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您不是要回去吗?"
公孙敖开口问着,原来连他也看出了那人骑马要去的地方与未央宫已是南辕北辙。
"不,我们去卫府,卫青的府邸建成已久,我却无缘得见,今日正好去观赏一番。卫青,你不会驳了我的薄面吧?"
薄面吗?原来他还会有如此谦逊的言语,只怕卫青承受不住。
"卫青不敢。十爷能去,是卫青的荣幸。"
骑在马上,想要行礼下跪什么的怕是有几多不遍,我只能用言语表达着我的恭敬谦卑。
"既然如此,卫青来领路吧,回家的路,你自然是比我熟悉。"
"是。"
一个拉缰缓步,一个策马加速,卫青便行在了三人最前成了领路之人。
从来就知道长安城里繁华似锦,人群如潮,却不知景色是如此繁华,人群是如此如潮,竟可以达到举步惟艰的地步。街道两旁满是驻足的人潮,群情澎湃、引颈张望着同一个方向。面对如此奇景,怕是让人不去好奇也难。
按着那人的吩咐下了马,隐没与人群。听着人云亦云、争相谈论,慢慢理出了头绪,听出了缘由。
原来是那些被俘虏的匈奴人被押送到长安了。
从汉朝初建至今,从高祖的"白登之围"初始,汉匈两国七十余年交战无数,总是输多胜少,光是"和亲"二字已是多少人心中之痛。难得取了场胜利,竟可活捉到匈奴兵士,自然是汉朝人心中大快之事。
人群中多的是拿着菜叶、鸡蛋、石子之人,怕是要以此泄恨、以报前耻了。
若不是皇帝陛下明令禁止不许伤了这群匈奴俘虏的性命,只怕这些人手中的这些物件早已换成了刀枪棍棒了。
前方已有锣鼓声传来,昭示着那些被押的匈奴俘虏已是越发接近。
身旁的那人静默站着,怕是也要凑凑热闹不肯再行了。
卫青能如何?只能静站尾随而已。
其实看不太清楚。眼看囚车将至,一时间人群已是沸腾争相前拥,菜叶、蛋液横飞不绝,石子、唾液穿插不断,很难看得清楚那些匈奴人长相如何,只能望着那高高的囚车之上窥探一二。
却只是这一二,也能让人获晓了一些事实。
真的是打了胜仗,这些人真的是匈奴战俘吗?
只怕是未必吧!
匈奴人即使不如传说中的强悍善战,恐怕也不会不济到派出老叟少年与汉朝交战。
这个军功报的可真是好啊。
若是卫青看得没错,那辆囚车之上、几个匈奴壮汉之间,有着一个匈奴老叟与一个匈奴少年。虽然从身材上不能完全确定,但还是隐约间能看出一二。因为他们一个是隐现着白发苍茫,一个是眼露着无限纯稚。
若是卫青猜的没错,看到这番场景的人不只是他一个,因为前一刻还有着浅浅得意之色的少年天子,此刻已蒙上了一脸的阴霾郁怒。
他怕是已发现了。
"卫青的府邸朕只有等到改日再去了。走吧,去廷尉府。"
难得,他抑住了不快,还可以将话说的如此平静轻淡。
去廷尉府,能做什么呢?
刘彻,看你能如此毫不犹豫地跨马扬鞭,只怕是这次的打击不小吧。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这句话说的还真是合适,果然他亲自任命的臣子没有让这位皇帝陛下失望。
那位廷尉大人在皇帝陛下的亲自监督之下,查的很快,也很清楚。
清楚了那群人并不是战俘而是带着那个匈奴孩子来投奔汉朝的一群护卫者,清楚了那个孩子只要十二岁、本是匈奴的一个小王爷,匈奴的大单于与他有了杀父夺母之恨,他来汉朝是为了寻找可以与大单于抗衡的力量。
当然,作为交易他提供了一个等价资本:大月氏。
原来,匈奴的另一边不只有荒漠草原,还有着西域各国,有着一个与匈奴人有辱国之恨的大月氏。
"月氏、大月氏......!"
那人为此念叨了好几日。
"匈奴、单于......!"
那人为此有了几日的寝食不安。
终于,一道招贤榜文被他改了数十次后最终召告天下,那位朗官张骞经过层层筛选之后终于雀中屏选。
物资皆已齐备,领路的人也已确定,只等着良辰吉日启程西行了。
明明该是他松口气、踌躇满志的时候了,却见他这几日眉头越发深锁,似有无限心事一般。
大月氏、匈奴、单于,他倒是不再念叨了,却开始了更多时候的发呆静默。
再过四日他就要为张骞摆酒设宴、亲自送行了,若是这副表情一直维持着,可不见得好。
"陛下。"
我唤着,第一声,他未有回应。怕是他根本没在听。
"陛下!"
第二声,他丝毫未动,仿若未闻。
"陛下,"
已是第三声了,我不想再被漠视。所以,走到了他能看到的地方,我双膝跪地。
"卫青,你怎么了?"
终于,那个人有了回应。
"陛下,微臣有一请求,还望陛下能够恩准。"
"起来说吧,朕听着呢。"
"是。"
站了起来,我抬头看了一眼,确定了那人是在看我、是在等着听我说。
"微臣幸蒙陛下赏赐千金建了府邸,虽一直铭感于心,却因为微臣身微官卑不敢有劳陛下屈尊降贵。今日微臣斗胆,在微臣家里备了些薄酒,望陛下能御驾亲临,微臣不胜感激。"
卫青他已经说的无尽卑微了,刘彻,为何还是不见你舒展眉头呢?
不知道吗?卫青的主动邀约可是难得一见,这次拒绝了,就没了下次了。
要我说吗?卫青已经从公孙敖的家里抢得两坛三十年的陈酿美酒准备让你开怀畅饮,卫青他已经挑好了一只羔羊准备为你炙烤全羊。
知道吗?让卫青做这些并不难,可是让卫青愿意做这些的人并不多。
你也要拒绝吗?
"卫青......"
这个人沉默了半晌,似乎终于决定开口,只是说的犹犹豫豫着。
刘彻,你是要拒绝吗?
很好,再没下次了。
"我知道,那种感觉很难受。我知道,也许会比我父皇驾崩时我的难过还要深。虽然,很突然,可是每个人都有生离死别,不能说习惯了就好。可是......!"
简单的说上一句"不去"不就好了,何须如此长篇累牍?反正,没有下次了。
生离死别吗?刘彻,你是要向我暗示什么吗?
"可是,离去的人已经回不来了,留下的人能够好好地活着,才是离开的人最大的安慰,是吗?"
是吗?
"是。"
当然。
放心好了,即使没有你,卫青也能好好地活着。
"即使卫青会很难过也要相信,你的身边还有个刘彻,他会陪伴你、不会离开。"
他说的很是坚定认真,只是,他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你不是要将卫青驱离吗?怎么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怎么了?
"即使卫青会很自责也要相信,这不是你的错,什么人生、什么人死,是注定的,即使没有此次的出征,他也会因为其他原因离开人世,他的离去与你无关。"
出征吗?离开人世了吗?与我无关?
我可以不在乎出征,我可以不在意有什么人死死生生,可是有那么一个人他出征了、他与卫青有关。
卫长君。
刘彻,别告诉我,你说的人是他?
"长君的棺木已经押运回来了,现在怕是已到了卫府。"
"什么?"
别告诉我,是卫长君,我的大哥。
"这是五天前,庄助从会稽传来的奏章。你看下吧。"
五天前吗?
那么你现在给我,又让我看什么?
竹筒很重,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什么微臣该死、微臣惶恐、微臣死罪之类的话占了大片,我很认真地看,我很有耐心地看完,我能记下的却不多,我只记得:卫长君--身亡,这五个字。
可是,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卫青--!"
不必一脸伤感看我,你不会比我此时更痛。
"不要责怪自己好吗?"
告诉我,我该如何才能不去责怪自己?若不是我的贪杯误事,去出征的人不会是卫长君;若不是他代替我去出征,死的人不会是他卫长君。
而我,什么人都无法去怪。因为,出征是我争取来的,是卫青自己的选择。
"会过去的,真的,会过去的。"
搂着我的身体与你相拥,按住我的头颅倚在你肩,刘彻,你是在给我安慰吗?
我知道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最终淡忘,可是我不知道我要多久才能忘记,我要多久才能过去。
那个人是我大哥,不会说动听的话,他只会说:
总管大人,这就是我弟弟卫青。
步广,你以后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了。好好照顾你的姐姐们还有去病......
陛下赐予微臣的已经够多,微臣已是无以回报,实在不敢再求。
他只会说:
小五,以后小心些,你受了伤,我们大家会很难过。
小五,你嫂子娘家有个表妹,听说很是乖巧伶俐,与你年岁相当......
小五,不要让自己负担太多,我是你大哥,该承担这个家的人是我。
现在可好,他不会再说,不会再对我说了。
因为,卫青害死他了。
放开我吧,刘彻。我没资格难过,真的。
想想卫长君一个独躺在那黑漆漆的棺木里,想想卫家人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悲痛欲绝,想想林巧儿与他不过成亲一年就成新寡,我还有什么资格难过?
放开我吧,刘彻。卫长君还在那里躺着,等着我的认错。林巧儿还在家里等着,等着我的赎罪。还有卫家人,他们失去了亲人,还等着我的解释。
我不能在这里。
我不能......
"胜利喽,胜利喽,我们胜利喽......!"
很多人在喊,在高呼。真的,人很多。三三两两聚集着,有人打鼓,有人敲锣,真的很热闹。
"庄大人他可打了个大胜仗,看以后谁还敢小瞧我们汉朝人......"
有人在说,有人在笑,喜气洋洋、扬眉吐气着。
是啊,胜利了。打了胜仗,是应该好好高兴,好好庆祝不是吗?
也许,我也该像所有人那般凯歌高奏、欢欣鼓舞,可是座下的马疾驰着它停不下来,手中紧攥的马鞭挥舞着、不是为了让马停留而是想让它跑得更快。
长安城有多大,应该是很大很大吧。为什么,似没有尽头一般?
跑啊,一直在跑着。若是人徒步来走,不知要走上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
还是骑马快了些,不是吗?
我已经隐隐看到了"卫宅"两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已经隐隐听到悲凄的痛苦声在空中弥漫着。
我回来了。
卫青终于还是赶回来了。
下马,进屋。
原来人都在。大腹便便的卫子夫她也赶来了。
每个人都在哭。有的哭的声音很大,满怀真切;有的人涕泪横流,已是声嘶力竭。
很不错的棺木,严丝合缝、丝毫不露。睡在里面的人,若是不再打开棺木,怕是看不到了吧。
可惜,棺木是被打开的,我也看的很清楚,那躺在棺木里面的人。
容颜有着少许改变,手是冷冰冰的。明明是很热的天,他却早已没了温度。
"大哥,我是小五。"
我说着,他却不再给我回应。
"没关系,我知道打仗很辛苦。你想睡就睡吧,只是别忘了醒来。"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回答说不。只是很安静,依旧安静安然地躺着。
"你一定不想再理我了吧,恨我吗?本该躺在里面的人是我才对,大哥,你又替小五受累了。"
也不知是什么人说过:眼泪若是掉在了死人身上是不吉利的。
所以,他们每个人极力拉着我,将我从卫长君的身旁拉开。
"小五,别哭了。"
"小五,别哭了。"
"二哥,二哥......!"
"舅舅,舅舅......!"
每个人都在说,在劝在唤,为什么却没有责难?
难道你们不记得了吗?若不是眼前的这个卫青、你们的小五、二哥、舅舅,卫长君他也不会死。
小五算什么?卫青算什么?
他从来只懂站在方寸之外,冷眼旁观,他吝啬付出,淡漠待人。他又有几回,将自己当成了卫家人看待?
所以,别对他好,不要原谅他。
"明白吗?你们明白吗?若不是我,大哥他不会死。其实,我才是该死的那个。你们明白吗?是我,卫青害死了卫长君。所以,你们应该杀了我,最不济也该恨我怨我,而不是像这样拉着我、安慰我,知道吗?"
"小五,别在乱说了,大哥他命中注定有此劫难,你别自责了。"
卫少儿满脸是泪,她在说。
"舅舅不哭,不难过,去病也不难过,好不好?"
霍去病拽着我的衣角,仰高了脑袋在看着我说。
卫君孺,她没说话,只是紧紧攥住我的手,一直没见松开。
卫步广也没说话,他只是从后面紧紧搂住我,手上的力气几乎可以将我拦腰折断......
卫子夫和林巧儿,依旧双膝跪地,只是痛哭更甚。
"二哥,我们怎么办?大哥他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身后的卫步广哽咽着几乎不成言语,我身后的衣衫也被他的眼泪浸湿了大片。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步广,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复你。
我配不上你的"我们"二字。真的。
"放开我,步广。"
我说着,我很平静在说。
卫步广,他松开了手。
"大姐,二姐,放开我吧。"
我说着,平静依旧。
双手被放开了。
小小的霍去病,没用我开口,只是与我对望了一眼,慢慢松了手,放开了我的衣衫。
终于,我可以自由的支配我的行动了。
我走着,向一个人走近。
我跪下,双膝跪地,向一个人跪着。
"大嫂,是卫青的错,大哥的命,卫青愿意还。"
我说着,向那个人递出了我的剑。
我想赎罪。真的。虽然不认为,生有什么好。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是卫青,都会有卫青的想法。
卫长君,是一个懂得知足的人,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他感怀的时候少、理性的时候多。他知道,困难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能活着就好。
只要能活着就好。
他不多的理想,却被我剥夺了。
"二叔,请你别再自责了。相公他福薄命浅,怨不得谁。二叔,你起来吧。"
抽抽泣泣,未语先凝,不过她还是将要讲的话说清楚了。
举起的剑,我依旧举着,没人接过,也没人搭理。
不是卫青的错吗?福薄命浅?谁不懂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谁不懂凭君莫问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你们知道吗?去的人不多,只有一百零二个。仗都没真正打起,只是杀了一个会稽守军司马、贴了几张榜文,就敲了山震了虎,吓住了那可笑的闽越军。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个庄助做的很好。可是,你们知道吗?回来的人也不多,却还有一百零一个。只是偏偏少了一个卫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