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清流虽然奇怪,仍摆出一张笑脸,道:"阁下若有此意最好。"
"客气客气。"鬼面人在笑。只有声音在笑。
柳絮忽然漫天卷起,簌簌飞舞成一个巨大的帘幕。柳落。柳后面是一弯清泉,泉水泠泠。
哪里还有人影。
风平叶静。沐清流上前两步,轻轻托起地上一片柳叶。手中一抹青翠。那是一片柳叶,那当然是一片柳叶。可是那不该是柳叶。
沐清流自然懂,再厉害的幻形术,最终会变回本体。他一直认为是‘蛇蛊'变成了‘柳叶'用以伪装,不料却是‘柳叶'变为了‘蛇蛊'!
他仍是看轻了刚才的黑衣男子。
红忆说过,当今天下能把幻形术用到出神入化,除了他、他的大师兄,再不作第三人想!但,如果黑衣人这还不算出神入化,又有什么能算得上呢?
这人不多想也知道来自婆罗门教。莫非婆罗门教当真高手如云?
沐清流微微叹喂。这里所谓的江湖......江湖,当真是一汪永远摸不到底的湖。若皇遗月没有那么惊才绝艳,两人大隐隐于市做最平凡的亲子想必逍遥很多。
方一想到皇遗月,沐清流忽然又头痛起来。与其在这里悲春伤秋他还不如想想怎么把自己身上的伤交代过去!
伤口其实不深。血却止不住。沐清流手头无药,又不能回去找皇遗月要。他满不在意的看着伤,逼得无奈,竟然用一个寒冰术结冻了伤口流出的血,连带着伤口周围的皮肤也覆上了薄薄冰霜。
--只要不被皇遗月发现,忍个一天也不成什么问题。
他闭了闭眼,认命地走到溪旁,缓缓除下外衫,以泉水揉搓几下,洗净衣上鲜血。再以火烘干。血没了,剑痕还在。只有以腰带掩之。
待收整完了,沐清流忆起本来目的。捡起水袋,他俯身探入水中。
冰是无论如何都比水冷。沐清流的手放入水中时却觉得这水冷过冰千万倍!过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他似乎是碰到了水里的什么东西。
水中有什么?向如镜的水面看去,他只看到自己的脸,随着水波破碎再愈合。
风忽然静了。水忽然深了,没有那么清浅。
沐清流只见得水似乎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再几度水波飘摇,水中倒影慢慢竟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的脸,忽然变成了一个女人的脸!冷艳的脸,却是青白青白。
看着那张脸沐清流只觉心骤冷,手下意识就往回缩去--枫!那是枫的脸!
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已欲站起。然而,一双青白青白的手忽地从水下探出,揽住他的颈项......
清流──
她的嘴一开一合,无声地动著惨白的嘴唇,无声地叫著那个名字。
天竟然有几分诡绿。顷刻便黯了起来。
沐清流的眸光如水光,凝滞不动的水,离不开那张青白的脸半分。然而他迷惑的同时却又在脑中快速地回顾所知的幻术。
这是幻觉吗?真的是吗?
如果是,为什麽那手臂却那麽冰凉?当他温热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臂,那真实感让人不得不相信。
"枫......"
一声近似破碎的低喃。悲哀,却也沈重。沐清流怔然许久,却缓缓回抱住那女子的身躯。
水中的女子微微笑了起来,本是极美的笑容,於风中柳絮满天黑云之中,却诡谲得可怕。青丝似真似幻,於水中墨成一片。隐隐带著不详之气。
沐清流只觉心口骤然剧痛。再低头,果然,一模一样的地方,插著一把一模一样的匕首。
这不是幻觉!
刀尖的冰冷似乎连心脏都已麻痹,血液的温暖似乎连刀尖都可以融化!
切肤之痛却不会消失。痛到极处,他却笑了。手心里悄然在她背上划出一个术阵。
"枫,我已经没有命给你杀第二次。"随著这句话,天地如潮水瞬来瞬灭,一声镜裂之声,天地还是那个天地,水还是那个水。没有匕首,没有血,只有女子依然处於水中。
只见几缕青烟从她背面幽幽而起,紧密地缠绕上她的全身。
有人居然可以比术更快!
金铁刹时破空而来,风声劲劲,携著巨大的力量贯穿女子的身体,再随著她消失於空而"铮"地一声坠到石上。
有人淡淡的说:"涌泉术阵。"
那人静静立在溪边,流光於他的白衣上翩跹。
心知来者何人,沐清流却仍不能从那幻术中缓过神来。待好半天,才稳定了情绪,转头笑道:"的确与传闻中一样厉害。"
皇遗月看了他好一会,俯身,一言不发地开始解沐清流的外衫。
"做什麽?"沐清流惊奇地问。皇遗月却只是一直褪尽他的上衣,然後淡淡地望著他的腰。
沐清流这时才猛然惊觉这伤原本是决定好要瞒著他的,正欲解释,皇遗月却已动作娴熟地处理好他的伤口,又为他穿戴整齐。才淡淡道:"别用寒冰术凝血。"
沐清流尴尬一笑,闪躲著那不带责备却让他心存负疚感的眼神。
所幸皇遗月没有再说什麽。他长袖一展,三尺青锋冷光如雪。接二连三几剑居然剑剑刺在水面上,剑光快似惊雷闪电,水面刹时被分割成几块,由於剑的速度太快,甚至隔了半拍才又合拢。
一黑影从水中一跃而出,狼狈地滚到对岸。
然而黑衣男子起身的动作却是不紧不慢,甚至算得上优雅。只听他微惊地叹道:"用剑可以破涌泉术镇,你用的竟然真的只是纯粹的剑术!"
皇遗月冷淡地望著他,几缕散下的黑发覆在额前,同时遮蔽住比月光更冷漠的眼神。四溢的剑气,在水上激出水花,一时泉如沸水。
"凭武学可以对抗咒术?"男子不知想到了什麽,喃喃自语道。
皇遗月根本不听他在说什麽,道:"是你下的手?"
男子微微一笑,故作迷惑。"下的什麽手?"此句话音未落,他身子忽然以飞鸟之势猛地向上拔起,骤然向绿叶之间隐去,竟是欲逃!
他动得快,收势必慢!待他反应过来,皇遗月已掠至他後方,一剑平探,断了他的後路。而他纵然急转,仍撞入剑刃半分。
黑衣人抚掌赞道:"不愧是白眉谷出师、又天下闻名的重影楼主。"他那甚是无所谓的态度,仿佛差一点被拦腰斩断的人不是他。
转手回剑,剑光又起。
然而黑衣人这次竟然不防剑,转而弹出几枚梅花针向沐清流射去。
针被防御咒术打落在地。
尧是沐清流毫发无损,皇遗月仍是分了一下心,这眨眼之间,黑衣人就已跑出数丈。
随手弃剑,双足借力於树干上,皇遗月飘然而下,回到沐清流身旁。自地上轻轻地横抱起沐清流,缓步向来处走去。
柳树下拴著那两匹马。马身上已是一层落絮。皇遗月解开二马,却抱著沐清流上了同一匹马。
马蹄轻仰,是轻快的一路慢跑,直至将颠簸减到最小。
柳落成云,飞絮漫天。如梦如幻的场景里,二骑悄然远去。
莫名的倦意涌上,沐清流安心地合上眼,就著那样的姿势安然靠在皇遗月肩头,於午後暖阳中沈沈睡去。
听闻涌泉术阵里的幻象可以跟随中术者七日之久,然而此次睡眠必定是无梦的,有也必定只有好梦。
沐清流没有看见,远处似乎有一座白色的雄伟城池,纯洁美丽如同天上之物。城下是绵绵青水,水气蒸腾,足足嫋绕著三米高的空间,宛如仙雾。
再近了......再近了......
篆刻金字斜斜地题於城墙──青城。
青城,居然是坐落于离岸边稍近的一座小岛上,双方仅凭一座吊桥连接。巍峨的城市占据了整个岛屿,乍看如一座凭空驾临青水之上的城池。
怪的是,分明是一天里最繁忙的时分,青城却静得如同死城,静得只能听见青水里鱼跃水而出的声音。城门禁闭,吊桥收起。
莫非这青城出了什么事?
皇遗月一直静静的看着紧闭的城门。马头一转,居然向着水边悬崖驰去。他单手控缰,忽地翻身而起,从奔马背上一跃而下,身形之快竟然与奔马齐平。
路之尽是悬崖,前是青水!马惊得一声嘶鸣四蹄划地才勉强于落崖前停下,人却就着来势跃上半空之中青水之上!
沐清流被利如刀的冷风刮醒,迷蒙间望去,竟发觉自己是邀游于云天。
一碧万倾之水,梦般城池,甚至可以看见城内青石铺成的街道!
然而那般悠然只过了片刻,两人便开始急速下落,骤然失重感迫得沐清流下意识抓住皇遗月的衣襟。
忽然,除了耳边嗖嗖风声还夹杂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沐清流从皇遗月的肩头向外望去,赫然发现百支利箭由岸处疾速袭来,几乎就将他与皇遗月卷入那蝗虫一样的箭雨之中!
如今景象,正如黑云压城城欲摧!
沐清流猛地转回头,发现皇遗月正睁着那双漆黑的美眸凝视着他,眸静如止水,美如明月。那神色不知为何让沐清流心神一漾。
趁着这空挡,皇遗月一手将沐清流按回怀中,以身挡住身后的夺命箭阵。
漫天箭,刹那消失于沐清流的视线。眼前惟有一袭比霜雪更白的衣。
本来沐清流是打算问是否要以术法抵挡。现在,他却忘了。嘴角含笑,侧耳倾听风声,竟然享受起这近似飞行的体验。
以天为路,以箭为景。这天地,便只剩两人而已。
箭近。几支箭贴着皇遗月的衣角而过。他左手自右袖中抽剑,侧身击落几箭。这时于悬崖上的借力已完全不剩,谁料凭着周遭箭势之大,硬生生缓住了下落之势。
皇遗月准确地踏在飞箭之上,几步之内,身形又起,这次却稳稳地落在了青城城墙之上。
利箭则纷纷坠入水中。
白衣,白色的城墙。而他怀中人的衣则如青水。
"爹......"
闻此轻唤,皇遗月立刻将视线移下。
"这里的防范好严......"纵然以术法可挡箭雨,沐清流却仍为那场箭的声势浩大所折服。
"不是青城布的。有人持弓箭埋伏在外面。"
"为什么?"
皇遗月淡淡道:"不知。"
沐清流忽然无奈浅笑,叹息道:"......你该不会就是看准他们要来这招才想到半空借力于箭而进城吧......"
这时,皇遗月已将他放到地上自顾自地走下城墙。
如果皇遗月认同一种观点,他通常不会发话。
"你实在太乱来了。"摇头以示无奈,沐清流却当真对于他无可奈何。
随皇遗月步下城墙,早有一人候在那里。
一个素衣女子。一只木簪斜斜绾住云发,眉目如画,笑容疏离而有礼。
"月公子,请随我来。"话方说完,她也不等回应,便转身而去,不紧不慢。
◇ ◇ ◇ ◇ ◇
青城城主。他的府邸堪比皇宫。雕兰玉砌,金瓦飞甍。白色的外墙,素淡而和谐。
女子在这时转而走到两人身后,任皇遗月带着沐清流走入大殿。
"殿"字用得不为过。
其实这并不是金碧辉煌的大殿。反而以碧、白为主色。但,只要是略通术法的人都不难认出,这脚底下踩的白毯正是梦华峰绝壁上生长的白灵草织成,这四根碧色的顶梁柱正是东海里打捞出的聚神石雕琢而成。
千金求不得,人世至宝。白灵草赋予灵力,聚神石有缓冲咒术逆风之效。
殿的正中是层层叠叠的白色纱幔。一人忽然从叠叠纱幔而出急步走来。
"二师兄?你竟然来了!"那人喜道。作势欲捉皇遗月的手。
皇遗月向后一退,避过了那手。冷如冰雪的眸淡到漠然。
手落空,来人也不介意,转身面向沐清流,眼里又涌上笑意。"九歌的孩子吗?竟然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沐清流也才看清来人。头戴紫金白玉冠,紫衣加身,英俊而温和,俨然一身贵气。
这样如王孙贵族的人,竟然是师出白眉谷的咒术师?
然而那人忽然一皱眉,惊讶道:"你身上带伤?"
沐清流含笑点点头。他身上的伤不仅是刀伤,更是一把携着术法灵力的刀。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判断出他身上携伤,这紫衣人当真不可小窥。
紫衣人转向皇遗月,神色古怪,道:"师兄,除了你,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能达到双修境界?婆罗门教这次好大手笔!这人不用说就知道是专门练出来对付你的。"
皇遗月却淡淡地看着别处,让紫衣人又吃了个冷钉子。
于是他便又将注意力转回沐清流身上,笑道:"九歌的孩子果然不同凡响,气质不俗,容貌修美......"
此时忽听从方才就站在一边的女子冷哼一声,道:"除了你,白眉谷又哪出过俗人?"
紫衣人眼角一跳,停顿片刻,又笑开了去,恍若未闻女子的讥笑,伸手便要揽沐清流的腰。"你能来,实在是欢迎得很。我帮你看看伤可好......"
紫衣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白影闪过。
顷刻间皇遗月已携着沐清流退后一丈有余,如蒙薄雾的眸已是霜雪弥漫。如临大敌般,剑已在手。
女子又哼道:"只要是美人,除了红忆公子好象你都欢迎得紧。"
"阑音!"紫衣人一声低叱,眼神骤厉。
沐清流愣了一愣,脑中忽然浮现出红忆有一日与他谈论咒术时,曾一脸冰冷而讥诮地说:学咒术重在静心,我就不明白有的人怎么学了十几年的咒术还是一副色眯眯的纨绔子弟样,简直臭不可闻!
此时想起这句话,沐清流不禁轻笑起来。不由得联想起红忆与这紫衣人以前同门修习时该是怎样一副有趣的光景。
"蓝如漆。"
紫衣人正与女子眼神交战之际,忽闻一个冰寒如雪的声音淡淡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无喜无怒,却让人联想起尖利的剑锋。
女子一声轻笑,道:"连月公子你也得罪了,真不想活了吗?"
此后,她也不顾蓝如漆凶恶的视线,走到沐清流身旁温和地道:"我带小公子四处逛逛可好?"
沐清流淡淡一笑,心中也知道,那两人不知道要说什么事,避避为好。便点头允了。
说罢,相继步出大殿。
那素衣女子出了门后,脸色便缓和下来,面带微笑。
她引着沐清流走了大半个城镇。城内虽是阁楼俨然整洁繁华,可惜却只有两人的足音在一片空旷里带来回声。几近死寂。
女子柔声解释道:"近来城中出事,城主便颁了禁足令,所有人都不得离开家门半步。"
沐清流心下疑惑,思及几刻钟前城外箭阵,不禁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竟然有人围城?"
素衣女子不语,又将沐清流带上城墙。远望蓝天白云,忽地指了指身后巍峨的城池,淡淡道:"其实这青城不是城,它只能叫作‘蓝府'。"
难道说这水上天下竟然归一人所有?
女子又道:"青湖里专产一种名为‘绿石'的宝珠,置于室内可保冬暖夏凉随身携带可作延年益寿。
"蓝家最早便是垄断了这里的生意,留下发展,最终当年一个小小蓝府成了座城池,竟然有了居民,与其他城镇无异。"
沐清流笑道:"这蓝家祖先定是目光长远聪明绝顶之人......但,纵然绿石再稀奇,要想倚它得到这种成就又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