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放手!”那人毫无防备,整个人被拖到贴住牢笼,脸卡在栏杆上,笑得很难看,“想叫我们放人,就回答我的问题,再不放手我就把你的手剁了!”
西夷兵把那人从纪崇基手里抢了过来,纪崇基趴在栏杆上大骂,骂了什么连自己也听不清楚。
“怎么这么吵?”一阵笑声过后,门外闪进来一个人,“我随便过来看看,那么多俘虏,偏你们这儿吵成这样,是怎么回事?”
“王爷!”栏杆外那人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走过去行礼,“直到刚才都挺安静的,这些人是山贼,性子野,不好驯。”
“哦……原来是盘龙山的那些人,”被称作王爷的人笑了起来,“我知道了。回来这么久了,他们招了吗?”
“没有,他们嘴倒是挺紧,死到临头了,不知道还在较什么劲。”
“颂人嘛,都是这样,”王爷笑道,“我是颂人,你也是颂人,咱们都明白颂人的性情,骨子里带着倔强……可我们还不是到这来了?”
“王爷可不是一般的颂人,”那人笑道,“您是颂人的王爷,皇亲国戚,却不远万里,冒着叛国的罪名来到这里……这种魄力,哪是常人能比……”
寻常的逢迎对话,飘到纪崇基的耳中,本该被激愤的纪崇基忽略过去的几句话语,却忽地令这名汉子浑身一震。
颂人?王爷?叛国的罪名?那现在牢外的这位王爷,不就是当年千里叛逃至西夷,还连累得纪崇基的亲父谧南王获罪至死的那位王爷吗?!
“王爷要进去看看吗?”
“不用,我再到别的地方走走。”
传来了这样的对话。
“等等!”纪崇基突然扒住栏杆,向外喊,“那位王爷!求你放了刚才被带走的人!求你放了他!”
门边的两人都奇怪地回头,牢内的人们也都惊恐地望向纪崇基——难道他这是要屈服了?
没等他们提出疑问,纪崇基接着喊出来:“我是谧南王之子!”
纪崇基手伸到衣领内,扯出挂着的金锁,从栏杆间隙送出去,对着那位王爷大声喊道:“我是谧南王之子!你们快放了他!我是谧南王之子!”
第五十九章:相认
余歌真的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在路上的时候,他曾经偷偷捡过石子,蹲在地上卜算,想找到生机,或者,只是看到希望也好,但是没有,卦象没有告诉他任何东西,他算不出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那么多无法占算的东西,即便是掌握着最终极的奥秘,也依然不能看透前路的迷雾。
身边的西夷兵说着他听不懂的言语,带着他走了几步,余歌突然眼前一黑,头上一只布带罩了下来,他挣扎了几下,毫无用处,只觉得一下被扛了起来,在空中经过一截路之后,又突然被重重扔下。
陆禶听到纪崇基的喊话时,有一瞬间的恍惚。“谧南王”这三个字,许久没有听到了。他忍不住问与他对话的人:“宋杰,他说什么?”
“他说……”宋杰其实听清楚了,但不知重复那句话,会不会闯祸,“属下没听清。”
“他说,他是谧南王之子?”陆禶一边说着,一边走向纪崇基。
纪崇基直直地盯着陆禶,他身后的山贼们则被他惊得话也说不出,一时间悟不出来发生了什么。
陆禶在看到纪崇基的那一刻,部分的魂灵就被抽离当下,进入到了回忆当中。那时他私自离开封地,秘密来到谧南,见到自己的弟弟,陆褆本该立刻将他扣下上报朝廷,但却没有这么做,反而给予他一切所需,助他来到西夷。
陆褆的确是个不太在意是非的人,陆禶正是知道这一点,才去向他求助,虽然也不是不知道,陆褆也许会受到牵连。
眼前的这个人,与陆褆相像的,不仅是容貌,更有眉宇间那熟悉的神采。“你是三郎之子?”正是这样的相像,令得陆禶几乎不加疑虑地,就相信了纪崇基。
“我是!我是!你们快放了刚才那个人,求你放了他,看在我是你侄儿的份上,放了他!”
此时陆禶也已看清金锁上的字迹,对纪崇基的身份更是深信不疑,忙转身对宋杰道:“快照他说的做!”
宋杰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了,用西夷话对西夷士兵吩咐下去,西夷士兵点头离去。
“快快,打开牢门,放我侄儿出来!”陆禶接着说道,宋杰连忙照办。
“侄儿,我们到别处去说话。”陆禶拉着走出牢门的纪崇基,而纪崇基只记得问:“他没事了吗?你们把他放了吗?”
“一定没事,”陆禶微笑,轻拍他肩背,道,“我们换个地方,你给我说说你的事。”
纪崇基看陆禶那样子,真是一副亲伯父的姿态,不自觉地脚下便挪步了,走出两步突然又站住,跑回牢笼前向着里面喊道:“我爹的骨灰,把我爹的骨灰给我!”
牢里的山贼们这才回神,手忙脚乱地去找出那个他一直随身携带的罐子,好多只手一起递给他。纪崇基接着骨灰罐,看着那么多双疑惑、欲语还休的眼睛,纪崇基有太多话要说,太多事要解释,可是时间却只有转瞬,如何能够?
纪崇基抱着骨灰,只能向伙伴们留下深深的一瞥,转身,让陆禶揽了他的肩膀,一同离去。被俘的山贼们不是每个人都能参透刚才所发生的事。
“六爷……这是,要干什么?”王雄喃喃问道。
“只希望他回来时,还是我们的六爷。”张喜则更深远地看向前方。
纪崇基在绝望之下匆忙认亲,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待平静之后,才真正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自己记事至今,所见的唯一血亲,竟也生出些别样的心境来。
陆禶十分热情,几乎是不及坐下就忙着问纪崇基的经历,又叫人端来食物,招呼纪崇基吃喝。纪崇基喝了两口水,将自己的故事尽量简短说了,陆禶听后叹道:“你能活下来,能和我相见,简直就是传奇啊,三郎能有后人存世,这就是天意!侄儿,我先安排你休息,其余事情日后再说。”
“那,永言他……”
“你稍后就能看到他了。”陆禶笑道。
纪崇基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笑颜:“那我的兄弟们……”
“自会善待的,放心吧。”
纪崇基急着见余歌,便跟着陆禶的手下走了。陆禶笑着送走侄子,在夕阳的微光里默立了一会儿,忽然招了招手:“请左贤王来此……不,还是我亲自去左贤王那儿吧。”
纪崇基走进这间准备好的房屋,突然迎面飞来一只茶壶。纪崇基护着骨灰罐,接下茶壶,又惊又喜:“永言,你没事吧!”
“你向他们屈服了?”余歌却满脸愤愤,恨不能抡起椅子砸到纪崇基身上,“你出卖了我?”
余歌被麻袋罩着头,扔到某地后,双手又被绑起,接着便被置于黑暗里无人理会,又过了一阵子,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余歌再次被扛起,落地时已在此屋中,为他解开束缚的人态度客气,除了不准余歌出房门,一应饮食、衣物、洗澡水,都供应得十分周到。
“若不是你出卖了我,让他们知道了我的本事,他们怎么会突然对我性情大变?”余歌只得做出这个推论,早就憋着无处发泄,纪崇基一来,更验证了他的想法,气得他双拳没头没脑地砸向纪崇基,被纪崇基捉住了两手手腕。
“永言,永言!”纪崇基在余歌耳边唤着,唤回他被愤怒扰乱的心魂,“你还记得我那个投奔西夷的伯父吗?我看到他了!我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他和我相认了!我求他放了你,他就放了!我没告诉他们你的本事,我没有出卖你……”
“你说了你的身份?你告诉他们你的亲生父亲是谁?”余歌稍平静了些,但听纪崇基说完后,依然不可思议般地睁大双眼瞪着纪崇基,“你怎么能在这里说出来!让他们知道了你是谧南王之子,万一……”
“他们知道又怎样!”纪崇基突然怒吼起来,“我们都死到临头了!难道在死前,我还不能告诉别人,我的真实身份吗!难道我还不能大声说出来,我是谁吗!我的亲人就在眼前,我还要隐瞒着,隐瞒着我那该死的身世,然后眼睁睁地看你去死吗!如果你的目的就是死的话,那当初叫我们投降是为什么?你也不想死的吧?为了救你,我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
纪崇基此刻的眼神变得可怕起来了,余歌反而安静下来,绝望和迷茫交替袭击着他,人生从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对下一刻的命运毫无把握,摇摇欲坠。
纪崇基感觉到掌中的手腕终于软了下来,也便放开了手,去抚余歌额前的发。“你不是说,恨我们没有早些认识吗?现在我们又能多在一起一天了,你难道不高兴?”
余歌一把抱住面前的人,心中不得不庆幸,在这前途未卜的道路上,仍然有此怀抱作为归宿。
当晚便没有人再来打扰余歌与纪崇基,当然,他们也无法从这洁净整齐的小屋中出去。两人的觉睡得都不好,天未亮便齐齐坐在床边,等待着什么。等待着什么?他们自己也难以知晓。
天明之后,纪崇基被陆禶派人叫走,走前与余歌作别,虽叮嘱不要担心,想了一想,还是把骨灰罐抱在了怀里。纪崇基走后,余歌仍在等待,他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会针对自己而来。
余歌没有猜错。纪崇基是被带去见左贤王赫阿济格的。陆禶坐在赫阿济格的下座,纪崇基进门后,赫阿济格却起身相迎,令他坐在身旁的座椅上。
纪崇基不明就里,便准备走过去,忽地被赫阿济格身旁的一名亲兵拦下了。那名亲兵指着纪崇基手里的陶罐,叽里呱啦说着什么。陆禶忙解释道:“哦,那是他爹的骨灰罐,他总是随身带着。”
赫阿济格听了,笑了一笑开口,说的却是不错的颂语:“这是谧南王的骨灰?”
“不是,”陆禶道,“是他的养父。”
纪崇基低头看看骨灰罐,道:“这里不是故土,我爹的骨灰,只有跟着我,我才安稳。”
站在陆禶身后的宋杰道:“请世子将罐口打开,让王爷的侍卫看过,确定里面是安全的了,世子才能做到王爷身边。”
纪崇基怒道:“我爹的骨灰,岂能给你随便看?要是怕里面有刀有剑,我坐下面去就是了,谁愿意坐这上头?”
说着便掉头往下走,说时迟那时快,赫阿济格的亲兵一步跨来,竟伸手来夺这骨灰罐,纪崇基将身一扭,护住陶罐,同时抬起一脚踢去,将那亲兵踹到地上。其他亲兵看到,怪叫着一齐拥上来,被纪崇基打翻三个,最终还是将骨灰罐抢了去,打开盖子,往里看了看,又拿到赫阿济格面前。
赫阿济格往罐子里看,只见里面是一些灰烬和碎骨头,上面放了一串红珊瑚佛珠,也便露出笑容来,挥挥手靠在椅背上。
纪崇基还被亲兵们按着,陆禶一点也不着急,只是笑着道:“小侄不懂规矩,王爷多多见谅。”
赫阿济格也笑道:“世子请坐。”
纪崇基这才被放开了,也拿回了骨灰罐,忿忿不安地左右看了看,做到了赫阿济格指的椅子上。
“我不多说,”赫阿济格笑道,“今天先给世子接风。”
说罢向旁边点了一下头,门外迅速涌入一群人来,有的抬着桌案,有的捧着菜盘,有的端着酒壶,他们在赫阿济格、陆禶与纪崇基面前穿梭忙碌,很快三桌丰盛的酒菜便摆好。赫阿济格先举杯:“恭迎世子!”
陆禶也举杯:“贤侄,请!”
纪崇基看看他们,再看看面前的酒器,犹疑了片刻后,也举起杯来。
余歌等待的东西,终于来了。只是余歌千想万想,也不会想到,竟然是这样。“是你?”他脱口而出,但随后又觉得此问无用,而改口道,“你是?”
同时,纪崇基酒杯里掺的药,已经在他一个仰脖之后,随酒入肚了。
第六十章:做戏
“你是?”
“左贤王独子,欧格浓其加勒敖斯,”他说了一串西夷名字之后,又笑了一下,“不过你叫我郎云峰也没错,那就是我的颂文名字。”
眼前的郎云峰已经改了装扮,虽还是清秀的样貌,头上已经梳起了发辫,西夷服饰上镶着皮毛。
余歌已没有力量去惊讶,甚至仔细一想,也觉得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文大哥是你害死的。”余歌像是问,也像是顿悟。
“是啊,”郎云峰道,“只可惜他伤重得毫无还手之力,虽然杀了,也没什么乐趣。”
“小秦也是你杀的。”
“对,直到最后还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想求我放了他,呵呵,他一直都是这么没用,从来没变过。”郎云峰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余歌开始真的有些生气了。
“你从一开始,就阴谋计划好了,为的就是这一天吗?”余歌不能相信,三年来,这个每日得见的孩子,竟然天天都在做戏,还做得那么完美。
“当然不是,”郎云峰道,“一开始我只是带了两个人去野猪岭查看地形,没想到落入了你们的陷阱里,为了自保我只得撒谎,幸好我从小与萨亲王学了颂语,才没被你们看穿……后来我部派兵去盘龙山找我,你们以为他们是来打你们的,殊死抵抗,还找裴鹤当救兵……后来我趁找叶雨泰的时候,在战场上找人把我的信息通报我爹,才又回到盘龙山去……”
“为什么?”余歌此刻真不知该恨郎云峰,还是该佩服他,“你若是不得已才留在盘龙寨,又为什么要帮我搬救兵?你既然有机会回到西夷,又为什么留在了盘龙山?”
郎云峰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个问题。
纪崇基一向自诩酒量很好,可是今天不知为何这么快就醉了,等他意识到酒里有东西时,已经晚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记得,左贤王赫阿济格向他保证,他的兄弟们都已被挪出大牢,妥善安置;伯父则告诉他,自己已是大钦的异姓亲王,如果他能够像自己一样全心归顺,则也能封王……纪崇基的药效发作,根本回答不了,后来被人扶着出去,也记不太清了,模模糊糊看见一张床,便一头栽倒下去。
郎云峰拿出一件东西,举在余歌的眼前,让余歌大为惊诧,因为那件东西,竟然是余歌扔到山谷中去的,刻有卦象的木牌。
“就是看到你使用了这个,才让我决心留下来,”郎云峰道,“我和我父王对颂人的奇技淫巧一向很感兴趣,其实颂人并不弱,只是朝廷太腐朽,在很多地方,大钦不及颂,比如你那占算的鬼法子,我就至今悟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那是你终此一生也无法领悟的。”在听完了一切真相之后,余歌对郎云峰无端畏惧起来,只有说一句虚张声势的话,能让他站得稳些。
但郎云峰对这句话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如果不是你这么抠门不肯教,我怎么可能学不会呢?告诉我,是不是有本书,是说这个的?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是我觉得肯定有本书……你藏在哪儿?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