马匹留下,作为伪装的道具。他这回美了,边走边卖货,等过了长江后他一算账,发现自己除去路费,还挣了点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