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卿伸脚一踢,正中归梦胸口,冷笑道:“小阿七,我还是喜欢你张牙舞爪的模样,现在这样,真够难看。”
归梦只觉胸口翻滚,眼前一阵晕眩,还一阵才察觉到程卿刚才说的是什麽,挣扎著要爬起来,却已经被人捉著双臂往外拖了出去。
一路拖行到门口,归梦才勉强站直了身子,拖他的人从背後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转身关上了门。
趴在地上,身上传来各种疼痛,归梦觉得自己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往前看去,只能来往各人的脚,明明很近,却又仿佛很远,他伸出手去,没有人会握住他的手,他也什麽都无法捉到。
宛如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些无法回忆的岁月。
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暗,在彻底消失之际,他仿佛看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跟前蹲下,那人有著一张熟悉的面孔。
“子桑……”明知道不可能,他还下意识地叫出了心中的名字。
再醒来时只有片刻迷糊,随即便猛地坐了起来,归梦叫了一声:“子桑!”
“当家还真是痴心。”耳边传来的却是笙歌带著轻嘲的声音。
归梦稍稍回神,抬眼看去,便看到笙歌抱胸靠在床边站著,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笙歌刚到了驿馆门口,就看到当家倒在那儿,满脸是血,都快要吓死了,哪知道一走过去,当家就冲著笙歌叫子桑大人的名字,真是叫人心冷啊。”
归梦垂眼,淡淡地道:“是你救了我。”
“是我把当家从驿馆带回来,还特地瞒过了楼中的大家,省了一场风波,当家要如何谢我呢?”笙歌轻笑,话里却有半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归梦一笑,从来都知他跟自己相像,爱嘴里要强,也不追究,甚至笑著应一句:“便放你自由吧。”
笙歌却是脸色一变,语气越发嚣张起来:“当家不是曾说过,我们这样的人,离了秦楼,便再无去处麽?”
只觉得笙歌话里带著无法形容的语气,似嫉妒,似讥讽,又似哀怨,归梦一时间再说不出话来,愣坐半晌,才猛地惊道:“我睡了多久?”
笙歌已知他在紧张什麽了,沈默半晌,抿著唇别开了眼:“因为你额上的伤失血,已经躺了两天了。”
归梦双眼睁大,脱口问道:“子桑南呢?”
“当家放心,子桑大人还被关在牢里,侯爷还没有动身上京的意思呢。”
归梦缓了口气,心却依旧悬著,昏迷前在驿馆与程卿交涉的浮上心头,程卿不肯放手,又有谁能救得子桑南?
“当家要怎麽救子桑大人?”一旁的笙歌突然开口。
归梦一怔,才恍惚想起那时笙歌眼中的嫉妒,和子桑南在他面前的温柔,自己所做的一切就如同一个笑话,他低了眼,只淡淡地回一句:“再说吧。我累了。”
笙歌看著他,双手慢慢握成拳,语气却温和了下来:“那麽当家好好休息,笙歌先告退。”
听著门合上的声音,归梦才轻轻吐出口气,慢慢往後靠去,倚在床头。
有一瞬间,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放弃。
由著子桑南死了便罢,反正活下来,也总不会是自己的,又何必费尽心思抛却尊严地救他?不如谁都得不到好了。
只是,就如那时手恰在那个人脖子上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狠下心来,终究是,不舍得。
笑这样的自己太可悲吧。
归梦合眼,良久,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笛子,放到嘴边。犹豫了一阵,才轻颤著吹了起来。
笛声尖锐,宛如虫鸣。
好一阵,归梦才放下手,脸上隐约有了忐忑。
这是他联系景容的唯一方法,只是如今,不知景容还会不会来。
一等半日,始终没有人来,归梦有些绝望了。
却在他就要放弃的时候,有人自窗外翻入,落在床前。
不是景容,只是一个蒙著脸的人。
“主人呢?”归梦咬了咬牙,才低声问。
那人语气平淡:“主子交代,你若有事,可到安淮城南十里的大宅找他,他就不过来了。”
“是……”轻应一声,归梦低眼掩住了心中的失望,“有劳了。”
那人再不看他,又自窗外翻出去,顷刻消失。
你若有事,可到安淮城南十里的大宅找他,他就不过来了。
那个会因为“突然想起你”而踏著夜色而来的景容,已经消失了。好象之前种种情深都不过是做个样子,叫他沈沦。
他不曾爱上景容,只是在过去那十多年里,景容是他唯一的依靠。在最痛苦的时候,只有景容伸出了手,拉他一把,那之後拉往何处,他不在乎。
他可以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景容,只要景容需要。
可是近二十年了,景容不曾提出更多的要求,直到最後说出了暧昧的话语,却更快地把他放弃掉。
归梦没有把握景容还会帮他。
从扬州到安淮,快马一日,归梦两次受伤未愈,到了近郊的宅子时,脸上早已血色全无,下了马便差点软了脚摔了下去。
倒是看门的仆人见他如此,上来扶了一把,带他到一旁歇了一阵,才慢慢缓了过来。
“麻烦通报,就说归梦求见大殿下。”
那仆人应了,转身入内,自语道:“最近来找主子的人还真不少。”
归梦心中隐约升起一抹不安,却只强抑著等在那儿,好一阵,那仆人走了出来,眼中微烁,低声道:“主子说你可以进去了。”
归梦点头谢过,往里走时心中的不安却越发强烈,那人只说,你可以进去。
去哪里,等多久,见不见,都不曾说清楚。
手上握得死紧,归梦拦了下人问主屋在哪,便一路寻去,过了庭院,走到一座大屋前。
一眼看去,正门大开,前厅空无一人,往左转,廊子边上是一道间一道的门,也不知景容会在那里。归梦只迟疑了一下,便沿著廊子走去,细心地听著房间里的动静。
直走到尽头,都不曾发现哪一个房间有异样,归梦有点无措了。在原地好一阵,才发现过了小荷塘,对面还有一间独立而景致的小屋。
心中似有什麽强烈地冒起来,归梦吸了口气,便饶了过去。
刚走近小屋,便听到一阵极轻的声响,归梦流落风尘多年,只一怔,便已认出了那是什麽。
那是交欢时的吟哦喘息。
再近一点,便能听到隐约的语句,断断续续地叫著景容的名字,说著让人遐想的话语,还有言不由衷的求饶。
归梦的心却剧烈地跳了起来。
再走近一点,那声音便越发清晰了。
“景容……快,快点……景,啊啊──”
归梦瞳孔微缩,双脚几乎无法站稳,到了门前,他甚至再顾不上礼节,一把撞开了门。
一室旖旎比听到的还要浓烈,床上两人赤裸著身子交缠在一起,衣物落了一地,一人身上还有半褪到膝盖上的裤子,衬著那剧烈的交缠,昭示著两人情欲浓时的迫不及待。
归梦推门的动作甚至没有惊动两人,在下一人的手死死地搂著身上的人,力度之大,几乎要把手指嵌入了对方的身体。
另一人扶著他的腰冲刺到底,身下的人那阵阵呻吟只似声声催促,他的脸上也染了情欲之色,眉目间却依旧清贵,似在激情之间,也始终保持著一丝清明和自持。
那是景容,从不曾在归梦面前失过半分风度的天子长子。
在他身下吟哦低泣的人却更让归梦如堕冰窖。
那一脸温顺,甚至带著脆弱和妩媚的人,是程卿。
“啊!”
归梦捂著脸叫出声来,几乎同一时间,床上两人也叫了一声,似是激情到了尽处,两人相拥,慢慢地缓下动作,景容自程卿身上退出,伸手取来干净的棉布,拭去两人身上的体液,又拉过被褥,覆在程卿身上,而後站起来,披过一件袍子,走向归梦。
归梦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後逃。
“归梦。”景容轻唤一句。
“啊──”归梦反射地惨叫出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似想要把景容的声音掩盖过去。
程卿半倚在床上,唇上还染著情事间留下的红,轻笑出声:“景容,你看,果然像你说的那样,小阿七都快要疯掉了。”
归梦惊恐地睁著眼,看向景容,宛如离水後濒死的鱼。
景容又走前两步,归梦退无可退,整个人靠在了门边上,他摸索著要从门口逃出去,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移步。
“你看到了什麽?”景容软声问,一如往日的温柔。
他看到了景容跟程卿在一起。那不是一时兴起的交欢,他能看出那纠缠间缠绵不去的情意。
归梦只是要头,看著景容,张著口,怎麽都说不出话来,只发出干涩的单音。
“程卿是我的人。”景容的声音里带著高高在上的清冷。“二十年前便是。”
归梦依旧摇著头,窒息的感觉扑面而来,他只拼命喘息著,好不容易才挤出三字:“为什麽……”为什麽救我?他问不出口,连他自己都已经无法相信,景容当初所做,是“救”他。
景容一笑:“你那时不过是个被抛弃的孩子。他再怎麽让人折腾你,也不过是一时痛苦,最後断了气,便得解脱了。小孩子又能撑得了多久呢?”
归梦眼中的光芒开始一点点地熄灭,最後只留下无尽的黑暗。
他想起了子桑南。
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救他了。害子桑南遭受这种种的是自己,害他如此,而现在,自己也无处可逃。
“什麽叫生不如死?”景容轻笑,“阿卿琴技天下无双,你那麽一咬,就把他最宝贵的手废了。他说要你生不得,死不能,只是那样折腾,怎麽足够?
“总要让你变得坚强,才能承受更多的折磨啊。如果连希望都学不会,你怎麽绝望?”
十八[上]
归梦看著眼前的人,似看著自己二十年的岁月一点点在眼前粉碎。
一切都是假的。那些浅淡的温度,那些夜半的温柔,通通都是假的。
那一年陷入巨大的噩梦里,而後醒来,之後流年如水,十年,又十年,只道早已醒来,如今才知道这梦,一做便是二十年。
还不如当时便死了。
他整个人贴在墙上,头无力地靠著,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如同困兽,妄想找到出口。
景容站在他五六步之外,没有再逼近,看著归梦的样子,眼神微微地变了,转瞬便又化作了如海的深沈。
程卿靠在床上,这时却突然翻了被子下床,利索地穿上衣服,自衣服堆里翻出一柄匕首,径直走到归梦跟前,手肘压著归梦的身体,刀尖抵在归梦咽喉,残酷一笑:“这麽些年,我也满意了,一切就此为止吧。”
归梦缓缓闭上眼,死亡就在面前,他的心中却升起了一丝淡淡的喜悦。
“阿卿。”就在程卿手上用力之际,景容低叫了一声,匕首浅浅地划过归梦脖子,留下一道淡红血痕。
程卿却是双眼微红,一咬牙把刀子摔在地上,转过身便冲到景容面前,扬手一巴掌打过去。
景容冷静地抓了他的手,声音依旧低缓:“别胡闹。”
归梦睁开眼,看到的是程卿僵在半空的手软了下来,他死死地咬著牙,低下头去,而後回头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那种巴不得将自己喝血吃肉的恨意,让归梦自心底冷了起来。
这个人对景容的执念,让人觉得可怕。
景容却似什麽都看不到,只放了手将程卿轻推到一旁,然後走到归梦跟前,笑道:“你辛辛苦苦从扬州跑来,总不能只看这麽一场。你要救子桑南,我放了他便是。”
如此突然,让归梦猛地睁大了眼,以为自己听错。
景容唇边的笑意却因为他的表情而加深了:“放过你,放过他,又能如何?我随手都可以捉回来。你们又能逃得多远?事情还没有结束。”
归梦心中一颤,等著景容说下去,宛如等待审判的犯人。
“何况,你以为逃出去,便能与他双宿双飞?你总以为是自己连累了他,可你知道,子桑南是什麽人吗?”
归梦又是一惊,而後便听到程卿哼笑一声,他惊惶地抬头,便听到景容说下去:“二十年前,子桑南进京读书,你知道他师从何人?”
归梦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的亲娘,是当朝二皇子的表姨。二十年前,他因为扬州神童的美名,被召入宫中,当二皇子的侍读。也就是,当今太子三洲夙容的侍读。”
归梦站在那儿,已经连惊讶的表情都无法做出了。
太子侍读。这样的人,长大了,往往在朝中任个不重不轻的官职,待太子即位,便往上提拔重用。子桑南这样在扬州一呆便是十年从未升迁的,实在罕见。
归梦替景容做了十多年的事,哪怕景容不曾多说,他也明白景容所做为的是什麽。
皇长子党跟太子党,朝中分庭抗礼多年,便是他自己,这十多年间,也不知多少次依仗著秦楼当家的身份,间接替景容除掉碍事的人。
尤其是二十岁那年。他不过是把一封伪造的信藏入对方的衣服里,便牵连了太子一党大小官员近三十人,其中三人株连九族,便是在他二十一岁生辰当日问斩的。四百六十三条人命,让他在之後很多年里,午夜梦回,无法安生。
刚开始,还是景容夜夜陪在床前,才赚得片刻安稳,回头想去,归梦还心有余悸。
看著归梦脸上发白,景容似也想起了旧事,脸上笑意越深,眼中却一片冰冷刺人:“你可还记得顾大人?”
归梦脸上血色尽失,睁著眼看著景容,眼中已尽是哀求。
“顾大人有个儿子,那时也送进宫里来伴读,虽不是太子侍读,却与太子情谊极深,宫中人人皆知,二殿下,子桑家的少爷子桑南,顾大人家的少爷顾千秋,是挚交好友。”只是一句,轻若飘鸿,听在归梦耳中,却是重若泰山,“顾千秋因被株连,死时才十五岁,为了这事,二殿下跟子桑南都伤心了很久呢。子桑家的小鬼似乎还曾赌咒说,终有一日,要将凶手捉出来碎尸万段,以还顾家清白。”
“不要说了……”归梦慢慢地捂了脸,顺著墙上一点点地滑落下去。在看到景容与程卿在一起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不畏惧任何事情,如今才知道,现实的残酷永远没有尽头。
他甚至已经找不到活下去的勇气了。
“你要走,我便放你走。”景容在他耳边轻声低笑。
走?可是他已经不知道可以走去哪里了。哪里都没有路。
如果二十年前便死去,是不是就什麽都不必承受了?
怀著对子桑南的怨恨,在肉体的折磨中死去,远比如今要来得幸福。
恍惚间程卿和景容似乎离开了房间,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了进来,看到他时,那人很是惊讶,在他耳边不断地唤他的名:“归梦,归梦!”
他抬起头,看到的是子桑南满脸焦急,好一阵,他才惊慌起来,颤抖著叫了一声:“子桑南……”
三个字,宛如惨叫。
子桑南似是被吓住了,一把抱住他,非常用力,像是怕他会在下一刻消失在眼前。
归梦却只觉得相触之处都是火灼的痛,让他无法控制地惨声叫了出来:“不要──”
十八[下]
子桑南被他吓了一跳,却越发将人搂得紧了,连声问:“你怎麽了?”
归梦拼命地挣扎了起来,嘴里不停地重复:“别碰我,不要碰我,求求你,不要……”
他越是这样,子桑南越是不敢放手,丢下往日种种伪装,心疼都写在了脸上,他看著归梦几欲崩溃,忍不住颤声问:“你是不是为了救我,做了些什麽?”
归梦充耳不闻,只是挣扎,子桑南却道他是默认了,心中便越发疼了起来,将人死死搂住:“你这傻子……”
“不要碰我,不要,不要……”归梦已经无法去辨认他说了什麽,更不知他话中含著何种意义,嘴里不断重复著同样的哀求,疯子一般。
一声声落在耳中,子桑南心如刀绞,最後只大喝一声:“归梦!”
怀中挣扎不断的人便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似连呼吸都停止了一般,僵在那儿,一脸惨白。
子桑南屏息,凑过去轻咬住了他的唇,而後小心翼翼地探过舌去,挑开他的牙。
而後是极尽挑逗的一吻,子桑南始终强抑著心头的惊惶,一次次地小心的试探著,等待著他的反应。
好一阵,子桑南的呼吸渐重了,才恍惚听到归梦的喘息,宛如自喉咙间强挤出来的一声闷哼,让子桑南一直悬著的心慢慢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