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听得咬牙,竟是怒极而笑:“程致深,你生在权贵之家,从小金山银海享用不尽,哪有资格做这幅体恤民力,忠良苦谏的样子?”
程致深闻言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永嘉:“你,你竟是这样看我?”
永嘉冷哼。
程致深干脆站起来,冷声道:“我生在权贵之家不错,我是陈国公长子不错,我及冠就是定阳侯也不错!金山银海,今上也没有冤枉我。可这里面有几朝皇帝的赏赐,有我祖母和爹爹的陪嫁,也有我二伯的补贴!当然了,还有并肩王的荫蔽!就是没有一文钱是贪来要来的!我不是惺惺作态,这几年我各处游历。所到之处,无不有督守太监和各部参事打着为今上修园的名头搜刮克要,扰得民声载道。这本不是我管的,但是该管的没有声息,我如何也不想今上被人蒙蔽耳目。今上,我姓程。这就决定了,即使今日要惹您厌弃,这些话我还是要说。”
是啊,他姓程。这个用忠诚写就的姓氏,程氏一族在程北亭之前每代都有人以身报国,以至于一度人丁凋敝。可总有家传的信念支撑他们一代代无畏的走向疆场,朝堂,继续耿直忠诚,将死生置之度外……程致深也是这样一个程家子,在父亲眼中他是不求进取让人无可奈何的儿子;在永嘉眼中,他是个靠祖上荫蔽只知享受的世家子。可他自己知道,他是程家的儿子。自小向往鲜衣怒马的江湖侠义,心中有一份对正义的坚守。他目睹了最底层的百姓的艰辛不易,也享受过最奢华富贵的权贵生活。这矛盾的交织,让他终于用今日这个最冒险也最有效的方法,上达天听。
程致深冷然离去,这在和永嘉的相处中极其少见。永嘉立在窗前,目送那袭蓝衣远去。也是第一次,看见程致深留给自己的背影。
天边已层云堆积,暴雨前的空气更加沉闷炙热。
第十五章
第二日本不是朝日,永嘉却在明光殿举行大朝。当殿罢免了十几位侍郎员外郎,当然,还有通天卫指挥使杨检。
发落到杨检时,永嘉语气很重:“以后不必再说自己是讲武堂的出科的了,你简直是讲武堂的耻辱!”
杨检闻言,当时瘫跪下去,伏地痛哭。
这件事,厉皇后自然是知道了,但也没办法说什么。他知道杨检,也记得当年讲武堂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带着崇敬喊自己“老师”。杨检那届的出科庆典,他作为新进的教官也参加了。那些忠勇豪气的誓言仿佛还在耳畔,出科学子们登船前往武凌的身影还那样鲜活。二十余名优秀的学子将在武英殿接受皇帝的接见,再被分往六部等机要部门,有似锦的前程。杨检封了通天卫的佥事一职,能力出众,升迁很快。永嘉三年,帝后微服出宫,在凌江上吃鱼宴。永嘉兴致很高,便赏随行通天卫同桌而食。说起旧事,情到深处,杨检便唤了厉皇后一声“老师”,皇后酒意熏染便含笑应了,还说了些从前在讲武堂的经历。不日,杨检便由通天卫副指挥使转为正职。平日行事,也以皇后门生为荣。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杨检因为当年一句“老师”获得极盛的权势,也为了保护皇后的声名玩忽职守犯了欺君之罪,受辱于朝堂。
厉皇后惊异于工户两部官员的嚣张贪婪,也隐隐知晓杨检隐瞒此事的缘由,除了叹息他别无他法。
永嘉虽然处理了贪官,也被言官们参个够呛。说皇帝要勤俭爱民,大兴土木只为博后宫一笑不是明君所谓之类……永嘉心情烦躁,也不理会。
想到那日对程致深的口气,永嘉内心觉得有些愧疚不忍。回想两人的相处,自己似乎很少给他好的颜色言语。其实永嘉待人表面上从来都是儒雅和气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对程致深不假辞色,冷言冷语。可能是吃准了那个人凡事不计较的好脾气,总觉得他没心没肺不会受伤。是啊,不论小时候自己怎么欺负,程致深总是巴巴地跟在身后,“元元,元元”地喊着。
那天,程致深第一次留给永嘉一个背影,孤独而又坚强。永嘉看那个背影,消失在武凌城热气蒸腾的街道中,似乎有了些遗世独立的味道。长乐,小妹,见深,自己,不管年长年幼,这些年他们一个个有了自己的家庭。只有致深,一直是一个人,参加他们的婚典,看着他们的子女出生……
他在向往什么呢,还是在等待着什么……永嘉想,是时候为致深找那么一个人了,一个可以给他幸福,给他一个家的人。
时光倒回很多年,那个时候永嘉还是小小的东宫,程北亭一家也没搬去平州。小东宫照例跟着他的父皇出宫体察民情,最后落脚到程府。
小小东宫不知道为什么不太喜欢那个叫致深的“堂侄”,他炫目的笑脸和没心没肺的快乐让自己羡慕,哦不,讨厌。可致深却很喜欢和自己在一起,“元元,你又来啦!”他拖着小木剑跑过来,快活地喊。
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见深,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慢慢走过来,轻声行礼:“参见东宫!”明明比他还小些,永嘉露出矜持的微笑,还摇了摇见深的手。见深腼腆笑了,永嘉吐字清晰:“今天是微服,见深还是喊本宫,恩,喊我堂叔吧。”
见深还没开口,致深就涎着脸道:“小糖酥~”永嘉瞪了他一眼。致深吐吐舌头,扔了木剑,从屋里拿出一包吃食,献宝地捧到永嘉跟前:“奶娘在朱雀街买的薄脆,上面撒了芝麻,可脆可香啦!”
永嘉从小教导,不经内侍验毒的食物不能吃。只是扫了眼,还嘴毒道:“脏死了,谁要吃!”
“诶,不脏的,可好吃了!”说着,抓了一片塞到嘴里喀叱喀叱地嚼起来,嘴角还沾了芝麻一颗。
见深闻到香味,看哥哥没有给自己的意思,便婉转问:“哥哥,真的很脆么?”喉头动了动。
“脆的脆的,不信你听!”致深又吃了一片,凑到见深耳边嚼起来……
面对如此神经如此麻木粗犷的哥哥,见深欲哭无泪……
永嘉被逗乐,精致的小脸上笑意真了些。从致深手里抢过袋子,塞到见深怀里,居高临下痛心疾首地“教育”致深:“你知道什么叫‘兄友弟恭’么?知道什么是‘孔融让梨’么?有如此长子,本宫真是为堂兄堂嫂痛心不已。”
永嘉只有在打击致深时才会说这么长的句子,致深只是无所谓地撇嘴:“比我还小三岁呢,装什么大人!”
最终三个人分完那包薄脆,落日时,永嘉要和成化回宫。致深不舍:“诶诶,小糖酥,你什么再来我家私访啊?”
永嘉皱皱小眉头,嫌弃地拍掉致深胸前的饼渣:“再说罢。”
次日,东宫背着小手,很有仪态地驾临程府,赏程氏兄弟薄脆十数包……
程致深闭目躺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难得沉静的样子。一个纸包砸到他怀里,惹得他一个皱眉。
浓密的睫毛掀起,程致深看到来人。永嘉逆光站着,看不见表情,声音却难得温和:“还生气呢,腚羊猴?”
程致深瞪他:“您就别理我!您跟我一膏粱子弟有什么好说的!”
“看,还是在生气!”永嘉拨了下程致深,“过去些,给我空点座儿。”
“热死了,还挤过来!”程致深嘴上抱怨,却还是往边上挪了挪。撕了纸包上的封红,喀蹦喀蹦地吃了起来“恩,这家薄脆味道一点儿没变,还是这样香!”
一有吃的,程致深的心情好了很多,表情明显愉快起来。永嘉静静看着程致深,青年的侧脸线条分明,吃起东西来的样子还和小时候一样,有种纯粹的快乐。快乐,对他来说似乎来得极其简单和容易。
程致深转过脸,永嘉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于是四目相对。程致深有些不自在,便左顾右盼,像要在园中找到个什么。用手混乱地抹着嘴:“我脸上有东西么?”
“致深,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永嘉温柔地问。
“咳咳咳!!!”回答永嘉的是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很显然,我们的腚羊猴呛到了……
第十六章
致深咳得惊天动地,不住摆手。永嘉忙抓起一旁的茶壶往他嘴里灌水,致深眼里都是水汽,半天说不出话来。
永嘉看得好笑,还是锲而不舍:“你心里有人么,如果没有,我——”
“大公子,平州来信啦!”咏新拿着一叠信兴冲冲地跑来,打断了永嘉。
致深眼睛一亮,飞快把信拿来:“见深来信啦!”永嘉偏头一看,见深的信放在最上,只有一封,下面有七八封都是贺持盈的。
致深手脚麻利地拆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罢了开心地推了推永嘉:“见深之前还不好意思跟我说他又要当爹的事儿,你猜怎么着。这次来信不但坦白,还说大夫去把了脉,弟妹这次怀的是双胎!啧啧,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人儿,想着就高兴~”
致深巴拉巴拉地说了一通,永嘉笑着:“赶明儿你成家,没准儿也能生对双生子。”
致深的脸鲜有的红了红:“还没影儿的事呢。”见永嘉又要开口,干脆跑路“我有事跟爹说,您自便吧,薄脆留下~”从永嘉怀里夺过薄脆,逃之夭夭。
“诶,这人……”永嘉理理衣衫,去找程北亭道喜。
听到永嘉有意给致深做媒,程北亭自然高兴。
“多谢今上体恤,臣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致深的婚事了。不知今上意属哪家的公子小姐?”
永嘉沉吟:“朕今日只是与国公透个口风,最终定夺还是要看你们长辈的意思。这事儿,您和夫人不妨去西苑和父皇商量商量,你们阅历深厚,不会错看。”
程北亭点头,有些许感伤:“这些年看尽人事沉浮,家世长相什么的我们和致深都不在意,就是看性情了,要是个对致深好的。“
“那是自然……”
之后永嘉又与程北亭商讨了驻军调防的事宜,饮茶数杯,方才离去。
“卓卿,情况如何?”半刻静默后,居然是成化先沉不住气,身子不自知前倾,显出焦急。
卓逸然的手又在厉皇后的脉门上停了片刻,拿开。“回禀上皇,不出意外应该是位公主,产期在正月里。”
八月的武凌酷暑尚在,而摆着冰盆的室内此刻却寒气逼人。
永嘉面无喜怒,平声道:“卓医正确定?”成化低斥:“皇帝!”
卓逸然苦笑:“不敢欺君。”
众人眼光落到厉皇后身上,只见皇后低头抚摸着隆起的肚腹:“如此,辛苦卓医正了。”
卓逸然忙行礼:“臣愧不敢当。”
成化此番是来影园小居几日,眼下也知来得不是时候。见厉皇后形容寂寥,内心终是不忍,过去拍拍皇后的手:“放宽心,好好养身。”
厉皇后点头,牵起笑容。
“卓卿,陪朕去看看新种的药材。”成化向卓逸然伸手,卓逸然熟练地扶起上皇,往殿外去了。
“梓童……”永嘉不知拿何种表情面对皇后,心下只觉得无力和空茫。
皇后偏过脸,永嘉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
“如锦?”永嘉的表情有些急躁又有些受伤,难道这是自己的错吗,爱人那样的表情……
厉皇后苦笑,扶腰站起来:“臣,只是有些累了。”
说着慢慢地走进内殿。
冰盆里的冰块缓缓消融,由冰成水,谁说时间没有痕迹……
夏梦悠长,暗夜无极。厉皇后少有的失眠了,轻轻抚上隆起的肚腹,掌心一片温软平静。他突然觉得很疲惫,却睡不着。年初分娩时的艰难痛苦还记忆鲜活,冒险在月子里再次怀孕,结果还是……天机算不尽啊!枕边人呼吸平稳,夜明珠的辉光下皇帝睡颜恬淡。女儿们年轻的父亲剑眉如裁,鼻梁高挺,嘴唇那样纤薄。俊美的五官这些年越发成熟,那闭合的眼睁开黑得像曜石……皇后很少这样近距离地看永嘉的睡颜,平日他总在皇帝的轻抚中睡去,在温柔的注视中醒来。那样熟悉,却这样陌生。这真是同床共枕快七年的丈夫么,真是那个平州城外稚气羞涩的少年吗……不,他是皇帝!手掌天下生死,肩负江山社稷。眉头舒皱之间,便可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
如果当年,没有被那句话打动,没有来到武凌,没有成为他的皇后,如今,会不会快乐很多?
厉皇后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下,背后冒出许多冷汗。夜,还是那样长,那样黑。头脑中纷繁的思绪快要将他撕碎,厉皇后不能放任自己胡思乱想。动作极轻缓地起身,想爬过永嘉起床。
手被拉住,永嘉还是闭着眼,声音却一点睡意也无:“睡吧,别胡思乱想。”
他是什么时候醒的?还是和自己一样,一直没睡?厉皇后笑了,又睡下,侧身抱住永嘉,永嘉回抱。夜里还是凉爽的,抱得这样紧,却不热。
“月明,等你生辰过了,我给你纳几个妃子吧?恩,侍卿也行。”
永嘉没由来的一阵烦躁,这阵子,他烦躁的次数太多了。“睡吧,我只要你一个~”
永嘉轻轻按摩着皇后的腰背,皇后发出舒服的呢喃,居然就这样慢慢地睡着了。
睡了多久,也许很短。厉皇后又醒来,觉得是真的再也难睡着。于是起身,这次皇帝没醒。他是真的累了,眼下有黛色。
有微光投进窗棂,天微微亮了。厉皇后推开殿门,把秋水唬了一跳:“殿下,您怎么起得这样早。是身子不爽么?”
厉皇后摇头:“去偏殿梳洗,本殿要出宫。”
第十七章
昼夜交割的清晨,厉如锦从影园东门上了一顶小轿。行到城门下,便让轿夫和随行们离开。
“殿下~”秋水见厉如锦长衫下遮不住的隆起,担忧道。
厉如锦摆手:“你也回去罢,本……我就想一个人转转。”
没有人敢违抗皇后的旨意,大家悻悻然回转。
城门已开,却没有什么行人。站岗的兵士打了个呵欠,又整肃了面容站好。看到厉如锦进了城门,那面容气度,让他呆愣半晌。
清晨的街道十分的安静,根本无法想象这里是中州大陆最繁华的城市。厉如锦回头仰望城楼,想起每年元夜和永嘉在紫金门观焰火的事情来。他们是雍容的帝后,是恩爱的夫妻,站在最高处让万民敬仰。那一刻,烟火虽然短暂,但幸福却是真的。明年元夜站在他身边的,可能就不会是自己了罢……
厉如锦自嘲一笑,看到柳边有一个妇人正在支摊,准备做生意。是馄饨,还有酸汤的。厉如锦想了想,走过去,站定。
那妇人已摆好了一桌四椅,准备烧水。看到金线缂丝的袍角,抬头一惊。容貌俊美的富家公子,应该说是哪个豪门巨室的夫人才对。看那肚腹,应该是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厉如锦也惊了一下,妇人原本容貌秀丽,但左脸却有一道从鼻梁横到耳边的疤痕。妇人掩饰地撩了下头发,转过脸去忙,拖了把椅子给厉如锦。
厉如锦感激地一笑:“多谢~”声音低哑,倒是和那副容貌一点不符。
厉如锦看着妇人手脚麻利地生火烧水,摆放调料,拿出面皮和肉馅。便问:“这位大姐,生意做了很多年了罢?”
妇人没有想到厉如锦会主动搭话,楞了下,笑道:“摊子开了有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