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似是终於发现了自己的处境,归梦猛地张口,用力将子桑南推开,站在原地拼命喘著气,看著子桑南的双眼里充满了惊恐。
子桑南眼中一黯,随即便笑了开来,走上一步,伸手去牵归梦的手,柔声道:“我们回去吧。”
归梦满眼空茫,只傻傻地任他拉著往外,如同丢掉了灵魂。
子桑南紧紧地揣著他的手,将人往外带,一路上没有人阻拦,子桑南却还是将归梦带出了很远,直入了安淮城中,听著耳边人声喧嚣,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几欲软倒。
回头看归梦,见他依旧只如没有灵魂的偶人般任自己牵著,才暗自振作起来。
不敢在安淮再留,子桑南雇了马车,一路往扬州直奔。一路上,不管他说什麽,归梦都是不闻不语,静静地缩在车厢角落里,连表情都敛尽了,如同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直待入了扬州城,子桑南要把他带回家中,他才第一次开了口:“放我下车,我回秦楼。”
子桑南既是惊喜又是黯然,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归梦却已自己推开了车厢的门要往外跳,子桑南慌忙拉了他一把:“你干什麽!”
“回秦楼。”归梦声音幽冷。
子桑南咬牙看了他一阵,探头吩咐车夫:“去城东秦楼。”
车夫应了,别过马头,归梦这才又坐了下来,不发一言。
子桑南也一直忍著不说,直到了秦楼後门阶前,归梦下了车,他也跟了下去,让马车等著,便追著归梦一路入了後进的房间前。
归梦停了步,一手扶门,回过身去,端起一身冰冷:“请子桑大人止步。”
子桑南只当听不见,侧身闪进屋内,反手掩了门,直看著归梦:“跟我走。”
“秦楼便是我的归宿,子桑大人还要归梦去哪里?”
“不要管秦楼了,跟我走。”子桑南的表情极认真,似完全没被归梦的拒绝击倒,“我马上辞官,我们离开扬州,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归梦眼中明灭,半晌粲然一笑,转过身去躲开了子桑南的目光:“可是归梦喜欢扬州的繁华。”
“你喜欢热闹,我们可以去金陵,去苏州,去杭州,江南路千里,不只扬州一处繁华。”
归梦微蹙了眉,哼笑道:“你我又以什麽身份一起?朋友,还是兄弟?”
子桑南伸手将他的身子扳过来,正对上他的眼,一字一顿地道:“夫妻。”
归梦眨了眨眼,愣在当场。
只见子桑南柔声说下去:“我不管世俗,也许无法给你一个真正的名分,但我们可以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相处,执手终老。”
不能说不心动。归梦的手被子桑南握著,好一阵才生硬地抽了回来,他一笑:“若一日你腻了,我又该如何自处?还不如留在这里,便是老死,也有个依靠。”
若是从前,说不定真的会依了他,再不管种种执著种种顾忌。可如今,已经不可能了。
从安淮到扬州,一路上他只要闭上眼,就会开始害怕,不知道什麽时候子桑南会发现自己曾做过的事情,不知道什麽时候子桑南的脸上会露出恨意来。只要闭上眼,就会忍不住地想象,想象子桑南怀著恨意,将自己凌迟。
“纵然子桑大人情深如海,归梦也未必就能一辈子不变,如今也不过几分床上的情谊,再过几年,归梦也老了,你我怕是要相看两厌。倒不如我自经营我的秦楼,子桑大人依旧回去当你的知府,何时动了情欲,花个价钱,彼此尽兴。”
“归梦!”子桑南伸手又要把他的身子扳回来,想让他看著自己,这一次归梦却执拗地不肯回头。“我不信这十年,你我之间就真的只有欢场间的淡薄情谊!”
归梦唇边笑意漾了开来,顷刻便自然而灿烂:“子桑大人还不懂麽?非要归梦将话挑明白?除非你大富大贵,否则我何必舍了秦楼,舍了主子,跟你去熬那小日子?”看著子桑南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归梦的心也似一点点地往下沈去,“说到底,归梦也不过是贪图富贵的凡夫俗子,子桑大人还真把我当作谪仙了不成?”
“你就非要如此自甘堕落?我不知道你为了我在三洲景容那里吃了什麽苦,我只是想带你离开,再不管过去种种,重新开始……”
没等子桑南说完,归梦已经大笑起来:“子桑大人,你以为如此就算一往情深?在你眼中,归梦终究与十年前一样,自甘堕落,龌龊不堪。如今你要带我走,说什麽重新开始,执手一生,也不过是以为我为了救你吃过苦头,要补偿我罢?只可惜归梦不稀罕。只要子桑大人不惹事,过些日子,主人下了气,便会忘了归梦的过错,往後依旧是个再大不过的依靠,何必要跟你走?你不过一个小小知府,若是辞官,便只是一无所有的平常百姓,你拿什麽跟我家主子比?”
子桑南脸上的温柔浅笑终究支撑不住,褪尽後只余半分苍白,他看著归梦,好久,终於转过身拉开了门:“梦当家爱权爱财,是子桑南看走了眼,误把石头当翡翠。便依你的,你自做你的秦楼当家,我当我的扬州知府吧。”说罢,再不停留,抬步摔门,扬长而去。
归梦看著他的背影渐远,唇边慢慢勾起一抹浅笑,那一笑宛如细致地描绘在脸上,他端正一揖:“归梦恭送子桑大人,他日得闲,别忘了再到楼里坐坐。”
此日分离,便如一刀横断两段日子,自此往後,似又回复了过去日常,子桑南经常夜里到秦楼独坐,跟归梦抬杠,偶尔兴起,也如从前那般掩了门床上缠绵一夜,仿佛中间什麽都不曾发生过。
一去月半,转眼春暮,这期间程卿和景容都像是消失了一般,再没在两人面前出现过。
秦楼里便连半分波澜都没有,夜夜笙歌。
到後来子桑南带来一个叫堂满的客人,说是京城里当官的不能得罪,让欲嫋小心伺候,欲嫋却大大地扫了那人的面子,人家追究起来,子桑南领了人上门,一来一去,才寻到了变化的痕迹。
终究已经不一样了。
十九
夜凉如水,子桑南笑得天下太平,归梦满眼春色,一旁肥肉横生的京官堂满更是笑得眼睛陷进了肉里。
归梦脆生生地道:“昨天没能让大人尽兴,实在是归梦失责。今天就让归梦亲自来伺候大人,如何?”
子桑南眼中似要烧起火来,言语间却依旧温和有礼:“梦老板,秦楼三绝,你连一个都不舍得拿出来,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吧?”
堂满连声称是,归梦只拿眼横子桑南,还来不及开口,微泫已走到他身後,笑意醉人。
合著子桑南煽风点火,堂满搂了微泫上楼,留下子桑南跟归梦在原地两相对望,子桑南啧啧笑道:“哎呀,坏了梦老板的好事了。”
归梦只是轻哼一声,转身要走,却被子桑南一把拉了过去,他心中微荡,低斥:“干什麽!”
子桑南笑著在他耳边偷亲了一口,见他一脸窘迫,才缓缓开口:“你啊,不知死活。”
归梦下巴微扬:“什麽不知死活?我爱跟谁上床你管得著吗?”
子桑南笑容微敛,冷哼了一声:“你明天倒看看,那微泫的下场。”
归梦皱眉,正要开口,却已被子桑南堵上了唇。子桑南似是被刚才那得逞的偷吻挑起了欲望,不管归梦如何躲闪,他都死死地抓著归梦的手,直吻得两人都喘了气,才怏怏作罢,稍离片刻,便又忍不住吻了过去。
归梦眼中多了半分迷离,手上却犹自推拒著,怒喝:“子桑南!”
子桑南意犹未尽地作罢,笑看著他:“怎麽?”
“你……”看著子桑南一脸理所当然,归梦却突然有些无力了。
只道那一日已足以让子桑南失望,往後种种,如此,可是两人相处,你来我往间,却更似新婚夫妻熬成了老伴,嬉笑怒骂间都隐著缠绵情意,叫人心软。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彼此又毫不留情,争吵间针锋相对,比之从前,更让人觉得难堪,每到这时,又像是彼此情分已尽,爱已成仇。
反复得让人疲惫。
低下眼,归梦叹了口气,不愿再看子桑南,便转过身去,也不招呼旁人了,径直回到柜台前,劈劈啪啪地拨起算盘来。
子桑南随即跟了过去,柜台本在门边角落处,子桑南往那儿一挤,本在那附近的小倌也识趣地往外散开,四下顿时稍静,子桑南忍不住笑了。
归梦却压根没抬眼,只当作没看见。
子桑南站了一阵,才终於道:“你是没把堂满放在眼里吧?”
归梦闭口不语。
“堂满确实不算什麽,你跟著景容久了,自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子桑南的语气中去了三分轻佻,“可你知道为什麽这些天景容跟程卿都没找上门来?”
归梦身体微震,终於抬起了头。
子桑南自嘲一笑:“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如此轻易罢休?”顿了顿,也不等归梦说话,便接下去道,“那是因为与堂满一起来的,是京中芷家的三公子。”
“芷?”归梦眉头微蹙,半晌才道,“世代镇守边疆,掌天下兵权的芷家?”
“芷家一向站在太子一边,芷家三公子芷清倦近年来又与太子夙容往来甚密,如今芷清倦到扬州来,景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麽药,自然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归梦没再发问,好半晌才又慢慢转过身去拨他的算盘。
“你没有话要说吗?”见他不说话,子桑南有些恼火了。
归梦淡淡地回了一句:“说什麽?”
子桑南顿时语塞,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归梦说什麽。
应一句“原来如此”?或是露出一丝欣喜?或是露出别的让他觉得是破绽的反应。好让他证实自己的猜想。
那日离开时是真的失望顶透了,只是回头再想,却宁愿相信,归梦是为了不连累自己。
只是一日日过去,两人又回复了从前的相处,找不出一丝情深至此的痕迹。
子桑南也会觉得心慌。
那一日的失望几乎将他淹没,直到替归梦找到了一个“理由”,才渐平静下来,他不知道若有一日知道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妄想,那时的自己要怎麽办。
也会恨这个人藏得太深,让自己无法触摸。却在一次次想要触摸时,发现自己早已深陷。
等不到子桑南的回答,归梦也便回过头去,哼笑:“子桑大人莫不是暗自妄想些什麽,强加在了归梦身上吧?”
就像是被嘲笑了一般,子桑南哼了一声,挥手便转身,却又不甘心,站在原地跟自己较劲了一阵,便越发地暴躁了。
归梦始终低头拨弄著算盘,却能感觉到子桑南在边上来来回回地走,那种无端的暴躁隔著这麽远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忍不住便生了怜惜,他轻叹一声,罢了手,转头一笑:“要做吗?”
子桑南浑身一僵,瞪著归梦似不信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归梦却始终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像是已料到他的回答。
子桑南心中越发地暴躁,最後终於低骂一声,冲上两步拽著归梦的肩便往他唇上啃去:“你这是自找的。”
“子桑大人早已动情,又何必装正人君子?”归梦笑著,手抚上他的肩,不甘示弱地回应。
明知道不是你想要的,可如今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再多的,要你拿前程性命来换,实在不值得。
“你这算什麽,伺候还是献祭?若你将我把那些恩客等同起来,我是不是还得给你钱?”
“若不是恩客,子桑大人以为,您是什麽?”
“梦当家一夜千金,子桑南不过小小知府,两袖清风,消受不起这销金的温柔!”
一夜缠绵入骨,最後却是子桑南披了衣裳摔门而出,归梦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脸上的笑容如同描绘上去一般,褪不下来。
身上仿佛还有那人的温度,那种被填满後又突然抽离的空虚让他难受得慢慢蜷缩起来。
直到了正午,他才似从梦中惊醒,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只简单梳洗过了,便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当家,微泫受了折腾,欲嫋跑去找那客人的晦气,说是要讨个公道!”
归梦一惊,恍惚想起前日子桑南说的话来。
你明天倒看看,那微泫的下场。
胡乱披上衣服,归梦快步出门,却见笙歌已经站在了门外,便问:“微泫怎样了?”
笙歌低眉:“被吊起来折腾了一夜,应该是因为之前在欲嫋那儿吃了亏,要依样讨回来。欲嫋看到後都疯了,闹了半天,连李四都拦不住,他就那麽跑出去了。”
“欲嫋这孩子,真是胡闹!”归梦皱眉,“去了多久?”
“天亮就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归梦哼笑:“现在倒好了,微泫为了他熬这一夜,他却又跑去招惹人家。”
笙歌见他脸上虽笑,眼中却是一片凄惶,不觉有些心惊,试探著问:“当家是要去找子桑南求情麽?”
“不可能。”归梦想也不想便回道。
笙歌身心中一颤,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人从远处走来:“当家,子桑大人送来了信。”
归梦皱眉,笙歌便伸手替他接了,看了归梦一眼,又顺手将信打开,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子桑大人说,堂满要微泫去换,才肯把欲嫋放回来。”
二十
“子桑大人说,堂满要微泫去换,才肯把欲嫋放回来。”
说完这话,笙歌没再多言,站在一旁看著归梦,不知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来。
归梦却只僵立片刻,便一手夺了笙歌手中的信,转身回房:“知道了。”
直到门在眼前关上,笙歌才回过神来,下意识便要追进去,却又在手触到门时停住了。
他就那麽定在那儿,好久,才低眼回身,踱著步子转过回廊,而後靠在假山之间,一动不动地看著那明明近在咫尺,却远若天边的房间。
直到天色渐暗了,归梦才自房间里走了出来,一路吩咐说不必开门了,一路往微泫的房间走去。
笙歌跟在後头,心知微泫练武,也不敢靠近,站了好一阵,才看到归梦又从里面走了出来,眼中多了半分黯然半分浅笑,不知在里头跟微泫说了什麽。
那种明明绝望到极处,却又似找到了希望所在的模样,让笙歌觉得难受。
那之後数日,微泫伤势渐好,归梦又如常地开门迎客,秦楼里再没有人提到欲嫋,仿佛这个人不曾在这地方生活过一般。
只是几日之後,笙歌睡起,却听到下人说,微泫去了找堂满,要拿自己换欲嫋回来。
匆忙熟悉过了便走到前进,笙歌也只看到秦楼大门紧闭,归梦坐在一角自酌,李四则站在另一角,不时往外张望,或是回头偷偷地瞟一眼归梦。
李四本是与微泫欲嫋一同被人贩子卖入秦楼里,养著等长大後接客营生的,只是到十四五岁上,不知跟微泫闹了什麽事,被砸破了头,毁了相,才被赶去为仆。这三人自小一同长大,其中的纠缠笙歌也略知一二,只是自进楼一日起,他便被排除在三人之外,也不曾跟他们有过多的接触,这时看著归梦脸上隐约的冷笑和李四的局促,也只能猜想微泫去救欲嫋是因为李四在其中做了些什麽,至於具体,他便无从揣度了。
里面的两人似也没发现他,他便慢慢地往後挪了挪,退了出去。
这已不是归梦与子桑南的事了,这是李四三人的事。那是从一开始,就不曾与他有一丝重叠,也不曾接纳过他的小圈子。
笙歌低眉笑开,自始至终,他与秦楼的关联,也不过是归梦一人。
之後发生了什麽,笙歌也不清楚,只听说微泫遇了贵人,被芷家三公子救了,虽然受了伤,但到底是安全回来了,欲嫋则更是毫发未伤。
而後,子桑南上门,说要替芷家三公子芷清倦买下微泫。
“不卖。”归梦压根没看子桑南,唇轻启,生生吐出二字。
子桑南笑容微敛:“芷家势大,如今你没了景容撑腰,芷清倦若非要微泫不可,怕也由不得你不卖。”
“芷家百年为官,如此横行,还有天理麽?”归梦冷哼。
子桑南自然了解他,心知已惹起了归梦的逆反之心,暗自叫了声糟糕,一边软下声来,说出本意:“归梦,你想清楚,这楼里,谁都是你的弱点,现在芷清倦还在扬州,景容程卿不会轻易出手,可一旦芷清倦离开,谁来护你?”
归梦下意识便闭了眼,握了拳,怕自己的眼会一下子红了,露出脆弱来。
谁来护你?呵,谁来护你。
当初说出“我会护著你”的话的人,果然早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