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青衫见奏了效,哭得更是起劲,眼泪如断珠,不停滚落。他边哭边道:“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追到你?我饭也没吃,觉也没睡,脚上被荆棘划了好大的口子。我怕鬼,却还躲在坟地里替你杀那个老鬼。我对你这么好,你怎能说走就走?”
适才他不愿将自己一路追来情形明告方扶南,这时为博他同情,好跟在他身边,却加油添醋,将自己的辛苦夸大许多告诉了他。
方扶南听后心里又感激又难过,却更坚定了决心:决不能再连累他受苦。他故意板着一张脸,要君青衫自己察觉,怪他无情,好自己离去。
哪知君青衫边说边走近他,也不知何时,竟抓起他衣袖擦自己眼泪来,一边却又偷偷察看他脸色。
方扶南心中好笑,却沉脸道:“你说完了没有?你一个男孩子,掉这么多眼泪,羞不羞?”
君青衫头一昂,道:“我还是小孩子,掉眼泪又有什么好害羞的?等我变成了男子汉大丈夫,你想看我掉泪还看不到呢。”
方扶南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要你跟着我。”
君青衫怒道:“为什么?我哪里不好?”
方扶南冷冷道:“你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我再落魄,也不要魔教中人援手。”
君青衫一震,闭上了嘴。
方扶南瞧他神色,知道自己这话真正刺痛了他,他自己心里也一抽痛,却想:“让他就此对我失望,总比让他跟着我,被人杀死得好。” 想到这,他不再理君青衫,一个人向长安城走去。
走了一段路,长安城城门已在眼前。
他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忍不住回头看看:所来处长莎蔽径,蒿艾如麻,晨露在朝阳下摇曳出一片潮湿的流光,晨色朦胧如梦,梦中却空无一人。
他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有隐隐的失落。
长安城城门尚未打开,他捡了一株小树,倚在树上寐了一会儿,然后在溪水中洗了洗脸和手脚,这才上路。
走进长安城时,他心里异常沉重。昨日只是疲于奔命,到了此时,静下心来一想:父亲死于非命,母亲又自刎在自己面前,影落春万丈阁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将发生什么?许多难解之谜团,要等他一一破解,血海深仇,也要他一力承担。更不谈以后重建山庄,继承父业,为江湖主持公道等许多事情。
路途何其遥远。
他低头进城,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忽听身边有人咳嗽了一声。
他侧头一看,君青衫竟先他一步,到了城中,此时正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脸上神情大半是得意,却又似还有其它莫名情愫。
方扶南不由心中一动,虽仍是冷冷地走开了,赶他走的决心,却已经动摇了。他心道:“他以前一直讨厌我,后来虽略有改变,也不见得就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我遇到了大危难,众叛亲离,他却执意要跟随我呢?难道,是感激我将他从小屋中放出来么?难得他愿为他人分忧,我该不该成全他这番心意?”
正决断不下,忽然眼前白影一晃,走过两人。方扶南看他们装束,立即知道是影落春子弟。
二人背对方扶南,尚未发现他。其中一人正询问一个早起赶集的男子,有未见过一个十二岁大小、相貌出奇俊秀、佩一柄长剑的男孩。
男子一脸茫然,眼光无意中看向了方扶南。方扶南忙低下头,匆匆穿进一条小道。
他连过几条街,已经看见了三、四拨影落春子弟,在向人打听他的所在。还有人拿了他的画像,到处张贴,悬赏一百两纹银,找“离家出走” 的孩子。
方扶南本打算在长安城逗留一夜的,不料庄里人为找他,竟如此兴师动众。如此一来,他寸步难行,恐怕要离开长安城,也是困难重重了。
这时他走到一片早茶铺子前。几个乡下人正在摊葱油饼,铺子里几张桌旁,都坐着有人。靠街一桌,坐着四个黑衣人,其中一个脸色苍白如鬼,一手缠着白带,似是断了手掌。
方扶南认出他是山鬼首领陈昭昭,正要转身,陈昭昭的目光却恰好落到了他身上。
方扶南转身奔进一条小道时,陈昭昭已经站了起来。
方扶南急急向前奔,眨眼便到了道转弯处。一转弯,却又看见三、四个影落春子弟正张贴他画像。
方扶南低下头,正准备偷偷从他们身后溜走,冷不防自己身后一人大叫:“方扶南在这里!”
那几个弟子迅速回头,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方扶南一惊,只好又返回适才的小道。这一来,前后夹击,他也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他心道:“两下比较,我宁愿先被带回影落春。”
正要迎向影落春弟子,忽见道旁一户人家的窗里伸出一颗头来,正是君青衫。他冲他招招手,笑嘻嘻地道:“喂,快进来!”
他恨他适才出声大叫,害自己陷入绝境,本不愿理他,但看他脸色,倒未见多少惊惶。他知他素来狡猾,想他说不定有办法,时机紧迫,不容多想,只得跃进他所在窗里。
他刚一翻进,两边人已同时进入小道,没见方扶南,先见了对方。
君青衫放下窗户,二人隔窗听外面动静。
一人道:“是你们,方师弟果然与你们在一块。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有人“嘿嘿” 冷笑一声,一人的声音道:“他不是正在你们背后?”一影落春弟子忽然大叫一声,余人哄然骂道:“好小子,暗箭伤人!”
方扶南听外面兵刃相交,他们居然先打了起来,倒也意出望外。正要打量所在,忽然耳边一热,君青衫软软的嘴唇贴上了他耳廓,他低声道:“你答应让我跟着,不然我就大叫,把他们引进来。”
到此地步,方扶南也无法,只得点了点头。
君青衫见他答应,不由得眉开眼笑。方扶南不知怎的,心里也颇觉欣慰。
突然门“吱呀” 一声响,一人从外走了进来,见到他们后一怔,正要张口斥骂,二人飞一般,掠到她两侧。
君青衫手腕一翻,《无常鬼手》 出动,立即要锁拿对方咽喉,取其性命。手爪尖尖,眼见要触到对方肌肤,却被方扶南横伸一臂挡开。
君青衫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
方扶南也低声道:“你若要跟着我,就得听我的。”
君青衫“哼” 了一声,不再作声。
被二人夹在中间的人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大清早的便打扮得十分妖艳。二人虽未出手伤她,但她看到方扶南腰悬长剑,已知不好,因此一语不发,只呆呆看着二人。
方扶南怕里面说话惊动窗外人,拉着女人出门,进入一个四方小院。
一进入院中,君青衫便迫不急待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女人看看他俩,似要发火,却又忍住,低低咕哝了几句,瞧神情颇为尴尬。
君青衫不明所以,正要沉了脸斥责,忽然院中另外一屋里又走出两个年轻女人,打扮得也十分妖娆,随风传来隔夜的酒气与劣质花粉香。两人一见第一个女人,一愣之后迅即调笑道:“容姊姊,真是高人不露相,都说你老实,却私藏着男人玩儿呢,连这样小的娃娃也不放过,啧啧啧……”
容姊姊对着这二人毫不留情,破口骂道:“扯你娘的臊,这两个小崽子做我儿子都嫌年轻。你们这起没脸面的,一惯胡言乱语,瞧我哪天不撕烂了你们的嘴!”
那二人在她骂声中嘻嘻哈哈地搂着走了。容姊姊兀自骂了一阵,才转向方、君二人。
她大骂一通后胆气上来了些,对方扶南身上宝剑已不似初时忌惮,问二人道:“你们是什么人?大过年的不呆在家里,跑朵红苑里做什么?”
君青衫隐约已知道了朵红苑是什么地方,他见方扶南俊眉微蹙,似仍不大清楚情况,促狭心忽起,假意收起怒容,可怜兮兮地拉着女人衣袖道:“容姊姊,你是好人,一定要帮帮我们。”
容姊姊眉一皱,道:“怎么了?”
方扶南在容姊姊身后冲君青衫皱眉摇头,要他别胡说八道,多生枝节。君青衫只作不见,又靠近容姊姊,道:“容姊姊,你不知道,我们原来是这城里富翁老王的儿子,只因不是他大老婆生的,娘又死得早,素日受他正房儿女们的气。这次老王生病,奄奄一息,那些没王法的混帐东西怕他死后留下许多钱给我们,竟设计了阴谋,污我们和外面的人串通好了谋害老王。我们不承认,他们就雇了杀手来杀我们。我们不得已,才躲到这里。”
容姊姊素来轻信,又容易激动,君青衫咬牙切齿,扮得又极其逼真,她一听之下,信以为真,登时就怒了,联想到朵红苑中不少姊妹嫁于大富豪作妾后,也大多遭着正房轻侮,不觉破口大骂。
君青衫不断在旁煽风点火,容姊姊越想越气,越看君青衫越可怜,到后来二人抱头痛哭。不过一个是真伤心掉泪,另一个却是张着嘴干嚎。
方扶南见有几人从窗中探出头来看他们,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二人道:“且别忙着哭,现在怎么处?”
容姊姊尚未开口,君青衫抢先道:“我有个主意。”
□□□自□□由□□自□□在□□□
大年初三,长安城中瑞雪纷飞。家家门前张灯结彩,街上反比平时人少安静。沿街有几个孩子,在戏耍玩闹,或丢雪球、打雪仗,或放着烟花爆竹。
正午过后不久,长安城一条窄巷中突然钻出一辆四匹马拉大车来。大车车厢以厚猩猩绒帘子围住,车身精雕细刻,华丽非凡。车里隐隐传来阵阵笑语。
大车一路朝城外驰去,路上行人纷纷避开,大多对着车子摇头,仆妇们指指戳戳,交头接耳,孩子们则张大了眼直瞧,有几个扔了手中雪跟着车跑。
偶尔车帘一掀,里面粉香融光和着欢声笑语一泻而出,又转瞬即收,不免惹得几个年轻男女遐想。
方扶南再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穿着女孩服饰,与妓女嫖客们混在一处。
他低头瞧自己一身花花绿绿,又抬头看自己对面同样穿戴得花里胡哨的君青衫,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尽管心里别扭,他却不得不承认:君青衫这个避敌法子极妙。也亏他一张嘴能说会道,竟然煽动起许多妓女助他俩逃脱“正房子女淫威” 来。
眼见车子离城门越来越近,他心知影落春及那些南素仙的爪牙们均非善于之辈,不由得暗暗捏起了藏在衣袖下的拳头。
看君青衫时,他却和几个妓女勾肩搭背,神态亲密,似浑不把眼前危机放在心上。
方扶南心里暗暗佩服他的沉着,心道:“我可不能输于他。” 他却不知君青衫此时紧张更甚于他,也正在暗中佩服他的“沉得住气” 。
车子奔到城门口,不出意料,有一个官兵先上来拦截。
车里除七、八个妓女外,另有一个扮作山东大嫖客的男子,年二十七、八,是容姊姊的弟弟,平素虽游手好闲,一无所成,见的世面倒还不少。他人本来生得高大雄壮,穿戴上绸缎,粉黛簇拥后,倒也颇具气势。
他称要带一众人去城外他别墅中游玩,给了那官兵十两银子。官兵颇识趣,收银后便恭恭敬敬退下。
车正要再动,却又听一人道:“且慢。”
方、君二人听这声呼喝中气十足,心中登时一沉,隔着满头珠翠彼此对望一眼。方扶南身子微微往后一靠,感受到背后藏好的湛神剑,心里略踏实了一点,冲君青衫微点头,要他放心。
车帘一揭,一阵雪花随冷风扑入,车中妓女们顿时哗然,叽叽喳喳抱怨不止。
车帘外站着一个青年,方扶南识得此人是江云长门下弟子,姓常,名钧飞的,武功不弱。从他肩后看出去,不远处尚站着另一个影落春弟子,却是田茂生的徒弟蒋铭。
常钧飞不理车中妓女喧哗,一手一个,将车中人提出车外。提到方扶南时,他收起内力,对方便没留意他,将他也随众放在了一旁。
最后一个提出君青衫时,常钧飞却顿了顿。方扶南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单这两人他自是不惧,就怕他们一声喊,群敌毕集,那就大势去矣。
但常钧飞只是凝神细看了君青衫几眼,便也将他放在一旁。
他随即在车厢内一顿搜,似未发现藏匿者,便退身出来,随随便便地向众人施了一礼,散漫地道了声:“失礼。”
“大嫖客” 顿时发了火,要抓住对方理论,众妓女忙忙拦住了他。
常钧飞对他们也不理会,只对君青衫又注意地看了几眼。君青衫上车时,袍子被车辕夹住,他忙上前,伸手替他小心地拉出袍子,顺便捏了捏他手,道:“以小娘子的相貌,胭脂只恨污了颜色。”
君青衫一怔。
常钧飞长相颇为俊俏,他也一直风流自喜,见君青衫怔住,以为对方已经为他的风采倾倒,便潇洒地一笑,道:“我姓常,过几年你长大了,到华山影落春来找我。” 说完翩然转身,一晃,已在一丈之外,竟用上了影落春的上等轻功。
蒋铭无此轻功,跟在他身后没命地狂奔。
二人一前一后,迅速消失了身影。
君青衫回到车厢中,气鼓鼓地一坐,众妓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容姊姊坐他身边,搂着他摩挲道:“好孩子,刚才那臭美的小子是看上你了。干脆你也别走了,在这儿跟姊姊一块儿混吧。”
君青衫脸涨得通红,虽胭脂浓郁,仍遮不住他一片怒气赶来的潮红。
方扶南想这有点作法自毙的意思,不觉也是一笑。
君青衫狠狠瞪他一眼,心道:“影落春姓常的小子,终有一天叫你落在小爷我的手里,不得好死。”
众人哄笑声中,车飞驰着出了城门。
君青衫对众人道:两人的生母来自洞庭湖一带的妓院,现他们的两个舅舅仍在那边做生意,二人这就要投奔他们去。
容姊姊为首,几个妓女见他们稚弱可爱,都十分喜欢,又怜他们身世,纷纷解囊资助了二人些碎银子、小玩物和糖果点心。
容姊姊最舍不得二人,临分手时拉着君青衫的手到一边,轻轻嘱咐道:“一路小心。” “有了银两先别全交给你们舅舅。” “若有机会,还是要好好念书。” “凭你的相貌,定能骗到个把大家闺秀,挑最有钱的。”……
容姊姊的姐妹们不断催促,她才含泪告别了二人,却硬要留下弟弟送二人一程,才放心走。
容弟弟陪着二人走了一程,见到一家客店,便嘴馋起来,想就当为两个孩子饯行,吃他们一顿,就此分手。
三人进了店,容弟弟要了居中一桌,点了不少酒菜,看气派便真如大富豪带着两个小雏妓进馆子摆排场一般。
君青衫不等菜上来,便借口解手,离开了客店。
他见方扶南毫无反应,便转身朝容姊姊她们离开的方向追去。没跑出几步,却见前面道旁站着一个人,作女人打扮,却是方扶南。
方扶南道:“你不是要跟着我么?这又是要去哪里?”
君青衫心中一乐,道:“你别管,我又不是要走。去去就回。”
方扶南摇摇头。
君青衫有些急了,直直看着他眼睛,忽然明白了过来,沉脸道:“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了?你这是在拦我?”
方扶南一步不让地盯着他道:“若是我算错,那是我小人之心。但我宁愿做小人,也不愿让你有一丝可能,去杀了那些女子。”
君青衫正是要去杀了那些妓女,以除后患,被他说破,未免恼羞成怒,狠狠道:“你不是小人,我是小人,但小人总比死人好。”
这时一群江湖卖艺的恰好路过,见两个“妓女” 在路边争执,都好奇地望过来。
方扶南忽然心里一动,将君青衫拉到一旁,道:“我们不做小人,也不做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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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弟弟叫的菜已经上来,他也不管两个孩子,一个儿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吃到得意处,断断续续哼起了几首听惯的下流小调。
边上几桌,一群跑江湖卖艺的脏孩子,吵吵嚷嚷地争抢着几只白馒头,一双双饥饿贪婪的眼睛,不时瞟向容弟弟一桌。
忽然,门口脚步声响,进来几个面貌狰狞的黑衣人。
为首一个断了一腕,在门口一站,目光扫过店内诸人,落在容弟弟一桌的两个“妓女” 身上,嘴角一提,冷冷一笑。
他朝左右使个眼色,他身旁立刻抢出二人,一手一个,提起了容弟弟桌上的两个妓女。容弟弟正咬一只猪脚,见此变故,又怒又惧,一手抓着猪脚,汁液滴了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