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碗,手有点儿抖,又看了看我,确定我没有动静后,才扒起了饭,吃完饭就把碗放下了:“我吃完了,回了。”
也没等我支声,一溜烟地就跑回自己房了。
31
我吃完了饭让小二进来收拾,拿起桌上一尊巴掌大小的铜狮香炉把玩:“最近城里有什么好玩儿的没有?”
小二边收拾着边想了想:“客官您外地来的吧?咱城里最近正好出了件大事儿。”
“喔?说来听听。”
“就咱客栈过去一百步的落雪山庄,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庄子。前日说是抓内贼,你猜那贼是谁?”
“谁?”
“就是他们里头的管事。”
“那杀了吗?”
“没呢。说是怕有同伙,这不正吊在庄外施刑挎打嘛。客官您要感兴趣,明儿一早可以去看。”
“喔……”我顿了顿,“那你见过那个管事了吗?受的刑重吗?”
“那真是重,打得都没人样儿了。”小二收拾完了,端着盘子,“客官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笑了笑,放下铜狮:“没了,我闲着无聊,随便问问,你去吧。”
“好勒!”
“等等,给我拿壶酒来,要好酒。”
小二应声去了。
我扶着桌子坐下,正对着窗户,外面皎月如盘,月华银白。我抹了把脸,心里焦虑。不一会儿小二拿来了酒,我打开壶盖就灌了一口。
酒入愁肠、愁更愁。
直把一壶酒喝完了,夜里已没有一丝人声儿。躺在床上,其实了无睡意,只是喝酒了以后思维有些迟钝,小喏就在我眼前晃,我睁着眼睛他晃,闭着眼睛他也晃,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后来索性不翻,像挺尸一样,明天有一场硬仗,今晚不睡不行。
第二天一早醒了,出去敲敲老王的房门,没有人应,应该已经回十里坡了。走下去结了房钱,往落雪山庄去。
路上的人比平常多,从他们议论的内容来看,有许多都是去观刑的。普通民众对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有种奇怪的好奇,一边害怕一边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我压低了斗笠,远远地就见山庄门前围了一大圈人,叽叽喳喳地议论。拨开人群,挤进去,就见着了我挂在心里的小喏。
他确实已看不出是个人,就像一根木头一样被吊在庄子的高墙上,两只手吊过头顶,脚下悬空,身上本来风度翩翩的淡青锦袍被鞭子抽得七零八落,像破布条儿一般挂在身上,好歹遮住了重要部位。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任凭五步外一名壮汉鞭笞,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壮汉抽得气喘吁吁,停下来歇了一口气,走上前用鞭把挑起小喏下巴:
我差点惊叫出声,那一张原本清秀无匹的脸左右都被铬上了字,看不清是什么字,因为皮肉被烫得焦黑,周围起了大量水泡。
壮汉厌恶地看了一眼,吼道:“喂?死了没有?”
他就像真的死了一样,没有动。
壮汉转身提起木桶朝他泼去,一桶水刚淋到他身上,他立刻惊醒了,浑身颤抖着,牙关咬得死紧。
“还装死?这盐水能浸得你全身如被虫咬!”他再度举鞭,“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维护的二爷,他可是抛弃了你自己逃命去了。”
小喏就像没听到他的话,咬牙熬着,待缓过一阵儿之后,他闭上的眼睛睁开,下巴微微抬起,目光落在天上。
他的目光一片灰色如死。
“你们不懂,”他忽然开口了,“像我这样的人,能为他死,已经很满足了。”
就像有万马从我心上奔过,脚脚踩在心头,痛得这样明显,好像心脏都快要承受不住了,要死掉了一样。
壮汉嗤之以鼻,臂上肌肉一紧,就要挥出一鞭。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扣住了壮汉的手腕。
壮汉回头,一脸的凶煞变为惊讶:“二、二爷?”
我抢了他的鞭子丢在地上:“叫庄主来见我。”
“这……”壮汉犹豫着,向旁边的同伙使眼色。
“你们想干什么?凭你们也想捉着我?”我怒喝,“马上把沈织锦给我叫出来,不然我打得你们妈都不认识!”
壮汉吓着了,他不知道此时我失去武功,外厉内荏,忙招手叫来了一名同伙,小声道:“去请庄主。”
那同伙去了。
我走到墙边,走近一看,小喏的情况更加可怖,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皮肉,满布鞭痕、烙痕,头发被血黏成一缕一缕的,团成乱糟糟的一片僵硬地披在身上。
他正看着我,盯着我,眼睛睁得很大,似乎不相信看到的是我,喉头动了几动,才沙哑地道:“真的是你吗?”
若依我平时,定要斩断吊他的绳子,抱他在怀里好好说话。可我没有武功,那么高的绳子连摸都摸不到,只能让他继续受这折磨。
“是我。”他的手腕被绳子勒破皮了,麻制的粗绳深深陷进他的肉里,简直快成为一体。他的血将绳子染成红色。“我担心你。”
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此时拂晓已过,东边太阳升起,天地间一片澄红,他的血刺进我的眼里,眼角一抹白色从庄门出现。我转过头,织锦正跨出庄门,睁大眼睛望着我。他的白袍在朝阳的映照下、在微风的鼓动中,泛出涟漪的淡金。
32
他就这么看着我,像要将我刻在脑子里一般。他的嘴唇抿得很紧,呼吸深长,明显在压抑着极大的愤怒。
他这个人,高兴的时候话多,眉毛会温顺地滑下来;可是生气的时候,话就变得极少,惜字如金,所以嘴唇一定是抿得极紧、极薄。
而他看了我这么久都没说话,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他朝我一步步走过来,似乎每走一步他的怒气都会增加一点点。他以前让我感觉像一块冰,很冷,很没有人味儿,可现在,更像一把刀,一把出鞘的、锋利的厚背刀,没有刀鞘。
他整个人带着那么凌厉的气势朝我走来,简直像要把我撕碎了一样,直到我俩之间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我的眼内也只堪堪看见他的脸和脖子,他才从嘴中一字字地吐出一句话:“你回来了。”
我:“……”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他看了一眼小喏,眼中净是鄙夷与计谋得逞的快意,“为了他?”
“啊。我这人不喜欢欠人。”
他的嘴唇往上翘了一下,但不是笑,因为他的眼睛很冷。我突然感到一股大力将我往前推,反应不及顺势扑在他怀中。
原来是他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腰,将我往前带了带。
我用双手抵在他胸前,他偏头将唇凑到我耳边:“知道背叛我的代价是什么吗?”
我侧头,离他的脸远一些,却无力挣开他的手,斜睨着他道:“弄错了啊,我可没有背叛你,我只是不想被牵扯进你们的争权夺利中。”
他用力在我腰上掐了一把:“你避我如蛇蝎,又为了他回来,你还说没有背叛我?”
我疼得咝了一声:“沈少爷,这世上不是围着你转的,我高兴来就来,乐意走就走,谁也管不着。”
“我就看看我管不管得着!来人!把墙上人的手给我砍下来!”
“是!”
“别!”我一听急了,眼看有人抽出刀,他们不像我,他们有武功,可以飞到墙头手起刀落,眨眼之间就取掉小喏双手。
小喏吊着半口气挂在墙头,还在看着我,听见这样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平静得让人担心。
“我什么都听你的,马上叫他们住手!沈织锦,你听到没有!”
沈织锦目光复杂性地盯着我,就在刽子手跃墙而起的一刹那:“停!你可看好了,我管不管得着?”
我看着他:“我们谈谈。”
“好。”
他走在前面跨进庄,我走在后面。
门内就是一片大大的庭院,白玉石铺地,两边栽着五人高的乔木。庭院最北是议事厅,建造得最大气庄严。
我本来以为他会领我去议事厅谈,没想到来了他的院子。
他的院子和我原住的院子的布局大同小异,正东是正房,两旁是厢房,正房三个通间,用绸帘隔开,正间放着一桌二椅一炕,炕上设了两个座位,中间放着矮木桌。
他在炕上坐了,看着我。
我在炕的另一头坐下。
丫环上来奉茶和点心。
他双眼直视前方,没再看我,也没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
我喝了一口茶,又吃了一块点心。说实在的,出门在外,真想念这些精致可口的东西。“没怎么变啊,这屋里。”
他沉默。
我舔了舔嘴巴:“我留下来、可以,不过你得把秦喏好好养着,有伤就治,有病就看,行不?”
他总算转头看我:“你知道‘留下来’是什么意思吗?或者说,和我上床也可以?”
我笑了一下:“能不上吗?”
他的目光让我的假笑挂不了多久就没了,吸了口气:“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这不没的选嘛!”
他忽然撑着桌子越过身来,嘴巴刚好堵上我的。那两片唇不像他给人的感觉,既不冰也不锋利,反而暖暖的、软软的。
我愣了半天才想起张开嘴放他的舌头进来。他的舌在我嘴里胡撑蛮缠,动作很激烈,像要把我整个人绞进去。
我后边儿一大块的空地儿,只要稍微后仰就能脱离。可是我忍着,我必须忍着。直到他的手摸上来。
那只手就有点冷了,特别是在早上气温还不太高的时候,摸在脖子上的存在感特别强烈。它先在脖子及耳后摸了一会儿,然后又企图伸进衣服里。
我这才往后退了退,偏过头:“我伤还没好呢。”
他呼吸有些重,目光一反刚才的冰冷变成炙热:“什么?”
我抬了抬左肩:“被你扎的。”
他瞳孔缩了一圈儿,坐回位子上,朝外叫:“冯四。”
这名儿好熟。
立马就有人挑了帘子进来。
“找大夫给秦喏治伤。”
冯四躬身领命退下。
“慢着,”我下炕,“冯四?你抬头给我看看。”
冯四转身抬头,朝我笑了笑,别提多心虚了。
“哟,四爷,我说谁瞧着听着这么眼熟。这么快就从柴房打杂的变成庄主贴身小厮了?”
冯四笑比哭难看:“您别打趣小的了。”
“那可真不敢。就您这鸿运当头的劲儿,明天还指不定在哪儿呢!”
织锦:“你下去。”
冯四如蒙大赦,急忙退下。
“他也是听我的命令,你何苦为难他?”
我笑了一下,点头。
他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
他牵起我的手:“你人都回来了,有些事该放下了,咱们好好过,嗯?”说完亲了我手背一下。
我没支声儿。
“让我看看伤口。”
33
我转身褪下衣服,露出左肩。
“你!”他手按在肩上,“你没处理过伤口?”
我被他按得吃疼,缩了缩肩:“没空,再说也不严重。”
“这叫不严重?你注意点儿自己的身子好不好!”他腾地站起,走到门外,“去叫大夫来,马上!”
他走回我面前,张臂弯腰。
“你干嘛?”
他不理我,手一伸将我横抱上床。
我心里慌了一慌。
他脱鞋上床。
我忙往床边挪了挪:“那啥,要那个好歹等到晚上。”
他瞪了我一眼,盘腿坐好:“逼针。”
我眨了眨眼:“喔。”盘腿坐在他对面,内心小小挣扎了一番,双眼一闭褪下上衣。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就感觉两道炙热的目光在我赤裸的上身上转了两圈。同时听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肩一暖。
是他将双手放在我的肩头。
我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带着某种强烈的希望去偷窥他。
他闭着眼睛。
我松了一口气,闭眼调息。
不一会儿,两股热流从他的掌心流入我的肩窝,再由肩窝流经奇经八脉,最终汇集于左肩。
好热!
伤口内的针热得发烫!
它本来静静地待在肉里感觉不到疼,可是现在它开始动了,很缓慢地向外移动,钻过皮肉,勾起一阵阵尖锐的疼。
有温暖的液体从伤口流了下来,不是血,就是脓。
极轻的一道破空之声响起,接着咚地一声,钢针钉入墙里。我睁开眼,看见他正收手调息,连忙穿好衣服,不想肩上一疼,整个左肢都使不上力气:“咝——”
“再晚一天,你左边胳膊就废了。”
我独臂拉扯衣服,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吞下去,只笑了一笑。
他伸手帮我拢好衣服,扣上最下面一颗扣子:“最上面的扣子就不用扣了,一会儿大夫来了好上药。”
他的脸就在我一个巴掌远处,头微微低着,下巴稍尖,鼻梁挺直,帅气得一塌糊涂。他很认真地系好扣子,长长的睫毛往上一翘。
我来不及收回目光,被他逮个正着。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闪,忽然亲过来。我愣了一下马上后仰,却被他追着亲。
我后仰,他前倾,自然地,我没坐稳仰躺在床,他也顺势躺下,正好压着我,正好能毫无顾忌地亲下来,令我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我咬着牙关,不让他进来。
他气愤地用牙齿咬我的唇,没有重得让我破皮,也没有轻得感觉不到疼。我本来以为这个拒绝的样子他亲不了多久就会气得大吼,可居然没有,他的嘴离开了我的嘴,开始亲脖子,又从脖子亲到耳朵,手也开始到处乱摸。
我有点儿慌了,推了推他没推动,反而让他抓着右手按在身旁,另一只手正撩开衣服伸进去。
他冰凉的手一挨着我的皮肤,整个人呼吸节奏都变了,又急又重,更可怕的是,我明显感觉到他下、身的变化。
那只手凉凉的,在我的胸口、肚子上摸了一个来回,就停在胸前。他整个巴掌覆在胸前突起上,手心微微拢起,像挤女人胸一样挤着我的。
“不行!沈织锦。”我的声音听上去可一点都不沉稳,还有点儿颤。不仅没有起到威慑作用,反而让沈织锦激动了。
我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吼了一嗓子:“我还带着伤呢!”
他动作骤停,抬头看我。
“挺疼的。”
他爬起来,离开我的身体,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穿鞋下床,走到炕边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
我连忙将解开的扣子系起来,只是一只手操作起来有点儿困难,等系完了抬头,发现他已经不在房里了。
我把最上面一粒扣子扣好,下床撩开了帘子,门边立的小厮立刻道:“公子需要什么吗?”
我看了他一眼:“看着眼生,新来的?”
“小的叫流年,半月前进府的。”
“喔。”院门有两名守卫把守,厢房门窗紧闭,藏没藏人看不出来,算上这位叫“流年”的,院里最少有三个人看着我。“我能出去吗?”
流年:“庄主吩咐了,没他的命令,您不能出这个院子。”
“这是要憋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