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遗月轻轻点了点头,脚下不停,越过红忆走入内厅。
显然,他很熟悉这里。他知道,这个时候,内厅的桌上会准备好简单的早点。
"爹,你要离开这里吗?"沐清流淡淡一笑,伸手盛了一碗粥推到皇遗月面前。听了红忆的话不能猜出,他已经是有意离开了。
"恩。"
沐清流笑道:"那么,保重。"
他昨天并不是真想让皇遗月留下来陪自己,只是难免有些担忧他的安危。现在听红忆的口气就好象是已经召集了百万人马,那还用得着他操心?
皇遗月依然是淡淡望着窗外,他的目光依旧是不知看着哪里。他却伸手拿了一颗墨黑的珠子送给沐清流,道:"若找我,叫红忆传信给我。若有事,这个可以调动重影楼全部人马。"
沐清流握了握他的手,眼眸温如春水。"好的。"
他们相聚的时间只剩下两个时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皇遗月不可能带他走。沐清流也不可能答应跟他走。
皇遗月不会让沐清流面对外面的刀光剑影,沐清流也不可能让自己成为皇遗月的弱点。
一个小孩跟着重影楼楼主出生入死原是想也不敢想的。更何况这个重影楼楼主已成为众矢之的。
沐清流问:"那以后还能再见吗?"
皇遗月道:"恩。"
话已说尽,那就只剩下离别。
院里聚了一群黑衣人。他们的衣服比黑夜更令人压抑。他们的气息比死更令人恐惧。
皇遗月站在他们中间。惟有他的衣白得更甚霜雪,却远比霜雪空灵飘渺。惟有他的气息宛如月一样清冷,却远比月寂寞。
红忆依旧似笑非笑地站在一口棺材上,远目而望。看那群人渐行渐远。然后他慢条斯理地问一旁站着的孩子:"哟,他连头都不回。"
沐清流不以为忤,悠然笑道:"也许他天生不适合回头。"
这种人天生便该如此。有些话不必说出,只在他心里。有些人不必回顾,只在他心里。这样的意境才是他应该有的。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离别,是为了重逢。
红忆曼声道:"你不想和他去?"
红忆总认为,这个孩子再古怪再老成,也总是喜欢皇遗月的。却不料他依旧是淡定而温柔地微笑。
"他不是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吗......而且,总感觉,再见的日子不会太远。"
听了这话,青衣的棺上男子又漫不经心地笑。感叹于这人的洞察力。
有些事的确是皇遗月不得不做的。比如因他而死的戴九歌。比如因白眉谷而找上他的婆罗门教。纵然他是远离尘嚣的明月,也只能因为那些与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坠落。
何况......最后离去时,这男子留下的眼神,那么冷漠,却也那么温柔。
◇ ◇ ◇ ◇ ◇
此去经年。花开复又落,雁去雁又归。
又是一年。一切都在变,不变的只有那条小巷的肮脏凌乱。这里的石板路永远是那样脏,仿佛永远也没人会想去清洗。沐清流也不会。当一样东西,你明知道永远无法彻底洗净它,你还会去做这种无意义的举动吗?
他走路的时候,有风吹去了他的衣角,水蓝色的衣裾擦过地面,却竟然未染上尘埃。然而,没有人去注意那种东西。所有的人,都贪婪地看着他的脸。
半晌,几人缓缓从角落里起身,不着痕迹地阻住了前方的路。
他在那群人几尺远的地方停下来。纵然他们看着他的视线满含猥亵,他的嘴角仍挂着流水一样温和的笑容。
龙二看着那抹笑一时竟心痒难忍。他,这个城里数一数二的人了,若说烧杀抢掠奸淫狗盗之事谁比他做的多?他看过的美人很多,眼前这一个绝不是最美的。却绝对是最"柔"的一个,从那身子到笑......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伸手探向身前的少年。
然而转瞬间消失不见。
一手抓空,愣了许久回过神,那少年的身影竟在巷子深处,几乎看不见。
路旁有一家包子店,店顶的帆布已被油渍染满,店里传来一声冷哼。"兄弟你是活腻了?"
龙二刚想对包子店里那人发作,却听那人又道:"你可知他从哪里出来的?"
龙二道:"哪里?"
未露脸的人道:"街里那位大人那里。"
天气很热,龙二却硬生生打了个寒战。线上的朋友都知道,想在这地方混下去,有个地方是绝对不能惹。
这条街里的棺材铺。
由于老板的原因,这店到很少能卖出东西。老板其实风华绝代,性格却不怎么好。乖张孤僻,不好与人相处。
唯一同住的是一个少年。
那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的衣是水蓝色的,极淡极淡的水蓝色,乍看如白,再看是蓝,宛如流动的清泉一般。眉若远山,笑如莲。而他的眼眸,竟然也清澈温柔如溪流。他并不极美。只是那容颜却让人有永远沉溺下去的欲望。
这个地方......人人都渴望着那样清澈的东西。
不过......原则仍然是原则。有的人,譬如那个店铺里的人,是绝对不能惹的。
这条街是有名的三不管。天不管,地不管,司空家不管。
人间的事,天地自然管不着。司空家却不是没有整顿过,但是,从某个人搬进来后,居然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司空家......现在是司空薰作主吧?
绕到地方。沐清流走进大门,门没锁。红忆好象永远不担心是否会有人进来偷东西。用他的话说,偷个棺材,偷回去留给自己用吗?
更何况,有司空家罩着。师父很强。司空家更强。谁敢把这两个地方都得罪了?
沐清流见过一次那个司空家的主人。金发蓝眸,的确耀眼如天人。师父,却从来不承他的情。
师父......
沐清流推门进了红忆的房间。
九年前的今天,正是他来的时候。可能正巧赶上了什么特殊日子。所以便知道,每年这个日子,红忆必定正坐在他房里那口棺材上,换上那身红色的舞裙,配珠翠满头。燃亮一房烛火,仿佛在祭奠谁。
九年前那天还好。皇遗月一来,红忆就迅速脱了那衣服,换回青衫,所有不快乐的事仿佛都抛出脑后。
于是,沐清流一直一直在想,父亲他......是故意的吧,故意在那个时候到来。
红忆平时其实是不穿那身衣服的。但他抚摩那衣服时,眼神总那么温柔。却空洞。仿佛已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清流,你回来了?"红忆调侃道:"别的不说,你这瞬移术当真练得炉火纯青,连我都比不上。"
沐清流冲他笑了笑,道:"熟能生巧。"将手里的早餐递给他。象今天这种状况屡见不鲜,这瞬移术几年来他用过千万次,便是再蠢的人,把一个术用了千万次也能用到出神入化了。
红忆道:"若是月师兄在这里,怕要怪我对你太严格了。他总认为当父亲的就应该一辈子保护自己的孩子才对,你不用学,由他护着就可以。"
红忆素来是个高傲而狠厉的人。但他看着沐清流的眼神有一丝一缕的温柔在里面。任何人面对自己由小带大的孩子都会有这种眼神,更何况还是面对一个温柔而聪明的弟子。算起来,这个孩子留在他身边的年岁已占了他生命近四成的时光。
沐清流淡淡地笑了笑,一时间,如同平静的水面起了涟漪般宁静美丽。"师父,你要的消息我还没打探到,明日我再去一次吧。"
红忆邪邪一笑,忽地单指挑起沐清流的下颌,声带蛊惑:"你如此尽心尽力,为师可是无以为报......"
沐清流也不挣扎,悠然道:"若师父真心想报答,便做个炒竹笋给我吧。"
青衣男子眼里的热度一下退的干净,他无趣地松手,叨念着:"九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扫兴?"
说着,红忆接过早餐去,却放在一边。只一瞬,又回复到神游物外的状态。
沐清流安静的等着。他知道,每年这个时候,红忆总喜欢拉着我絮叨几句。
"清流......你知道吗,"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摩手下的棺材板,"当年月师兄把我和它从地里挖出来的时候,它的颜色还很光亮......"
心中一惊,骤然低头去看那他睡了很久的棺材。四角都有磨损,的确是有人"用"过的痕迹。
"清流......我很无聊吧,也许别人都忘了,我还记着那么久。"
此时,红忆的声音很温柔。他平时不用这样的腔调说话。
沐清流继续微笑,安慰他:"你不过身不由己。"沐清流其实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这是一句万能的话,放在什么场合左右都不算错。
穿一身红舞衣的男子却大笑,笑声清亮,艳丽的容颜却忽然凄迷。忽地伸手扯下身上的外衫。"身不由己?外物能束缚我?我身不由己又由谁!是了,是了......月师兄说过,一个司空薰算什么。我记得有什么用,一件衣服又能回到从前吗?我红忆岂是无知之辈!"
又和以前一样。他会撕掉那件衣服,然而在第二天重新捡回来。这次却没有。他点了一把火,面带微笑地烧了那衣服。命运只有前后。而他,断了自己的后路。
没有退路,没有回忆。所有红色的记忆,全在红色的火焰里......死去吧!
沐清流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这才象师父的作风......如烈火一般的美丽男子。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九年的时光有多长?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不长,也不短。对于一个志存高远的人来说,九年稍纵即逝。对于一个经常无所事事的人来说,九年可能长如他的一生。
奇的是比谁都无所事事的沐清流并不觉得过了多久。
沐清流有时会觉得疑惑。一个相处五天的人,在记忆里存在的时间竟然可以超过五年?
他已有些忘了皇遗月美如明月的容颜,却忘不了他清冷孤高的气息。和他那把独一无二的剑,舞起来会令天地失色的流华剑。
可能这世上真的有一种窒息般的美丽,逐年岁而去,越发清晰。
九年,还不回来......
九年不见。沐清流已经不确定,再见时皇遗月还能不能认出他?可能皇遗月的变化并不大,他却从一个幼童长成一个少年,天地之别。
用咒术凝结的白色大鸟--极乐鸟,总是从远方不知名的地方飞来,没有带来只字片语,却只有一件件天下至宝。从聚灵气的木雕到抵抗咒术逆风的宝玉。
这才是皇遗月的作风。
沐清流收到这些东西总是会心一笑。
九年下来,他的心竟然比以前更静、更淡。咒术的确是会让人静心的一门学术,它要求的便是一种笑看生死的从容与稳重。
他的耐心更足,红忆托他打探的事三日未果,他也不急。
次日清晨,沐清流又着一袭水色长衣,踏着晨雾而去。行了甚远,已接近最繁华的街道。
红忆要他打探的人是司空薰。
在扶柳城,你可以不知道红忆,但不能不知道司空家。更不能不知道司空家的少爷司空薰。
司空薰,母亲是西域胡人,因此有着一头浅金色的发,和比天空更纯净的蓝眸。而他的一曲飞天舞举世闻名。飞天舞并不是刻在莫高窟石壁上的壁画,而是一种舞蹈,杀人的舞蹈。据说,司空薰只让一个人给他伴奏,一个倾国倾城的人。
有人听他唤那个人作忆。回忆的忆。
红忆现在要他打听的是--司空薰一个月后成亲的对象是谁。
每想到这里,沐清流都免不了叹息摇头。为了红忆而叹息。
可是他忘了,他现在是处在熙熙攘攘的大道上,这一走神,脚下便不知道绊上了什么东西。沐清流一失了平衡,踉跄两步向前。
他的余光忽然看到一道剑光,比电还快的剑光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刺来!
沐清流一惊,他这一时失神,防护结界便破了,这把剑显然会在他施术之前就刺穿他的心脏!已经没有什么都快过这把剑!
然而他错了。
剑尖挺进,收回。停顿了片刻,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整个青石板的路。四周一片寂静,忽然,整个街道响起女人的惊叫声和小孩的大哭声。
然而声音在减弱。沐清流发现自己已经凌空于城市之上,在风中前行。
有人拦腰抱住了他。那人穿着比霜雪更白的衣,而他的人比月清冷。
腰上的手并没用上多少力道,身体也未受制。沐清流却突然发现自己难以回过头去。
身后之人的气息太陌生,又太熟悉。他周身那如有暗香涌动的空气,仿佛一阵清风就会被吹作齑粉四散而去。这般的不真实,让人根本不敢一窥究竟。
然而高空的冷风却真实的很。沐清流在冷气中下意识一哆嗦。立刻,那人于空中一个急转,轻轻地停在一家背风那一面的屋顶上。
他的手不动声色地自沐清流腰上收回,退后几步,沉默地立于风口上。
他的容颜清冷美丽。墨黑的长发于风中飘舞,几缕被吹到额前,掩下那双如同星辰的眸子,掩下那双眸里所有的情绪。
这样的人九天十地之中焉得有第二个?
沐清流只觉心中某一弦轻轻地波动了下。
他并没有上前,只在三步的距离外含笑看着那空灵而孤傲的白衣人。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他在雪中将剑舞成一片光华的情景,溅血成雪。
还有他对他的种种迁就种种爱护。即便是风光无限的"以前",也从未有人如此待他。
皇遗月是待他最好的人。但,那是过去。
他们之间已经是九年时光的尘埃。如今,这层尘埃是否可以轻易跨越?他,不再是当年的沐清流。皇遗月依然是当年的皇遗月吗?
似乎不是。
皇遗月默不作声,冷冷望着远方。周身的寒气似乎能把空气冻结,拒人于千里之外。眼神变幻间,竟似微弱的杀意。
长长的眼睫一颤,沐清流垂下眼,眸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
好不容易再抬头凝眸看着这样的皇遗月,不知为何,他却突然轻笑出声,前刻的忧虑一扫而空。他完全不在意对方现在的态度,移步上前。
手指触上那双略微冰冷的手......仅仅一刹那间,不光杀气,连寒气也突然间消散得一丝不剩。
皇遗月低头看着他。他的眼眸比溪流更清澈,比深潭更平静,比海更深沉。融合在一起,俨然沉淀成比世界更博大的情感。
拉着皇遗月的手,沐清流笑吟吟地柔声道:"爹,你不用太在意刚才的事。"
沐清流的声音依然柔若春水,这水却已起了波澜。
白衣男子任他握着手,慢慢地,皇遗月手指微动,似乎是想回握沐清流的手。
没有语言能形容此刻的情景。没有人能打破这一刻的静谧。
他依然是从前的皇遗月。
所以他的杀气是不可能针对沐清流的。
事实上,皇遗月是一个没有杀气的人。除非必要,他不会去杀任何人。好象这世上的事都与他无关一般。
然而,此刻的他却实实在在产生了杀意。也只是为不久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街上鱼龙混杂,那杀手躲的隐蔽,换作任何人,在那剑袭来时都是难以反应。
所以,沐清流差一点就死了。
薄唇轻启,皇遗月冷声问:"谁?为什么?"
沐清流嫣然一笑,却似一点也不在意。"大概是司空府上的,都怪我最近去得频繁,惹人家猜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