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桑大人说的什麽话?归梦是秦楼当家,自会护著楼中各人,不需要别人来护!”
“你……”子桑南咬了牙,怕自己再说出什麽话来,刺到了这拼命逞强的人。
归梦只冷冷地看著他,并不说话。
子桑南好一阵才开口:“微泫跟了芷清倦,又有什麽不好?难道他还能在秦楼留一辈子?他日年老色衰,难道你还能养他终老?”
“子桑大人又能保证芷家能容他一辈子?”
“至少他能离开这里。若有一日景容真要治你,你又凭什麽来护著他们?倒不如让他们早早离开,躲过是非。”
归梦冷笑:“便是送他们离开,也未必就要卖给芷清倦。既然芷家与太子关系紧密,微泫跟了芷清倦,又何曾离得了是非?子桑大人如此热心,不知道的,还道您要拿微泫去换些什麽呢。”
子桑南被他一句话堵得心中气结,冷著一张脸坐在那儿,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微泫自门外晃了进来,看到两人这景况,规矩地行了个礼便要退出去,子桑南连忙开口:“微泫,你过来。”
微泫似是一怔,归梦已自插了口,唇边带笑语气里却带著三分讽刺:“听说芷三公子这次来扬州是找人的吧?人没找到还买个男宠回去,不知道芷老将军要气成什麽样呢。”
听出归梦分明作对,子桑南也不禁沈了脸:“那是芷家的事,不归我管。”见归梦依旧一脸冷漠,他不禁轻叹,“我真不懂,芷家有权有势,芷三公子既然有心要微泫,总不至於亏待他吧。往後生活,怎麽也比留在这种地方要好吧?”
归梦还是笑著,语气却更是尖锐了:“真抱歉秦楼是这种地方,要子桑大人停留这麽久真是委屈您了啊,再留您在这似乎不是道理,子桑大人请便,归梦就不送了。”
“归梦!你……”
“当家,子桑大人,有事慢慢说。”微泫连忙笑著劝,就怕两人吵起来,过後又是各自伤情。
子桑南被他一说,回过神来,暗自收敛,转头对微泫道:“微泫,你过来,有件事情,你自己做决定吧。”
微泫走近,子桑南拐弯抹角了一阵,才终於在归梦的嘲讽下道出了目的:“芷三公子想替你赎身,让你随他回京城去。”
微泫僵在那儿,似已不会说话了。
“你,可愿意?”归梦轻声哼笑,“愿意不愿意尽管说,万事有我给你担著。”
“不。”淡然一笑,微泫几乎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语气坚定得让子桑南也不禁动容。
归梦笑了,转眼看子桑南:“如何?子桑大人可听清楚了?”
子桑南也无法再作纠缠,只淡淡回一句:“就看芷三公子今天晚上怎麽说吧。”
归梦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不送。”
子桑南拂袖而去,留下微泫看著归梦,良久,轻叹一声:“当家何必护著微泫。微泫心中只有一人,当家直接跟子桑大人说了便是,最多也不过是芷三公子失了兴趣,或是起了必得之心,那也只是微泫的命。当家何苦为了微泫跟子桑大人针锋相对?”
归梦没看他,径自站起来往後面走:“闹翻也好,当断则断,如今暧昧不清,岂不是更难受?”
“微泫不懂,当家与子桑大人,分明两人都有情,为什麽当家还要固守这一步,不肯给彼此一个机会?”
归梦没再回答,大步走出前进,一路离去。
为什麽不肯给彼此一个机会?
却已经是,没有机会了。
在景容说出他的目的时,在景容说出旧事的牵连时,就注定他们再没有任何机会了。
他只能彷徨惊惶地等著,等一日子桑南知道真相,然後看著他亲手终结这二十年的无止无尽的纠缠。
而後芷清倦上门,从强夺微泫到滴血认亲,李四从秦楼一个小小的下人摇身一变成了芷家失散多年的少爷,一切就像是戏里演的那般,杀了人一个措手不及。
李四开口要带走欲嫋,归梦尚且有些犹豫,到後来李四支吾著跑来说要把微泫一并带走,归梦才终於粲然一笑,应他一声“好”。
终究是子桑南说得对,让他们早日离开,总比将来眼睁睁地看著秦楼坍塌,做一个随葬要来得好。
到李四带著微泫欲嫋离开那日,子桑南陪在芷清倦身後,一言不发,只不时偷偷看归梦一眼,似要在他脸上寻出一丝不舍来。
归梦却始终盈著七分笑意,和著三分讽刺,挑衅地看著子桑南,什麽都没有说。
待子桑南随著芷清倦一行往城外走了,他才敛去笑容,眼中终究染上了一抹疲倦。
不知被发现的会是哪一日,只能每天都活在惊惶之中,想著,也许下一刻眼前这拼命维持的假象就会崩塌,这样的日子只会让人崩溃。
也许熬不到被发现的那一日,他便自己先将一切毁掉。
一路想著,眼前的景象也渐模糊了起来,再跨一步,脚下踉跄,整个人便不可控制地往前摔倒下去。
归梦也不挣扎,闭眼等著将要承受的疼痛,然後最终却被人一把接住,耳边响起了笙歌担忧的声音:“当家?”
他张眼,抬头,看了笙歌好一阵,才淡淡一笑,缓声道:“笙歌……你也走吧。我放你自由。”
二十一[上]
笙歌一下子就愣住了。
好一会,他脸上才慢慢地浮起一抹难以形容的笑:“当家又说笑了。微泫欲嫋都走了,小的几个孩子才刚能见人,若是笙歌也走了,秦楼要如何撑下去?难道当家要亲自伺候各色客人?还是说,干脆就把秦楼关了?”最後一句,笙歌的声音提高,隐约带了三分威迫。
归梦心中微颤,抬眼便发现楼里几个出来给微泫三人送行的人已经往他看了过来,脸上都是一色的惊惶,像是他已经说出了“是”一般。
随即低了眼,归梦不一为然地一笑,轻哼:“你以为你自己是什麽人?做这买卖的,到你这年岁,也差不多该退了,便是留著,也卖不了大价钱。再过半年,那些小的怕都要把你的风头统统抢去了。好端端地给你一个离开的机会,别人盼都盼不到呢。”
说罢,轻拂衣袖,转身入内,一副被激怒了的样子,远远地还丢来一句:“还有你们几个,都站在那儿发什麽呆?该休息的休息去,该上妆的上妆去!”
“是,是!”身旁响起一迭声的回应,笙歌苦笑,看著旁人向自己投来安抚同情的眼神,回眼再看归梦远去的身影,心里便似被什麽用力地抓了一下。
“笙歌,你还是去给当家赔个不是吧……当家这些天心情都不好,脾气大著呢。”
有人好心来劝,笙歌唇边的苦笑越深,半晌见对方欲言又止,才终於合了合眼,笑道:“没事,当家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去哄他一哄就好了。”
一边说著,一边往归梦走的方向追过去,笙歌觉得,心中的那爪子,越抓越痛了,脚步也便下意识地越走越快。
直到了归梦房间前的小院,他已追上了归梦,归梦似也听到了脚步声,才回过头,便看到了笙歌脸上的认真。
“你是真的打算关掉秦楼,是不是?”
归梦看了他一阵,回身入房,没有回答。
笙歌追上两步,用力地摔上门:“回答我!”
“是又如何?”归梦轻笑,“秦楼是我的,继续经营或是关掉,都与旁人无关吧?”
笙歌咬牙:“谁说无关?楼里的人签的多是卖身契,卖入楼里,便与外头断尽联系,若秦楼关了,他们怎麽办?”
“若是关掉,我自会打发,每人百八十两,到别的地方去做点小生意,还是能活的。总比留在楼里,等年老色衰无依无靠的好吧?”归梦的声音显得有些空洞了,半晌吸了口气,转头看笙歌,笑道,“我记得,当年你被卖进楼里,拼命要往外逃,死活不肯接客,怎麽这会倒是舍不得离开了?”
“那时自是不愿意,只是如今笙歌已是秦楼的人,当家又要我到哪里去?”笙歌始终握著拳头,像在压抑著什麽。
归梦淡淡地道:“想去哪就去哪。”
“若是我人得了自由心还留在这里,我还要这自由干什麽!”终究无法承受他话中的漫不经心,笙歌忍不住吼了一句,一手拍在桌子上,双眼都有些发红了。
归梦一震,张眼看他,脸上慢慢浮起了一抹茫然:“留在楼里,往後会有什麽遭遇,谁都不知道。如今放你离开,你大可去找子桑南,这麽些年,你始终放不下他,不是吗?”
“当家心中便一直认定笙歌喜欢子桑大人吗?”笙歌哼笑,似有些无可奈何,“你急著要把我往外赶,是为了什麽?怕我遭了牵连?想要成全我跟子桑大人?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的伟大?”
归梦脸色微沈,没有哼声。
“是不是我不喜欢子桑大人,你就不会赶我走?”笙歌踏上一步,看著归梦的眼中多了一分哀求。
归梦叹道:“你何必非要留下?”顿了顿,他终於转过身去,“便是秦楼再开下去,也终究有关门的一日。你也知道程卿是怎样的一个人,得罪了他,会有什麽样的下场?你可见过程卿右手食指?二十年前,他以琴技冠绝天下,最後却被我咬断了食指,你以为,他计较了二十年,会在如今轻易罢休?”
不曾想过归梦会突然说出这些话来,笙歌久久说不出话来。
“还有皇长子。”归梦想了一阵,终於又补充了一句,“秦楼是依靠他的照料,才有今日繁华,只是……”他讽刺一笑,低下眼去,“也不过是算计,为了替程卿出一口气,他能够如此耐心地经营多年,如今他要毁掉秦楼,又是多麽轻而易举的事?”
笙歌只隐约知道归梦与程卿有旧怨,却从不曾想过其中有这诸多曲折,这时听归梦说出来,也渐明白他为什麽如此轻易地放走了微泫欲嫋,又急著要把自己送出去。
终究在这个人心中,自己也是有一席之地吧?
苦笑摇头,笙歌又不禁生了一丝怨恨。
程卿,若没有程卿,这诸多是非曲折,怕也都不会存在吧。
心思百转,笙歌突然问:“当家当年,为什麽要咬断程卿的指头?”
归梦脸色一变,随即笑开:“小鬼,要管我的闲事麽?”
“终究是要他伤了你,你才会咬那一口吧?连指头都咬断了,那得有多大的恨?”笙歌盯著归梦的眼,似要寻出一丝痕迹。
归梦却再无任何异样,伸手推笙歌:“好了,你想知道的都跟你说了,要走要留你自己决定吧。”
这一次笙歌再没执意留下,只僵持片刻,便乖乖地走了出去。
直到门缝完全消失,归梦才依著门慢慢地滑倒下去,吐出一口气。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这一放松,放松得太早了。
到入夜,归梦吩咐各人开门迎客,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说,笙歌不见了。
二十一[下]
归梦心中微沈,却也只是微微一笑:“先别慌,每一处都找过了吗?他可有跟谁说起过什麽,或是留下了书信?说不定他只是下了决心要离开秦楼罢。”
那人没想到归梦如此镇静,愣了一下,便冷静下来,道:“也不知道算不算……在他房间里只找到了这张纸。”
归梦抬眼,接过那人递来的纸:希望。
纸上只有短短两字,却让归梦一下子变了脸色。
那人站在一旁始终盯著他看,这时也不禁紧张起来:“当家?”
归梦没有回应,好一阵,他突然低了眼,极轻地笑了出来。
“当家?”那人越发紧张,一迭声地唤。
归梦摇头:“我知道了。让大家都不必找了,该干什麽就干什麽去吧。”
“啊?”那人愣了一下,归梦已自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见那纸条收入怀中,而後像是什麽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地走了出去。
只有揣在袖中的手,始终无法压住因惊惶而生出的颤抖。
我们太相似。
我是你的希望,你又何尝不是我的寄托?
我已永世不得翻身,便只能在你们身上去寻找所谓的希望。
可是笙歌,你究竟要干什麽?
秦楼大门徐徐拉开,客人自外面走进来,归梦盈著浅笑,站在一旁,看著楼中的小倌们笑著迎上去,或是牵了相熟的客人直接往楼上去,或是向未曾有人伺候的客人走去,轻声调笑,冷清了半日的秦楼便又逐渐热闹了起来,全然看不出楼中头牌已经离开。
“梦当家,笙歌呢?”有客人张望了一阵,见归梦站在一旁谁也不搭理,便笑著走过来,略显小心地问。
归梦粲然:“张老爷啊,怎麽,楼里除了笙歌,就没有别人入得你的眼了麽?”
那张老爷呵呵笑道:“秦楼是什麽地儿?每个都是绝色,可我就是喜欢笙歌那孩子,看到他就想护著,就算是性子坏一点,有时会张牙舞爪,也愿意宠著他。”说著说著,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笑著闭了嘴,半晌又像是想起什麽,紧张地问,“该不会他也像微泫欲嫋那样,跟人走了吧?”
归梦心便一直地往下沈了。只是脸上笑意依然:“笙歌年纪也不小了,终究是要离开的。”
“若不是我家里那母老虎动不得,我一定替笙歌赎身!”张老爷一脸黯然,“真的走了吗?”
“就算笙歌真的要离开了,秦楼里也还有别的人在,若是张老爷喜欢笙歌那样子的,那边的孩子,这半年才开始接客,性子倒跟笙歌有点像。”
“哦?”张老爷的眼又亮了起来,顺著归梦所指看去。
归梦唇边挂起了一抹轻讽,语气却依旧殷勤:“怎麽样?那孩子也长得水灵,不输笙歌吧?”
张老爷连连点头,甚至忘了回话。
“归梦把他叫过来给张老爷您瞧瞧吧。”归梦笑著转身,将张老爷抛在身後,眼中的笑意便一下子褪尽了。
欢场便是如此,装得再如何情深,终究只是镜花水月。回头有了别人,之前种种,就都抛诸脑後,仿佛彼此不曾相识。
在此中,谁都逃不过这宿命。
笙歌如此,他归梦更是如此。
十年,他尚且得不到子桑南的心,又凭什麽成为笙歌的希望?
“归梦,归梦!”
心中念著那个人,恍惚间便似听到了他的声音,归梦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子桑南已经走到了他身後,一把捉住了他的肩。
“哟,子桑大人来了?”勉强一笑,归梦敷衍地行了个礼,转身不愿再搭理子桑南。
子桑南眉头皱了起来,追上两步,瞪眼将左右有意围上来的人都吓退,才道:“我听说笙歌不见了?”
心中莫名一痛,归梦笑著回头:“是又如何?”
“如何?”子桑南瞪大了眼,“当然是去找啊,如他出了事,怎麽办?”
“那是秦楼的事,与子桑大人何关?”
子桑南脸色一沈:“我乃扬州知府,治下有人不见了,我不能管?”
“子桑大人还真是紧张笙歌呢。”归梦哼笑,“就怕您还真管不著。”
“为什麽?”
归梦别开眼沈默一阵,才挤出一个笑容:“若我说笙歌在程侯爷那儿呢?子桑大人敢去要人麽?”
子桑南大惊,一把捉住归梦:“他怎麽会在程卿那儿?”
“这你管不著!”归梦捉了子桑南的手往外摔,脸上笑容也敛尽了,转身便往後门走去。
“归梦!”子桑南追了两步,被往来的小倌挡了一下,再追上去时归梦已经出了後门。
门外一院清冷,月色寒彻,再走远一点,便连声音都听不见了,与前进的热闹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子桑南追上归梦时,归梦已经站了自己房间门前。
手都搁在门上了,却不知道为什麽推不进去。
归梦低著头,有一瞬间,恨极了自己的无力和懦弱。
“归梦。”
归梦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始终低著头,两鬓散落的长发掩去了眼中凄切。
子桑南也感觉到他的一样了,屏著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直近得能呼吸到彼此的气息,他才慢慢地伸出手,自归梦脖子间抱了过去。
归梦没有挣扎,甚至在子桑南抱紧的一刹那,身体微微地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子桑南的呼吸便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心中说不出的紧张,几次张开口,却什麽都说不出来。
归梦僵了很久,突然转过身去,伸手回抱住了他。非常用力,像是要把彼此揉在一起。
“别怕……”话出了口,子桑南唇边掠过一丝苦笑,闭上眼等著归梦的反讥。
只是,那是自己心底无法压抑的想法,希望他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