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罢了。
一个人不能跟黑暗的世道斗争。
......
"父亲,你真的要带我去?那可很麻烦。"
清冷的美丽男子自袖中取出一把软剑,借着烛火细细擦拭。火光温暖,剑光却如雪般冰冷。两相辉映,迸发出那样绚丽得不能让人直视的光芒。可真正夺目的依然是那人的手。白皙纤秀,指骨修长。
他许久没有换过剑。自然因为许久没有用过剑。
沐清流想骗自己,那是因为万事顺利,不动武力也行。唯一不能说服的却也是自己。
那人分明是......身体已快到极限了......
他真的,真的要在这个状态下,与戴九阙一决死战?
"恩,"男子头也不抬地应答,"那东西到手立刻就得给你,免得夜长梦多。"
......父亲,父亲。
换成自己,必然也做和他一样的选择。只是,每当看着他,却依然这么难过。
到底无聊透顶,硬是磨着皇遗月立刻出去找蓝如漆要了一只"圣甲虫"。回来时,果然见手里捏着什么,微微震动着。
男子眉目间是若有若无的笑意,意味深长道:"抓紧时间看了。"
沐清流还没想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只见男子五指松开,一道蓝光顷刻冲天而起,眨眼间在屋内来回冲撞,在人眼前交织出一片光华。
沐清流沉默了片刻,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到:"父亲,这个叫做‘简直能赶上你的轻功'?"
"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它?"话未尽,人已掠身出去,不见得多快的动作,一伸手却又将那片蓝影捏回手中,"当年,也不过是拿这东西做练习罢了。"
沐清流很给面子地鼓掌喝彩。皇遗月轻笑,伸手拉住沐清流的手,将握着虫的手叠了上去。
掌心有东西负隅顽抗,搔的掌心一片麻痒。男子又乘机教育了一番:"当今咒术仍鲜为人知,若想从众人中分辨出是否有人身怀异术,得用‘心眼'去体会。"
"师父说过。"不想给红忆丢脸,这次只好不太给面子了。
抽离手掌,那虫子有开始漫无目的地乱撞。却只是就着半卧的姿势环上那个人的腰,静静依偎着。
"其实,父亲,你这么努力多半是为了我吧?"气氛温暖时,空中传来细细的声音。
皇遗月揉着埋在自己腰间那颗头颅,不语。
沐清流没指望他能乖乖伏法。只有无奈地默哀。"不管怎么说,既然......既然是为了日后,日后我和你能在一起......你也不能出事才好。"
"清流,你怎么总想着这个?"
却遭那人微笑着训斥。
沐清流死人不改,皱眉追问:"不再想牺牲自己保护我?不再想即使自己死了也得拿到那什么法器?不再想你死了以后我会不会过得不好?......你这几天变着法子折磨我,打什么主意真以为我不知道?"
白衣男子向前倾身虚揽着人,安抚性地轻吻着。淡淡说到:"我承认,直到刚才,我心里的确是有这个想法。现在却不会了。"
沐清流稍稍放心。谁道那人在耳边呵气如兰,声音却清越却冰冷,宛如腊月纷飞的白雪。"但是,清流。你怎么还不长教训?我是你父亲,你便是这么对我讲话?"
前一刻还盛气凌人的人瞬时呆楞。
......得意忘形了吗?
眼带哀求地看着男子,却是徒劳无用。只消得再一个笑容,又成雕像一座。
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次日。一早被人半提半拽着弄出了深山老林,赶车的重梦时不时回头看着他,要笑不笑。沐清流想笑,表情却也是要笑不笑。
快到傍晚时,好不容易出了马车,不知是到了附近哪个繁华城镇。身处码头,好好欣赏一番货真价实的三桅船。
未几,又继续被人提到某船只上。蓝如漆学着他的动作伏趴在船头,偏头微笑,调侃道:"小清流,原来你晕船?"
沐清流总算在这一天中成功挤出一抹笑容,尽管是苦笑。
这悲哀的一天......从早晕到晚,叫人看了一天笑话。
前一晚,虽然总算没人逼他看毒看药的,却不知从哪里翻出本棋谱,继续折腾人。于沐清流来说,那是既枯燥又没兴趣,偏偏有人还死拉着他不让人睡觉。
"清流,过来吃点东西。"白衣人遥摇立在船舱口呼唤到。
尽管一见到那个人,心里仍然止不住地颤抖,沐清流仍然乖乖地走了过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父亲,这船是什么时候买的?"
男子伸手向船尾一指,也不多言,转身进了舱。
沐清流回头。斜阳余辉映得江面成血红,千面白帆在从远处呼啸而来的风中舞着。浩浩荡荡,连绵千里。不过每船船头都挑着一面旗,仅仅书着一个篆体的"青"字。
--青城即便不在,那么多和青城有关的生意却是不能断的。
然后便了然。"原来是假公济私。"
便是后面那跟着的船队,也不一定是不是正经经商人。
船行三日。沐清流依然趴在船头,也依然有气无力。
"父辈"们全挤在舱内,一刻不停地捣鼓着那张布防图,容不得人插话。
船行五日。皇遗月推门走上甲板,冷风吹得衣袖猎猎作响。"清流?"
沐清流转身微笑,道:"总算想起还有我这个人了?"
男子行至身边,由于烈风,只能将图纸铺在甲板上。招呼人一起过来坐下,出手直指密密麻麻建筑群围着的主建筑--药师殿。
"清流,你看。司空府表面上信佛而立药师殿,实际上此殿地下即是暗自供奉了婆罗门教神灵湿婆的神殿。"
沐清流想起青城之地下神殿,不禁失笑道:"他们总这么见不得人吗?"
"不光如此,便是构造也相去不远,"男子淡淡接口,复又抽出另一张图纸,"这是该殿的大致模样,你记熟了。我会在这里迎战戴九阙。"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不必多说,已明了言下之意。纵然,手心微汗,心底微忧。
果然见皇遗月指了指神殿殿门。"若你在这里看见一朵莲花花苞,把它掰开就是。殿口的封墓石会在六弹指间落下,你走得快,便没事。"
沐清流缓缓地握住身边人略微冰凉的手,凝神敛眸,神色飘忽不定。"父亲,你呢?"
努力地睁眼,风越似乎更为猛烈。只觉得脸颊上都要被刮出道道血痕。那个人微微侧身将他罩在怀中,随即又清浅一笑。
漫不经心地答道:"清流,你要相信我。"
怔然,茫然。却的确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只能任这事不了了之。若这男人说了假话,大不了自己孤寂半生,再不然多活片刻就随他去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
于是蓦然轻笑,道:"你去吧,我相信你。"
男子目光微闪,垂下头,反而轻声说:"只是这句话?我去?"
"父亲......?"
白衣翩然,沐清流莫名其妙中,人已远去。
真的。莫名其妙。
船行七日。那个住了九年而熟悉无比的美丽城市逐渐显露在眼前。看在人心头,喜忧半掺。
为了能第一眼看到这个城市,沐清流不知喝了多少冷风。随着那一草一木逐渐清晰明朗,碎片般的回忆也逐渐完整了起来。
回忆里最多的自然不是皇遗月,而是作为师父的红忆。
早一步入了司空府的他,不知道......
旁边有人早一步轻叹:"姓红的三天没消息了,莫非缠着司空逍遥得把我们都抛弃掉了?"
沐清流心中也是忧虑的,却还是总往乐观的方面想。"师父他,总不至于把自己陷于危机之中。"
顿了顿,又道:"蓝师叔,其实本是我和父亲的事,你却如此操劳......"
蓝如漆哈哈笑了两声,远望一城繁华似锦,声音却似带着些隐忍。"大师兄要只是这样该多好,一个戴九歌,害得他把和月师兄有关的人全恨上。"
"青城之灭是你们的事?姓红的和司空也是你们的事?若不是戴九阙煽动婆罗门教,尘封许久的往事怎会再成恩怨?当年他们两个岂会反目成仇?"
越近了岸,不知怎地,风浪却越大了起来,水面下波涛暗涌。掀得船只左摇右摆,也将船上的人甩来甩去。沐清流一个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小心!"蓝如漆赶紧飞身抢去扶了他一把。
沐清流却顾不得道谢。方才,不经意间,一眼瞄到不远处的码头。"蓝师叔,你看那里......"
蓝如漆顺着沐清流所指方向,远眺码头,瞬时眉间神色也是一凛。
扶柳城本不靠河运营生,码头也是小之又小。怎如今......却站上了许多腰配刀剑的铁甲卫士?
一个念头瞬间闪进心中。沐清流轻咬下唇,犹豫道:"恐怕......"
身后有一个清朗的声音接口:"恐怕,早等着我们来吧?"
回身。白衣翩然,迎风而舞。又似皎月,渺远出尘。
蓝如漆只是略一思索,便笑了起来。"也是,大师兄又不是傻子,封港也是应该的。只辛苦我们了,下个可以泊船的地方......"
皇遗月冷冷打断,道:"叫他们把旗全部摘了,留几艘船照常进港,其他的跟我们继续往下游走。"
偌大的船队,不留下几艘船靠岸补充补给品,反而显得可疑。不如大大方方的,还能混淆对方视听。
蓝如漆惟皇遗月马首而是瞻,手指虚拢,掌心飞出数只虚幻的白鸟,向后面船队飞去。
岸上的一队人马似已看到这太多明显的目标,有几人竟然提气纵身贴着水面向船只飞来。
皇遗月自是不可能再回船舱之内,反快如鬼魅地攀上一桅杆,全身唯二鲜明的颜色--白衣黑发,隐于白底黑纹的帆面之中,几乎融为一体。
蓝如漆瞅了瞅自己那一身镶着金色滚边的华贵紫衣衫,再瞅了瞅笑得无辜的沐清流,认命地叹息。"师兄,宝贝儿子也不管了,那么信任我?既然如此......"
控制不住,阴阴一笑。
沐清流一见这笑,求助般地偷偷向桅杆上扫了几眼。不敢太明目张胆,免得招惹别人注意到那个人。
不容任何人多想,已有两人踏上了甲板。
蓝如漆伸手一把把沐清流抄到怀中,故作惊讶地后退几步,抵在了围栏上,身体轻颤,高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这还有没有王法?"
透过那点紫色,沐清流看见,那两人的眼神一样地锐利冷酷。行为举止倒还算恭敬,齐齐一拱手,语气死板僵硬地说:"扶柳城司空府下,奉命搜查过往船只。"
蓝如漆装作稍稍放松一些,整了整衣冠。捏起一本正经的调子,问:"可有官印?要查什么?"
"恕无奉告!"一人说到。从怀中取出一张文叠,唰地一声于蓝如漆面前展开。
接过仔细看了看,这次换作七分轻松三分讨好的声音,道:"在下无非做些布匹生意,可犯了府主什么忌讳?"
"是否如你所言,得先行查过再论。"
蓝如漆陪笑:"那是,那是......船舱什么的,您请随便就是。"
正向内行走几步,其中一人忽然回身,眼神怀疑而锋锐地射向沐清流。质问到:"你怀里那个人,像是十五六年纪?是什么人?"
蓝如漆笑,半是邪恶半是暧昧。伸手挑起沐清流的下巴,凑近他的唇,嗓音低哑,道:"你觉得是什么?"
配刀之人神色数度变换,思忖半晌,终于未再纠缠。也随前一人下到了船舱里。
在那人看不动的角度,沐清流的表情却怎么都带着点......怜悯与倾佩。
--真是个不怕死的。
蓝如漆苦笑。"小清流,别这么看我,我也觉得我今天是疯了。幸好还不算太过分,否则师兄恐怕当场就跳下来送我去见我们师父了。"
船舱里自然是什么都搜不出来的。蓝如漆和皇遗月想的周到,早已放了一批货物作掩护。
令沐清流略感疑惑的是,整个船队,却当真搜不出一把铁器。
巴巴跑过去找皇遗月。后者仅是揽着他,目光复杂地上下打量,偶尔再目光如冰一般看向蓝如漆。沐清流什么都没敢说。
刚及扶柳,转瞬却见它在视野里逐渐变得越来越小。
沿着主河道又前行了几公里,两岸房屋也变得稀疏,皇遗月忽然便下令船队贴近岸边。
蓝如漆倾身向水中望了望,道:"水太急,恐怕不能靠岸。"
皇遗月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自袖中摸出一个铁匣打开来,未几,幽幽暗香飘远千里。
然后是,足够让这香味传到内陆的时间。
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下,岸边三块巨石同时开始下陷。水疯狂地涌入岸上一方不算太深的凹陷里,逐步形成一个小小的港湾。
蓝如漆咋舌,叹息道:"师兄,原来重影楼才是真的暗藏乾坤,怎一点都不露富?"
淡淡睨了仍在聒噪的人一眼,皇遗月轻柔搀起沐清流,却兀自先踏水波而去。身姿轻盈,婉若游龙。
蓝如漆目瞪口呆,轻声呢喃:"都不跟我说话了,师兄,原来你也小心眼得很......"
随即不再抱怨,认真地指挥起船队轮流进港装卸。
即便如此大的船队,实际参与计划的人其实不过半。该下的全都下了后,这便只是普通的商队,继续按着原定的路线前行。
不久后,沐清流终于知道了,为何船上百搜就是不见兵器。
也许正是为了逃避检查,皇遗月命人从船身两侧个垂一条缆绳下去,将那几箱不能见人的货物尽数贴着船体困缚在了水下。
蓝如漆摇着扇子在一旁观看,终是忍不住喟叹:"这东西非一时得建的,还偏偏建在婆罗门教最大据点眼皮底下。师兄,其实你......早觉得大师兄和我们终会走到这一步吧?"
似是头隐隐作痛,举手按揉,随口对身旁的女子说到:"阑音,你也记得吧?大师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未待女子回应,自己先呵呵轻笑。"算了,你眼里只有你家‘月公子',连我排不排得上第二都不知道。"
本是戏言,也不用等女子来反驳。
转而又拿自家大师兄的事开涮。装模作样地摇头,道:"红颜祸水啊红颜祸水,搅得一群人跟着不得安宁。自己的亲哥哥逃不过不说,连月师兄那种人都......"
无意间一扭头,眉目和自己月师兄颇为相似的少年站在不远处,正含着温柔笑意沉默地看着自己。全身突然一凉,自动把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去。
沐清流见状,满意地点点头,跑去找自上岸后就不见人影的皇遗月去了。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临风而立,远眺扶柳。
沐清流欣喜地偎过去,挽住皇遗月的手臂。后者似自言自语,轻轻道:"把守甚严,如何进城?"
"......想这么一大群人突然出现在司空府门前,想是不大可能,索性光明正大走进去算了。"
闻言,点头。
"你不是一直想去见见你师父?等下我带你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