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讪笑:“是儿臣自作聪明了。”
“骊儿,这世上的好东西多得很,哪能样样都拢在怀里?其实西苑也有梨园,都是先帝亲自调教出来的大手,哪能比家班差了去?虽然不召他们演戏,可朕心里知道他们的好。得陇望蜀之事,不做也罢。”成化看了眼正收拾戏台的内侍,又道:“你看,那明皇当初费了多大功夫才把杨妃收在身侧。后宫独宠一人,汤泉鸳浴,月夜盟誓,倒是有几分真心。杨妃天生丽质,温柔解语,倒不负帝王一番爱宠。做这不羡神仙的眷侣多好,可那明皇偏不知足,去招惹虢国夫人。七月七日长生殿,明皇许下一世一双人,那杨妃自然认定,且信了十足。如今皇帝说到没做到,还是自家阿姨。你说杨妃别说是撒气发性儿,就是喊打喊杀可有道理?”
永嘉失笑,怅道:“是呵,情到浓时,诺言总许得太容易。回头发现太难做到,总会伤那么许多人。”
成化并不知道永嘉的宫闱之事,只就戏论事,见儿子答非所问,不由奇怪:“骊儿,你精神不好?”
“许是昨夜没歇好,让父皇挂心了。”
“罢了,你去罢。清河说想她嫂子了,你便带她回宫跟两位公主一起玩几日吧。”
回宫的路上,永嘉揽了清河一道坐肩舆。清河叽叽喳喳一路说个不停:“皇兄,李全说皇嫂胖了。”
“恩,生了娃娃都那样。”
“我想皇嫂就算胖了也很好看。”
“是啊,美人胖了也是美人。不过你可别当他面说,他脸皮薄。”
“知道的,你当我傻的么。”
“……”
“皇兄,小公主胖不?”
“生下来快八斤了,你说胖不?”
“哗!好大个!那是好大的一坨肉啊!”
“什么比喻……”
“唔,皇兄不要揪清河的脸!”
“清河,你真要好好念念书了……“
“不要!皇兄你今儿好凶的!不像皇嫂,总是那么温柔的人。”
“温柔么?也许是吧……”永嘉看着越来越近的高深宫墙,喃喃道。
回宫后,永嘉让李全把清河直接送去昭阳殿。自己没下肩舆,想了想,去了千声阁。
今日成化那些话可能没带意思,永嘉听了却有些不安和烦躁。那个叫什么云的小乐工在床上花样很多,也蛮乖巧伶俐的。之前每每被皇后撩拨起来,总去找他下火,次次都把自己伺候得舒服熨帖。但那毕竟不是长久之事,皇后好像是知道的,似乎没太在意。啧,那种身份的人他应该是不放在心上的。总之,还是把这事情了解了吧。明儿让致深进宫听戏,之后把那个什么云弄进他家戏班。待在国公府的戏班不比在宫里差的,也算给了那孩子一个交代。他那双生哥哥呆板无趣,倒是有真功夫,送给致深可惜了,还是留在千声阁罢。
永嘉打算着进了千声阁,宣来管事的乐官,让他把那两兄弟带到跟前。
乐官讷讷开口:“几日前殿下身边的宝总管把慕云兄弟俩叫去问话,这一去就没回来呀!”
第七章
深宫暮色,点点轻寒。永嘉从南书房出来,已是掌灯时分。一下午脑子里想的都是那有去无回的“问话”,那场皇后跟乐工间的“问话”。
千声阁中那教习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不住说慕云是个好孩子呀,可惜了可惜了。永嘉这才理清楚,那慕云是双生子中的哥哥。想到那圆润华丽的唱腔,永嘉不免惋惜。那个娇憨的男孩子是叫念云了,有一双灵活的眼睛,也曾在自己身下哽咽哭泣……
永嘉握紧双拳,呼出一口气:“去昭阳殿罢。”李全躬身跟在皇帝身后,浩浩荡荡的仪仗中溜出一个人,消失在纵横的窄巷中。
晚膳因为有两个小姑娘的叽叽喳喳显得热闹又温馨,紫笋银鱼羹、贡茶烩银杏、金沙脆皮鸽、吉祥如意饺……都是好看又讨孩子喜欢的吃食。
清河胃口好,小嘴一直不停地吃着。末了捧着小肚皮说:“皇嫂,你家小厨房的菜太好吃了。清河不想走了怎么办?”
厉皇后笑弯了眼,神色很温柔:“既然清河喜欢,那就在这儿跟阿懿作伴吧。”
“唉,好是好。可是父皇没人陪啊。”清河调皮地眨眼。
“好丫头,父皇没白疼你!”永嘉捏捏妹妹白嫩的脸。
萧懿也吃完了,厉皇后从秋水手中接过帕子亲自给女儿擦脸,笑着看永嘉逗弄小姑。
清河和萧懿虽为姑侄却年岁相近,很是要好。两个小丫头久别重逢,玩到很晚才睡。厉皇后看两人睡下才从公主寝殿回到昭阳殿,永嘉在灯下看奏折。
永嘉抬头:“一道沐浴吧?”
厉皇后笑着摇头:“香汤备好了,今上先用吧。”身形还没有完全恢复,在黑暗中颠鸾倒凤是一回事,灯火大亮中赤诚相见又是一回事。
永嘉不置可否,放下奏折进了内殿。
永嘉带着一身水香回来时,厉皇后也洗好了,散了头发,穿着猩红的睡袍坐在镜前由春霖梳头按摩。
永嘉走近,站定看着镜中人。那容颜美丽却不乏英气,岁月很优待他,六七年的宫廷生活令男子的肌肤更加白细。还是有所改变的,那不复清瘦的腰身和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厉皇后轻叹:“好了。”春霖放下象牙梳,行礼告退。
皇后没有起身,一头黑发几乎垂地。拿起手边的同色发带反手将头发轻轻束拢。
睡袍是广袖,一抬手衣袖就褪到了肩头,露出整条手臂。衬着猩红的衣色,白得晃眼。虽然用剑多年,男后却没有夸张的肌肉,只是匀称白皙,肌理柔和。
这本像白瓷造就的手臂却因为一道狰狞的伤疤变得不那样完美,永嘉想起那一天年轻俊美的教官护在自己身侧,声音嘶哑急切:“殿下,快走!”
是不是那一刻便决定了,自己身边的那个人是他……
年久灰白的伤疤从上臂直贯肘部,看得人眼酸心痛。一下午的思量和酝酿许久的质问突然问不出口,永嘉心叹,他是皇后,是,自己的妻子。无论哪个身份,发落宫人都是他的权力。
永嘉天人交战之际,皇后走近,抬眼望定:“今上,日前臣发落了两个千声阁的乐工。臣把他们——”
“梓童!不必讲了,朕知道了。此事是朕没有处理周全,让梓童心烦了。”永嘉急声打断,那两兄弟多半没有活路,何苦为两个死人把这桩尴尬拿上台面讲。
厉皇后以为永嘉知道那两人去了西苑,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也就此打住了。看永嘉无所谓的表情,居然为那两人心寒了下。不是兔死狐悲,确实是心有戚戚。早就知道永嘉骨子里对不在乎的人是凉薄的,可当真赤果果地见识到,还真是滋味难言啊。
永嘉还是尴尬,拨弄着皇后的珊瑚手串,含糊道:“以后没有那种事情了,朕的心里,真的只有梓童啊……”
厉皇后拥住永嘉,在他看不到的身后,疲惫地闭上眼睛:“臣知道。”不要再有那种事情了,我真的不想像那些可怜的后宫女人一样,再做出那样肮脏低格的事……
第八章
三月十九是小公主萧令的满月,是故十八那日永嘉便带着皇后和公主们去西苑了。
自厉皇后怀胎七个月后,成化便免了他五日一次的请安。所以看到四个月没见的厉皇后,向来表情寡淡的成化也一直浅笑着和皇后闲话。
成化看着襁褓中的萧令,笑道:“阿令长得真像皇后,长大后必然是绝色。很好很好。”成化不住夸好,亲手将兰桂腾芳长命锁挂到孙女的小脖子上。
萧懿伶俐,小嘴巴拉巴拉“我妹妹长”“我妹妹短”地说着,可爱得紧。成化被她逗乐,双眸越发笑意盈盈。
厉皇后坐着,成化稍稍打量了下:“之前朕听皇帝说皇后浮肿不褪,今日看来觉得皇后恢复得很好呢。”
一个月的调理修整,厉皇后的身形确实恢复了以往的清俊。闻言浅笑,诚挚端庄:“托父皇天福神威,忧心挂念。儿臣的身子如今完全恢复了。”
“那就好,阿令身壮,你之前分娩亏损太甚,皇帝很担心呢。”成化见厉皇后左手的手串,勾起点滴回忆,不由些微黯然:“若是王爷还在,如今看到阿令不晓得有多欢喜。”
“父皇~”永嘉将萧令交给嬷嬷,握住成化的手,神色心疼忧戚。
“父皇,儿臣相信父王英灵永在,一定就在您的身旁陪您看今时今日的天伦之乐。”厉皇后握住成化的另一只手,已是泪雾迷眼。
厉皇后的话深得上皇心意,成化看向儿媳的眼神又多了几分赞许。
第二日,武凌皇亲贵戚齐聚西苑凤来阁,庆贺小公主满月之喜。上皇,帝后三人均着紫衣,贵气非常。
这次满月宴随成化的意思仿民间办了“洗儿会”,精美的蜀绣地衣上放了一只大木盆,里面放了铜钱,果子和葱蒜,用几帐长的彩锦围绕着,作“围盆”。看起来十分喜气热闹。再由有宜男之相的贵戚用钗子搅动盆中的水,此次行“搅盆礼”的贵戚是陈国公程北亭的夫人贺念卿。这位程夫人生育了三子,其中有一对是双生。不说是当朝诰命就是已故崇宁皇后的幼弟,平州文清侯府的公子的身份,也是尊贵逼人的。况且和陈国公成亲至今二十五年,夫夫二人恩爱非常,为武凌宗亲贵戚们称道。不管从哪个方面,程夫人都是行礼的不二人选。
礼乐开始后,大长公主无忧从髻上取下一枚玉钗,程夫人接过后,开始搅动盆中的香汤。厉皇后不住往盆中放置小巧精致的金银,犀角,玉器等玩物,口中也默默唱念。清澈香甜的水流涌动回旋,这民间礼仪被赋予了皇家的奢华富丽,给予的是成化对于小孙女的美好祈愿。
在场的王爷和重臣们都明了上皇的态度,即使是公主,他也是喜爱的。同样,直到今日,他们终于看清。皇后——这个独坐后宫六年的男子,真正的靠山是谁……
满月宴后,帝后二人没有回宫,直接摆驾影园。影园是永嘉特为厉皇后起的园子,从两人大婚那年开始修建,历时七年才完工。
园子取用的是江南园林的风格,山径水廊,起伏曲折;兀壁漏窗,嘉木蔽日;奇峰异石间点缀着松竹花木,山光水滟,暗香疏影;合谢亭台,玲珑雅致,疏朗宜人。
建园期间,永嘉有两三次来督看过进度。厉皇后倒是一次没来,永嘉拖着皇后的手将他引到园中最高的望碧山,园中景致便收眼底。饶是什么场面都见过的厉皇后也不禁眼露兴奋,不自觉握紧两人紧牵的手。自语般呢喃:“今上是把云都的留园搬来了?”
厉皇后恍惚的表情和语气取悦了永嘉,永嘉搂着皇后耳语:“崇宁皇后有的你有,他没有的,你也有!”虽是情话私语,却说得霸道自信。
厉皇后闻言轻怔,久久无语。
话要从两人大婚那年说起,繁复隆重的婚礼过后。两人在成化的安排下南下云都,去拜望隐逸云海间的故人。
那是一座名叫留园的私家园林,立意取景,形制器用堪比帝都名匠。园子的主人是一对神仙眷侣,夫夫二人均是神仙般的人物。主人姓萧,当时贵为东宫的永嘉也对二人恭敬非常。再看那个俊逸殊美的夫人,新任太子妃厉如锦已隐隐知道两人是谁,不由恭谨跪拜,行晚辈之礼。
那萧夫人扶起厉如锦,对丈夫笑言:“燃犀,这就是元元家的如锦,是我讲武堂的同门呢。”
萧老爷点头轻笑,神情十分满意:“元元好眼光啊!这样好的新媳,云坡他们好福气。”
那时厉如锦还不习惯“太子妃”“媳妇”这样的称呼,一时有些讪然的呆愣。永嘉也被夫夫二人一口一个“元元”喊得尴尬,新婚夫夫两人的脸红得不轻。
萧夫人取笑够两个小辈,才满意地拉着厉如锦去花厅用饭。
席间,厉如锦见到了萧家那对双生的小姐妹花,还有萧夫人几个月前生下的幺女。三个粉团般的女娃娃,让厉如锦第一次期待起永嘉和自己的孩子。
新婚的东宫夫夫在留园待了数十日才启程回京,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留园的一切都给这对新夫夫留下永生难忘的记忆,启程前,永嘉对伫立回望的厉如锦保证:“如锦,不必羡慕崇……萧夫人,祖父能给他的,我也能给你!”
回到武凌后,永嘉便派钦天监和工部去西郊勘地了。再过不久,成化逊位,和并肩王退居西苑,年轻的东宫成了王朝的主人。大臣上奏,新帝初立,正是充纳后宫的良时。永嘉没有回应,只说皇后有身,要大赦天下。
面对这满园春色,天光云影,那段青涩却甜蜜的新婚时光仿佛倒流。帝后两人在这座新园的最高处,默默对视。时光总算不那么残忍,虽然模糊,我们还是在对方的眼底看到自己的身影,共同回忆起那些美好的日子。
第九章
影园是厉皇后的私园,按永嘉的玩笑:“就是梓童要赶朕走,朕也不能赖在这影园。”在这幽美雅致的园子里,没有皇宫里的那些规矩讲究,厉皇后有种久违的舒坦惬意,心情开朗许多。
四月初一有小朝,头天夜里永嘉便独自回宫了。厉皇后早膳用了些精致点心,喝了碗牛乳。便歪在贵妃榻上看书,看的是话本《长生殿》。最近这戏火得很,在哪里都演得场场爆满。以前念书时,闲暇之余厉皇后也看话本的。古往今来,不论良莠,话本的主旨不外乎才子佳人帝王将相。讲宫闱情事的,尤其受欢迎。想来是帝王嫔妃,九重爱恨离普通人太过遥远,因为距离而显得神秘光鲜。
厉皇后记得在讲武堂的最后一年,学业已经很紧了。那段时间,自己只看了一部话本,就是成化御制的《骊歌长恨》。
《骊歌长恨》讲得是这么一个故事,皇帝和妃子历经千辛终于结成眷属,恩爱不移。不想君心可托却天意难料,皇帝在御驾亲征时重伤驾崩。噩耗传到皇宫,妃子悲痛欲绝,早产一子。皇子被封为东宫,由其叔王摄政。七夕之夜,妃子披发赤足,月下泣血。天君感其赤诚,令皇帝的魂魄与妃子相聚。魂魄告诉妃子,皇帝没有死,而是重伤后被别有用心的摄政王囚禁在极北之地。妃子听罢惊喜交加,目送魂魄北去。妃子于是忍辱负重,一心将东宫养育成人。后来少年东宫在皇帝旧臣的辅佐下杀死摄政王,前往极北之地迎回皇帝,天伦重聚。
《骊歌长恨》与景弘帝的《怜卿记》并称“南剧双珠”,自问世以来常演不衰。因为成化得天独厚的身份经历,《骊歌长恨》中描写的宫廷生活和帝妃的爱恨情仇都是那样真实生动,情感真挚。
当时在讲武堂有限的闲暇时间里,厉如锦把《骊歌长恨》看了一遍又一遍。毫不女气的他,竟然也为妃子的情深垂泪,为皇帝的专情钦佩。带着少年的傻气,厉如锦与剧中的人物同悲同喜。现在想来,那些懵懂的少男情怀真是好笑得可以。后来,讲武堂中传言,《骊歌长恨》中帝妃的原型是今上和并肩王,东宫是今上亲身诞下的。少男们哪里擅长八卦,在教官们的教鞭下,传言很快消失无踪。可年少的厉如锦还是想,如果传言是真,那么并肩王还真是不可多得的真英雄,有情郎啊!
果然是太闲了,居然想起从前的那么些傻事。厉皇后拍拍脸颊,把注意力放回话本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了半天,看到《献发》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