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遗月微低下头,美丽的眸里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静静停留在沐清流的脸上,凉淡如水。
沐清流又笑道:"果然又再见了......这么多年,难道我一点也没变吗?爹,你竟还能认得出我。"
"全然不同。"皇遗月的声音依然如泉水击石一般。他的答案依然简略。
"那为什么?"
皇遗月淡淡道:"气息。"
气息!纵然九年把一个五岁幼童变成一位眉目温润的少年。眼前之人那抹宁淡柔和的浅笑,竟是与记忆里一模一样。没有谁的气息能比他更柔和,没有谁的气息比他更沉静。甚至根本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轻易从茫茫人海中分辨出他。
沐清流了然一笑,道:"你现在还有事吗?"
皇遗月摇头,目光却仍看向司空府的方向。
"那我们回去好吗?"沐清流装作没觉察他的视线,继续柔声询问。
皇遗月二话不说,轻轻揽住他的腰,如燕抄水一样单足一点,轻飘飘地提身而出。
然,就在他的脚刚离开瓦片之时,一条银色长链悄然而迅捷的卷来!刚运轻功而起时力量一发难收,最难控制。空中无落脚点,皇遗月此刻根本闪躲不及!
皇遗月却不动声色,依然是微微垂下眼帘,根本就没有扫那三条夺命银链一眼。
他在看沐清流。他的目光从未移开过。
链,不止一条,三条银链从三个方向抛来,竟然舞得风雨不漏。此刻,别说一个人,就是小小一只虫豸,也会在那种密集的攻击下粉身碎骨!
银链反出冷冷的光,仿佛在冷嘲即将被它缠上的猎物。
不成想,有些人却不是猎物。
一瞬放松,三链交集,直取他的心脏!皇遗月看也不看,唯一空出的那只手随意一挥。人人都能看得到他那一挥,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三条链是如何被他收入掌中!
他白衣飘飘,悠然停在街道另一旁的屋瓦上。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三链。
突袭的三人用力一抽,轻巧将银链从皇遗月指中抽出。却各自被扯得一趔趄--那电光一瞬间,皇遗月竟然将三链绕到一起打了个死结!
出手三人对自己赖以存活的出手一链是极有自信的,此刻三人却同时觉得胸口一窒。即使不知道眼前的白衣人是谁,多年江湖行也让他们认识到,这个人绝不是他们动得了的。
一击不成,再退便难。
要杀皇遗月,只有在他的剑未出鞘之时。
剑却已经出鞘。
他的剑既然已经出鞘,就断然不会再回到他的袖中。剑若挥空,则他已死。剑若染血,则他弃之。所以,他的剑一出,就必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
这句话不尽然。
至少现在这把剑就被按住了。并且是被按住了剑刃。
按住出了鞘的流华剑剑刃,这在武林人士看来是做梦都不敢梦的。说出来更会被人当疯子嘲笑。
沐清流却只是微笑。
他捏住流华剑剑刃的手就如同皇遗月揽着他的手一样地轻柔。而手上竟然连一个咒术都没有凝,就那么冒着被一剑砍下手的风险捏住了剑刃。
双方就此僵持。皇遗月甚至根本问都不问沐清流为什么要阻止他的动作。他冷淡的眸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沐清流轻声道:"爹,对于他们司空府,本就是我理亏,不杀他们可以吗?"
剑光一闪,剑身骤然退回皇遗月的袖内。
沐清流歉然道:"对不起。"
若不是事出有因,沐清流不会干涉皇遗月的任何举动。他认为,那样便是折损了他的傲气。对于这种行为,沐清流甚至比皇遗月更难受。
然而,他却不想司空府的人因他而死。这想必会给红忆造成困扰。
沐清流转头,冲着杵在原地那三个人低头一礼,便想拉着皇遗月走开。谁道一人忽然颤声问到:"谁派你们来的?"
沐清流左右思忖,终是说:"那家棺材铺。"
"那家棺材铺",在这个城市里面已是一个公开的暗号。以司空家的势力,更是不可能没听过。
沐清流本是不想扯上红忆。但,他却忽然想知道,这事传到那位司空薰少爷耳里,他会如何?他会如何对红忆?
值得红忆这样注意的人,到底对红忆又是什么感觉?
没等三人回去传话,沐清流却就已看到了回响。
只见那三人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又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
沐清流长叹一声。有些落寞地抓住皇遗月的衣,神色黯然。
那三人的反应足以表示司空薰的态度。而司空薰的态度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红忆和司空薰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何至如此?
沐清流不开口,两人便一起在屋顶上沉默许久。风自由穿梭在他们衣袖间,衣袂纷飞,自由且洒脱。
皇遗月一直静静地看着沐清流,黑眸如蒙上一层冷雾般朦胧梦幻。隔了许久,他忽然问到:"你怎么了?"
沐清流摇头,握着皇遗月左手的手紧了紧,神色依然是带着几分空落。
逐渐地,雾气消散,换之为冰!
皇遗月的眸色越来越深,如同结了冰,竟然有百年不显的怒意,和不容忽视的杀气。袖底剑的剑柄已悄然滑至掌心。
沐清流顺着皇遗月的目光看去,是司空府那座七级浮屠灰暗暗的尖顶。知道他心中所想,沐清流连忙道:"不,我只是有些心事......爹,我们回师父哪里去吧。"
他话音方落,身体已腾空而起。
他们在踏风前行。
沐清流知道皇遗月一向是一个不问世事随心随意的人,也不曾见过他为什么特别执着。但,此番,沐清流却看到他眼里的寒意却一直未曾退下去过。
正在脑中回顾方才经历的种种,试图找出让他若此的原因。却听那人语气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
"若有人敢动你,告诉我即可。"
话在风中,几乎和风融合成一体。听的不太真切。
沐清流展颜一笑,另一只手也抚上两人交握的手掌。心里竟然为这句话觉得突然暖了些。
来这里这么多年,竟然能有两个真心待他的人。他的父亲,和他的师父红忆。
......
红忆似乎有预知能力。皇遗月没有捎任何信过来,他却知道他要来了一般,早早立在黑檀木的棺材上,双手抱胸,神色高傲而冷厉,容颜倾国倾城。如同九年前沐清流初见他那时。
不同的是,今日他却着了一身纯白、不带任何缀饰的咒术长袍,偏是把他衬得高贵而神圣。
"今日不开店。"他不笑,冷言到。
皇遗月依然眉眼淡定,恍若未闻红忆话里的挑衅。多年来,这对师兄弟的相处模式竟是丝毫未变。
"皇遗月,你真行!把人扔下居然那么多年不回来看看?"红忆冷笑,眼里似乎有簇冷焰在燃烧,兼具冰冷和灼热。
"月师兄,你真是深沉!"他的强调变得阴阳怪气。
当两人撩开店门前那漆黑的帘幕走入时,他只觉自己长久以来对皇遗月的种种看不惯已经积累到一个极点!一个人若关心另一个不是默默记在心中就行的,而应该要表现出来!
就说他的弟子,平日总是笑得很温柔,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难道真的不思念自己的父亲吗?也许见是不必要,但见总比不见要好。
皇遗月似乎听多了红忆的讽刺挖苦。上一次,他也是未作任何反应。
然而这次,听到那一句"把人扔下居然那么多年不回来看看"时,他却忽然低下头,又用那双如蒙冷雾的眼眸注视着沐清流,他的眼神亦然如雾,近似茫然。
沐清流完全看不得他这样的神色,眉头微蹙,不敢苟同地对红忆道:"师父......"
"你想说他没错是不是?你不用帮他!"红忆却断然打断他的话,又一翻眼皮,好一顿鄙夷。"你和我过来!"
他对沐清流示意,径自以一个瞬移消失不见。
沐清流半仰着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神色不定地看着身边人那张绝俗美丽的脸,眉宇间染上一缕忧色。
他从不介意红忆的话。他也不想皇遗月介意。
"爹......你在这里等下我好吗?"
"恩。"
沐清流笑了笑,却有些不愿放开他的手。连他自己也不知此刻这如同依赖一般的感情是何时衍生出来的。
掩上隔绝前厅内与内室的门时,沐清流看到皇遗月也正向他看来。
于是他忽然忆起,原来这个人和九年前终是有了些变化的。比如他的容貌,一样的美丽,这份美丽却带上分孤寂。
于是他忽然联想,这个人九年来,是如何在各方势力的旋涡正中生存。
还好。白云朝夕异,明月古今同。人生如戏,世事如棋。惟有日月是亘古不变的。在怎样的人世生活,那个人依然是不染世俗不落红尘的皇遗月。
门掩上。
红忆闭着眼,慵懒地横卧在软榻上,等他。红忆就是如此的人,明明前一刻锐如刀锋,下一秒却能变得如此安宁沉静。
沐清流轻悄地走过去,仿佛不想惊扰了他,跪坐在榻前,双臂拄在榻上。
红忆睁开眼,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神色温柔。"我记得你刚来时我也有这样与你说过话。"
沐清流笑道:"那时候您狠狠的训了我一顿。"
红忆不禁莞尔,抬手揉着沐清流的发心。"今天我要说的与那时候差不多。"
"您完全可以放心,"沐清流依着记忆里模糊的印象,回答着当时的问题,"我可以照顾好爹。"
"我相信......但是,我担心的是你不再是他......"红忆轻叹摇头,一双美目骤然归寂,再深邃,"清流,你为什么不可以多相信我们一点?"
"师父?"
红忆风轻云淡一笑,竟是沧桑之感,说不出的悲悯。
他的白袍如同浮云,白云朝夕异,然而越是短暂的事物往往越接近永恒。这时才能想起,他却是那个夜观星辰、洞彻天地的天下第一咒术师。有着谁都无法超越的洞察力。
然而他的语气如同每个普通的师长。
"我只觉得你似乎总不把自己当这里的人。难道我和月师兄对你多好都没有用?仍留你不住?"
沐清流一头雾水,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
他只有柔声接道:"我相信你们都是真心对我。"
"也许你相信,但是你的心不相信!你甚至不相信我们是真心对‘你'!"红忆死死盯着他,眼神如同在诉说着千千万万件事。
然后他只说了一件事。
"喂,我饿了,你和你爹出去帮我买点盐巴回来,家里没有了。"
他的语气很高傲。这时,他又回复到往常的那个红忆。
沐清流却不想结束刚才的话题。追问:"师父,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红忆闭上眼深吸几口气......突然暴吼一声:"你这么这么烦!!!蠢死了!我好不容易拿出点师父的样子你小子不能捧捧场?!"
沐清流被他吼得有点接不上场面,嘴角却仍挂了惯常的浅笑。
一句之后,红忆闭嘴,再度吸了几口气,竟又立刻摆了个笑脸出来,只是嘴角隐隐有些抽搐。"平时看你挺伶俐的,这下变迟钝了?"
"师父,你不妨挑明了说?"
红忆思量一下,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幽幽道:"本来不想直接跟你说的......那么,我只问一个问题。清流,你从哪里来?"
沐清流柔如水的眸立刻凝滞,呆呆地杵在旁边。
......他难道已经知道了?他知道了多久?
红忆纤指轻轻地扣打着床沿,发出规律而悦耳的声音。那声音却让沐清流觉得有些难以喘过气来。
"你啊......"红忆轻笑,转手将沐清流揽到怀里,手掌轻抚着他的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柔语气说到,"你怎么总忘不了这个事......你只要记得,你就是你。无论你从哪里来,你的身份是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决定收你为徒也决不因为你的身份!"
"......你认为月师兄对你好只因为你是他的血亲,我对你好只是因为你是我师兄的儿子......不是吗?"
沐清流心下苦涩,无从否认,柔声道:"师父,对不起你了。"
他的确是一直没忘了那这身份是偷来的......连带着所有关爱,都是他从那个五岁就逝去的孩子那里继承来的!
何尝不知这种想法是庸人自扰?但又如何轻易释怀?
红忆朝天翻个白眼,傲然道:"知道错了就要改!告诉你,如果你真是月师兄的儿子,恐怕我只会想揍你!"皇遗月那性子,他的孩子定不对自己的胃口!
沐清流听他说的轻巧,忍不住悠然一笑,却突然敛眉,神色犹豫。"师父......我爹他......"
"他?"红忆一挑眉,不以为然,"他可能知道了吧?"
"啊?"
红忆又道:"前些年,我夜观星象,发现‘皇清流'这个人的命星已完全成为死星时我便知道了。我用水镜试着和他说这件事,月师兄只说了一句话。"
沐清流问:"什么话?"
"他说,‘哦'。"红忆忍俊不禁,"你知道的,他一向沉默。"
心中压抑骤散,沐清流长舒口气,蓦然笑道:"师父,多谢你的提醒。"
红忆哼了一声,不自然地偏过头。"好啦好啦,你总有放得开的那天。现在你立刻去给我买盐回来。"
沐清流点点头,站起身,转身就想走。
红忆却忽然拉住他的手。
"师父?"
红忆由手中渡给他一个纸条,神秘地眨眨眼。"现在还不可以看。"
"恩。"沐清流柔声应承。
店铺内的灯火依然灰暗。空气浑浊,几欲窒息。唯一的光亮来自于那个端坐于软榻上的男子。不只因为他艳惊四座的容颜。
他的眼眸可以很凌厉,如同刀锋。可以很洞彻。同样也可以很温柔,就象现在一般。
他似乎很寂寞。没错。在沐清流的印象里,红忆似乎从来未踏出这家店铺一步,他总是站在门口,遥望着远方,脸上带着一种傲到骨子里的笑容。
有谁真正会想守着这种店铺近十年?
"......小流儿......"
"师父?"沐清流刚走到门口,听到红忆唤他,立刻驻步回首。
"没什么,"红忆淡淡一笑,"以后不用再去司空家了。"
◇ ◇ ◇ ◇ ◇
沐清流走出去之时,皇遗月仍然站在前厅。
想起了红忆刚才的话,沐清流有一刻不自然,随即很好地掩饰起来。走过去牵起皇遗月的手,沐清流笑道:"爹,陪我去买盐好吗?"
"盐?"皇遗月竟然难得地反问,平淡的声音里有丝疑惑。然后他不着痕迹地看着内室方向。
"爹?"沐清流奇道。
皇遗月淡淡地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拉着沐清流向外走去。
他过那条黑街之时仍是用上绝顶轻功。一晃,就站在了街尾。然后他们开始并肩穿行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