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秋空传(第一~三卷)----千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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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踌躇着要不要进一步道歉,却听见棠儿冰冷的声音道:“没什么,我原本便不是出自真心,你拒绝了我,倒让我松了一口气。”
傅恒浑身一僵,道:“这又是……何苦?”
棠儿回过身来,脸上早已泪流满面,嘴角却挂着自嘲的冷笑:“我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所以我想利用你来遮掩。但是这两个多月的身孕,想必就算想遮掩也遮掩不过去了吧。所以今晚之事,也不过是我自取其辱罢了。”
第47章
凯旋归来的大将军傅恒,在回家当晚,又被自家夫人拒之门外。
比起当初在四川时的严冬腊月,三月的京城气温已暖和了不少,但毕竟夜凉露重,傅恒孤身一人蹲在廊下,身冷,心更冷。
不可否认,棠儿长得非常漂亮,再加上她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姐姐的神韵,更令他对棠儿敬重有加。然而他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感情绝对不是爱情,他心中丝毫没有萌生过想要棠儿的念头,隐隐觉得那是对姐姐的亵渎。但是当听说棠儿居然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的时候,他心中梦幻般的情感破碎了。
傅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挨着廊柱坐了下来。自从与棠儿成亲之后,他每晚声称自己睡在书房,但事实上他总是在棠儿门外呆坐到深夜。他自知在情感上十分木讷,也知道夫妻不睦,作为丈夫的他负有绝大部分责任,他不只一次尝试着努力挽回这种局面,但是他做不到。
彷徨无助之时,他不知怎的,脑海中闪现的竟是那个人的身影。
傅恒渐渐踱回书房,桌上放着他的箫,这支箫他曾经从不离身,但出征金川之时,他立誓不拿下金川绝不回京,因此忍痛将这支箫留在了书房。
如今卸甲归来,再次将箫握在手中,一曲《净秋空》,熟悉的指感,熟悉的音律,埋藏于心的点滴记忆渐渐浮现出来,带着他回到那柳絮纷飞的年少时代。
那个时候他心思单纯,为了谱出一首曲子可以不眠不休;那个时候他热情率直,以为那个低眉抚琴的少年就是他一生难求的知己;那个时候他斗志昂扬,想要追随着那人的脚步建功立业,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如今年少的愿望似乎都一一实现,但心中充斥着的虚空却让他觉得无所适从。他不知明天的方向在哪里,更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迈出去。
远方渐渐传来悠扬的琴音,合着《净秋空》的旋律奏出凄凉的曲调,听得人心中惆怅悲苦。傅恒心中一震,此人竟也如同自己一半迷惘失措么?
他箫音未停,循着琴音的方向渐渐踏出屋去,走入了深夜寂静的无人小巷。
当空月朗星稀,一箫一琴悠扬在空旷的夜空,傅恒缓步踏去,渐渐看到一袭白衣沐浴在清朗的月色之中,一椅,一琴,明明形单影只,却仍旧遮掩不去他周身眩目的光华。
傅恒看得痴了,渐渐停止了吹奏。
那人也罢了手,抬头默默注视着傅恒。半晌,他开口说道:“扰了公子的雅兴了么?”
傅恒一怔,既而笑道:“倒是我破坏了兄台的音律。”
“彼此彼此。我听公子箫声凄凉,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傅恒面上闪过一丝落寞,低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必兄台也难免于此吧。”
对方突然闷声笑道:“居然开始调侃我了,看来你的情绪还不至于坏到哪里去,倒害得我白白为你担心。”
对方说着,立起身来,拂去长袍下的轻尘,将古琴抱在怀中,转而望向傅恒,“在下复姓澹台,单名一个宝字。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傅恒不料对方竟与他玩起这招,当下微微一笑:“在下傅恒,是个除了喜好吹箫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罢了。”
“那便巧了,我在家中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寄生虫,不如我们二人就此相携而去,归隐山林,免得留在这里祸害他人。”说着便走上前来握傅恒的手。
傅恒一时懵懂,被他拉着走了几步,突然清醒过来,问道:“皇上,您要带我去哪里?”
“你叫错了。我不姓‘黄’,也不叫‘尚’。我告诉过你的,我叫澹台宝,你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
傅恒知道他仍热衷于游戏,于是无奈地配合道:“那么澹台兄,您这是要带我去往何处?”
“小隐于野,大隐与市。我们这便归隐入市。”说着,抬手一挥,便有一车夫驾了马车出现在二人面前。
澹台宝拉着傅恒上了马车,车夫一句也不问,当空一挥鞭,马儿撒开蹄子顺着大路奔跑起来。
傅恒心中不安,低声道:“澹台兄,您又偷溜出宫来啦?”
“哎,都说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为女人所困,我也为女人所扰,就让我们两个大男人好好出去逍遥一番吧。”
傅恒心中一跳:“您怎么知道我为女人所困?”
澹台宝一滞,既而笑道:“那还不难猜么,你这人心里有什么事,不都挂在脸上了?”
傅恒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咕哝着:“棠儿的事可不能外扬,否则她日后如何见人?”于是强颜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夫妻之间小吵小闹都是家常便饭了,我只是心中有些烦闷,出来走走罢了。”
澹台宝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接口道:“我也是,老婆多了也不好,争风吃醋波折不断,所以我也是出来避风头来的。”
这是马车突然停住,车夫道:“二位公子,可以下车了。”
傅恒一下马车,便被一阵浓烈的胭脂气味熏得晕头转向。两名艳妆女子迎上来,一边一个搀了傅恒便要往风月楼里拖。
傅恒心中警铃大作,挣扎着躲到了澹台宝身后,道:“皇……澹台兄,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了,要带你逍遥来的么?大隐于市,这市中最热闹的地方不时风月楼么?”
傅恒心中暗暗叫苦,虽说棠儿给他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可是他还不至于拿这种方式报复回去。当下连连摆手道:“澹台兄,这地方我实在消受不起。我就不跟你一起归隐了,我还是回去念我的那本经吧。”
澹台宝也不拦他,跟着他一起回到了马车上,车夫是个识趣的人,一句话不问,又沿原路返回。
傅恒受到那一番刺激,感到浑身不自在。澹台宝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你倒是肯为你夫人守身如玉啊。”
傅恒苦笑道:“只怕守了也白守。”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失言,面上一红,急忙掩饰道:“我们家那位一旦发作起来,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澹台宝望着他的眼神却冷了几分:“看来,你倒是十分爱她。”
傅恒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不由低下头去,陷入了苦恼之中。
马车回到二人相会的地方,澹台宝引着傅恒下了车,沉默了片刻,说道:“下个月初四,是老佛爷为大清国祭天祷告之日,到时候,也请你和你夫人一同前来参加祭典仪式吧。”
傅恒抬头,面前的澹台宝摇身一变,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亲近的帝王,他说的这句话,已不是玩笑,而是命令。
傅恒俯首道:“臣,遵旨。”
时至深夜,府中的下人们都已经入睡。
傅恒蹑手蹑脚走回自己的书房,路过寝室时,听见屋内隐约传来棠儿的低泣,傅恒不由停下了脚步,内心纠结了一番,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棠儿曲卷着身子靠在床头,听到声响,猛然抬头,脸上露出惊恐而脆弱的表情。但是很快她抹干了眼泪,瞪着傅恒道:“你想怎么样?如果要休了我的话,也不必急着赶在夜间休我,明日我自会主动求去。”
傅恒一言不发,默默在棠儿床头坐了下来,低头踌躇半晌,问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可以告诉我吗?”
棠儿警惕地咬住了嘴唇,一副宁死不招的表情。
傅恒苦笑了一下:“是不能说的人吗?我不会对他报复的。”
棠儿丝毫不为所动。
傅恒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今天晚上你说过的话,我也不会再向外宣扬。你是我的妻子,所以我也会好好待你腹中的孩子。”
棠儿一怔,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傅恒。
傅恒举起手道:“我发誓,现在我说的话都是肺腑之言。结婚以来,我都没有尽到丈夫应尽的责任,这是我的错,如果你仍旧不肯接受我,我也不会逼你。但是你腹中的孩子,我会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抚养他长大。”
棠儿望着傅恒温柔似水的眼神,两个多月来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了下来,心防一旦瓦解,便泪如泉涌,一发不可收拾,扑入傅恒怀中号啕大哭起来。
第48章
响儿独自一人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快步行走,在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看似高大却眉目青涩的藏族少年。
响儿走了几步,终于忍无可忍地回头吼道:“达瓦,你究竟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名叫达瓦的藏族少年用听上去并不流畅的汉语道:“我无处可去,除了跟着你,我想不出来还能做什么。”
“你不是你父亲留在京城的人质吗?既然是人质,就该老实呆在人质该呆的地方,哪有像你这样到处晃来晃去的人质啊?”
达瓦抓了抓头皮,他也感到很困惑,当初父亲向清国皇帝归降之后,为表示族人的诚意,便将作为长子的自己留在了京城作为人质。
但是收留他的傅大人不但没有将他软禁起来,反倒给他安排了舒适了住处,还安排了老师教他学习汉语、满语和文化礼节。只是这些课程难免有些枯燥,给他上课的几位老先生往往一下课便抬脚走人,不愿意跟他这个莎罗奔的儿子有什么交往,达瓦无形中陷入了被孤立的境地。
京城里他只认识傅恒和响儿,傅恒整日忙于政务,自然是没有什么时间来过问他的,只有响儿有空的时候会来看看他,与他说说话,因此不知不觉中,他开始变得十分依赖响儿,一日不见响儿,便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最后只好天天跟着响儿、看着响儿,才能安心。
其实响儿也知道达瓦的难处,说实话她并不讨厌达瓦粘在身边,相反两个同龄的孩子凑在一起有更多的话题。但是这一次响儿是瞒着傅恒偷偷去找江湖郎中的,总不好让达瓦这样名正言顺地做个跟屁虫。只是她却压根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轻功这一绝招。
达瓦自然不知道响儿心里在想什么,可怜巴巴地道:“你如果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就当我不存在好了。我远远地跟着你,不妨碍你做事情。”
响儿见他如此可怜,完全没有了初见交手时的凌厉之气,想到自己最初跟随六爷来到京城时,也是内心充满了恐惧与不安,相比之下,这个异族长大的少年只怕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下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一定要跟着我,那便跟吧,不过有个条件,不论我到哪里,跟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都不许跟第三个人说,就算是六爷也不行!”
达瓦忙不迭地点头。
于是达瓦跟着响儿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来到一家看上去十分破旧的药铺中。
帐房先生一看见响儿,立即喜笑颜开:“哟,这小妮子总算知道回来看我了么?”
响儿四处打量着药铺,啧啧赞道:“师傅,您开的这个铺子还挺像模像样的,该不会真的改行做郎中了吧?”
飘隐公敲了一下响儿的脑瓜子,呵斥道:“严肃点,为师现在就是京城一带远近闻名的‘赛神医’,只要我说是必死无疑的,没人能救活!”
“这不叫神医吧,师傅?你干的是大夫还是咒师啊?”
“少贫嘴!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东西,自从跟了你的那个傅六爷,就再也不来看望为师了,说说,这次来找为师,是不是有事求我啊?”
响儿压低了声音道:“师傅,我问您个事儿。”
“啊。”飘隐公配合地俯下身来。
“您说,如果一个女人没有跟男人那个,她能怀孕么?”
“那不可能,如果一个女人怀孕了,那她肯定是跟男人那个了。”
“可是她怀孕之前,她的丈夫一直不在身边,这怎么解释啊?”
“那还用问吗,肯定是这女人在外头偷人了呗!”飘隐公话音刚落,觉得响儿问得有些蹊跷,上下打量着响儿,一瞄眼,发现门外还藏着一个小伙子,大惊失色地道:“响儿,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响儿急得跳脚:“我现在能跑能跳的,哪里看起来像怀孕的人啊?”
飘隐公觑着眼看她:“那门外头藏着的那个小伙子是谁?”
“反正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啦!”响儿问完就撤,匆匆说了句:“师傅再见!”拉了一脸懵懂的达瓦立即闪人。
飘隐公在后头笑嘻嘻地吆喝:“如果需要安胎的药,师傅我这里要多少有多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如果想要打胎的药,我这里也有!”
傅恒一旦下决心要把棠儿腹中的孩子当作是自己的孩子,便用真心去对待棠儿母子。接下来的半个多月,他多次请来大夫为棠儿诊脉,采购名贵的药物为棠儿滋补身子,还虚心向有经验的街坊邻居请教孕期应注意的和应忌讳的的事项,忙得不亦乐乎。
而傅恒与棠儿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改善,棠儿不再总是冷冰冰地说话,有时候会在傅恒的陪伴下出外散步,看到傅恒请人为她精心打造的首饰,也会露出娇羞的喜色。在外人眼里,这夫妻俩男俊女秀、和乐融融的样子,不啻为一对神仙美眷。
只是每当响儿在场时,便会有些低气压,棠儿敏感地察觉到,响儿在望着自己的时候,眼神中隐约藏着一丝敌意。但她只当是响儿心里喜欢傅恒,对自己心存妒忌,但响儿毕竟还是个孩子,又是丫头身份,棠儿也曾经想过,待响儿再长大几岁,寻着安分的人家把她嫁了,如果响儿不愿意嫁,便让她留在傅恒身边做个陪侍的丫头也不错。
一切似乎都开始往好的方向在发展,傅恒认为自己可以扮演一个好丈夫,待孩子出世之后,他也能一如既往地做一个好父亲,直到有一天,他与棠儿能真正消除隔阂,成为真正的夫妻。
四月初四,太后在城外天坛亲自为天下百姓祭天祷告,祭祀的仪仗队一直排到正阳门,场面蔚为壮观。
度过了漫长的仪式之后,太后提出要到天坛附近的法华寺午休,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又迁向了法华寺。包括棠儿在内的十几位命妇早已恭候在寺庙大殿之内,一齐向并排走进来的乾隆与太后请安。
太后虽然面有倦色,但精神状态很好,笑呵呵地伸手令命妇们平身,然后一个个打量过去,这些命妇都是朝中重臣的妻女,大部分女子的名字她都能叫出来,被叫到名字的命妇自然喜笑颜开,感到被太后惦记着是一种无上的荣幸。
棠儿身穿一件淡粉色衣袄,梳了个较为正统的发髻,脸上施了淡妆,站在人群中十分安静。但是太后很快便注意到了她,伸手招她过来。
棠儿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走到太后身边,太后慈爱地将她的玉手交叠握住,问道:“听说你跟傅恒成亲没多久,傅恒就被派去四川打仗去了,那阵子可苦了你罢?”
棠儿道:“老佛爷言重了,傅恒能被皇上重用,那是傅恒的荣幸,也是我这做妻子的荣幸。”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傅恒这次出战金川凯旋而归,也算没有辜负皇上对他的期望,你能这般理解与支持傅恒,我也很欣慰。”
说罢,对身边的王普道:“你记着,回宫之后,赏赐瓜尔佳氏上用缎二疋、官用缎二疋、春紬二疋、绫二疋、内用果桌一张、赏用果桌一张,直接送到傅恒府中。”
王普心里清楚,这可是相当于宫中贵人级别的赏赐,看来老佛爷这次是当真高兴,于是笑道:“老佛爷请放心,奴才一回宫就去办。”
棠儿有些抽宠若惊地看了看太后,又望了望乾隆,乾隆却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向他处。
第49章
傅恒自从进入法华寺之后,便不见了响儿的影子。
这丫头当初软磨硬泡地缠着傅恒带她一起去参加祭天典礼,可是仪式开始之后,她又不肯安分呆着,总是偷偷摸摸东张西望,让人想不怀疑她跟来的动机都不行。
当乾隆陪同着太后进入后殿休息之后,跟随祭祀的大臣们也终于可以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三五成群地坐下来喝茶聊天。
傅恒心中记挂着跟随命妇们呆在内殿陪伴太后的棠儿,又担心响儿乱跑闯祸,一直心不在焉地应付着陆续围拢过来向他道贺的同僚们,终于寻了间隙,脱身出来寻找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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