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说是探听,但柳思霁明白,其实若要慕容此刻延迟婚典,已是万万不能。他看着青王一脸威严,知道所有同辈兄弟中,青王年纪最长,秉性正直,慕容昊轩也要敬他三分,他此时在此,已是表明不容慕容以国为赌,胡作非为。
若要慕容一切以国为重,婚典必行,那子清之安危就更加难以顾忌,在他们心中,路子清自是没有国家来的重要。柳思霁心中咯噔一下,遍体生寒。
青王不知他心中挂念路子清,以为他是担忧国家,于是拍了拍他肩膀,说道:“你放心,皇上该有分寸。”柳思霁却不以为然,此刻见这群人一副决意已定的模样,他反倒希望慕容仍旧可以执意推迟婚典,营救子清为要。
将近卯时,慕容走出。为路子清一事,他日夜操劳,难以入眠,此刻更是面色不善,除了疲惫,还有焦虑。青王见了他,立刻不顾君臣之礼,迎了上来。慕容皱眉,问道:“青王,这么早是有何事?”他又看向后面的王允等人,道:“如今该是早朝时分,众位卿家不再大殿,候在这里是为何事?”说罢,不看众人,就要往大殿走去。
青王上前一步,堪堪挡住了慕容的步伐,眼见慕容不耐,他开口问道:“皇上,可知君无戏言?”
慕容挑眉,隐隐含怒,道:“朕不解青王,意欲何言?”
青王道:“三日后便是婚典,举国大喜之日,皇上不该这般憔悴。”
慕容冷哼一声,对他来意已是明晓在心,他扫向后面那群人,见上官邢几人皆是低垂头颅,就知他们心意怕是与青王同样,要自己妥协。然而转眼间看到柳思霁,正急急用一种期待,紧张的目光看向自己,他冷笑一声,目光回到青王面上,开门见山道:“三日之后,并无婚典。”青王皱眉,慕容昊轩接道:“今日朕便要宣布此事,青王若是有意,便随朕到大殿。朕之旨意,自当言明。”说罢,他欲迈步前行。
青王一个箭步将他拦下,慕容挑眉,怒目而视。青王道:“所以臣问皇上,可知君无戏言?”慕容亦冷言道:“朕知晓,所以朕守着对一人之承诺,朕身旁之位,只有一人,也只可此人,仅此而已。”青王皱眉道:“皇上可知,此言一出,将天下大乱。”慕容道:“青王亦可知,若无此人陪伴,天下与我何意?”
青王闻言,面色剧变,倒抽一口气。他知路子清与慕容用情之深,只是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身为君王,该有情,却不该让情左右了判断。他知身为君王的无奈,但在其位谋其政,亦是无可奈何。
青王上前一步,道:“皇上执意如此?”
慕容道:“若连一人都对他不住,朕又如何对得住天下人?”青王道:“对得住此人,便是对不住天下人。天下人与一人,孰轻孰重?”慕容岂会不知,他亦在犹豫,也在期盼,犹豫自己这个选择是否正确,期盼路子清可以平安回来,只是到了今日,他忍耐到了极限。想到路子清再也不在,他只觉生无可恋。天下人与一人比,自是天下万人重要,但是对他而言,唯有一人重要。一世英名毁于此,他早有准备。于是坦然一笑,道:“天下人固然重要,但能陪在朕左右的,唯有此一人。”
青王顿时面色惨白。在慕容眼中他看到坚定,以及破釜沉舟的从容不迫。他早已知晓可能的结果,却仍是勇往直前,只为了这一人,放弃了明君之名,也要赔上千秋霸业。值得么?他以眼神询问。值得,他从对方眼中看到答案,随即无语。同为慕容家的人,他自然知晓这份执着固执,他无法认同,却又不能改变。
慕容苦笑一声,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我思虑多日,对方毫无动作,但是这没有动作,已是动作。若我无表示,对方也不会有表示。他们等的便是我做出表示,在天下和他之间,择选其一。如今我选了他,对方势必会以此让我让出天下,至少天下在我手上,是与对方交换他的筹码。”
青王脸色又是一变,慕容接着道:“我不会轻易放弃江山,因为我应过一人,这江山与他共享。但我亦不会放弃他,只因这江山,因他而存在。”他目光一亮,纵然一身憔悴,此刻却是光彩耀人,青王也不禁转开了眼。
慕容见青王不再说话,知道他已是明了自己的用意,于是迈步离开。正当他走了两步,发现身后群臣并未跟上,他眉头一皱,转头间,王允已是走上前,“扑通”一声跪倒,道:“皇上,请收回成命。”
王允既不是自己兄弟,亦不是三朝元老,他凭什么?慕容竖起眉眼,王允叩首道:“皇上,路公子若是知晓皇上决定,必定会痛不欲生。”他一语,却叫慕容身形一震,王允听不到头顶怒喝,便壮了几分胆子,道:“臣知晓皇上对公子一片用心,也知晓公子为皇上付出颇多,但正因如此,走到今时今日,苍朝稳定,可以说公子功不可没。但若是今日皇上一语出口,只怕多年经营,公子悉心付出,全都要付诸流水,这必定不是公子所乐见。”
慕容隐忍怒气,冷冷道:“你要如何?”
鉴于当日书房内的情形,众人本以为慕容会当场发怒,没想到他压下怒气,开口询问。听他询问,青王也是一愣,随即明了,若以天下为名,慕容未必肯听,但若以路子清为名,慕容必然会三思。
王允道:“臣不敢妄论婚典之事,只不过就事论事,臣虽与路公子仅有几面之缘,却觉得出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也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为了皇上,他甘愿委屈。但试想,若是今日他在,知晓皇上为了他做出令天下人失望,令天下人耻笑之事,他心中该作何感想?”慕容抿唇不语,王允又道:“又试想,若是他知晓此事因他而起,因他一人,皇上成为一个出尔反尔,不顾国体之人,他又如何立于天地之间,万民之上?”
慕容沉默,直至此刻,他心中所想都是如何让路子清站在自己身边,想着如何救他出来,他却没有想过,子清回来,若知晓一切会怎样想,他亦明白,若是天下皆知皇上因路子清一人推延婚典,让苍朝成为天下笑柄,子清定当无法做人。他不是想不到,而是拒绝去想,可是如今王允点出,叫他不得不面对。
沉默良久,他低头看向王允,问道:“你说,如今又该如何?”
王允汗颜,他只知此番劝说定能拦下慕容之决策,但是若论如何寻救路子清,他当真一点头绪也无。无话可说,慕容只觉怒气渐增,所有人都要阻拦他,所有人无论是何言辞,都是在劝他打消宣布推迟婚典的主意。若有动作,是正中对方下怀,若无动作,同样是一筹莫展。可这群人不思索如何救人,却要他为天下负责,为何,凭何?
慕容瞪向王允,王允瞬间只觉肩头无比沉重,压得他不敢抬头,甚至跪趴的身子亦向地面再次服低,身子微微颤抖。
眼见王允受不住压力,青王便要上前劝说,此时卫严前来,靠近慕容昊轩,在他耳边低语几声,就见慕容面色一变,显出几分喜色,问道:“当真?”卫严点头,慕容低声吩咐道:“即刻去查,定要查明此人身份。”卫严领命离开,慕容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王允,又扫了眼不敢出声的上官邢,收了一身暴戾,道:“先去上朝,关于婚典一事,朝后再议。”说罢,当先离去。
慕容这番话已是表明此事暂且搁置,众人知晓事情虽然不是雨过天晴,但至少有了转机,于是对视一眼,急忙跟上。
早朝上,使节询问婚典一事,慕容却是不急不缓宣布一切照常,这叫王允几人松了口气。
事后,柳思霁,上官云峰寻到卫严追问此事,卫严告知他们,在荒无人烟的西山密林里搜索这几日,终于在一处凹地里找到了一具尸体。听到尸体,两人皆是面色大变,卫严急忙安慰他们,说那是具和尚的尸体。现在暗影正派人四下打探,这和尚的身份。两人听说不是路子清,才稍稍放心。但不知这和尚与路子清又何关系。
这和尚就是那日路子清跟踪之人,那日和路子清说话的暗影没有瞧见这人面孔,但看到尸体之时,由他身上衣着辨认出,该是那日那人。这人无故死于林中,而且从尸身观察,差不多死了七八日,正是路子清失踪那日。这人死于此处,估计路子清定在西山之中,得到线索,他们自然多了几分找到路子清的信心。
卫严急急将此事报与慕容知晓,是以他才在早朝改口。只是卫严来的匆匆,王允几人不急询问,婚典既未延期,他们松气同时,亦在猜测,是路子清有了下落,亦或是皇上看在王允那些话的份上,改变了主意。
上官云峰和柳思霁担心路子清,自然要求去看那具尸体。尸体虽然开始腐烂,但是仍能看到他面上巴掌大的一块红斑。上官云峰只是看了一眼,当下惊得“啊”了出来。柳思霁见状,问道:“你见过此人?”
上官云峰一惊之后,摇头道:“不,没见过……”柳思霁皱眉,显有怀疑,上官云峰解释道:“只是忽然看到他面目狰狞,吓了一跳。”说着,拍了拍胸口。柳思霁闻言也不好再问,只顾低头将那人面容记清楚,好叫武林盟查找。却不曾发现身后的上官云峰,眼中满是惊恐,以及难以置信。
上官云峰回到府中,立刻避开了下人,来到莫华蓉所在的祠堂。见到母亲手拿木槌,指捻佛珠,一副慈祥之态,他只觉心口说不出的憋闷沉痛。他缓步上前,唤道:“母亲……”
莫华蓉放下佛珠,见上官云峰一脸憔悴,看着自己眼含热泪,她微微一笑,冲上官云峰招了招手,待对方跪坐在自己面前,她慈爱的摸上云峰的脸颊,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弄得自己这般狼狈?”
上官云峰抓住莫华蓉的手,犹豫片刻,摇头道:“只是想母亲了。”
莫华蓉笑道:“我儿这么大了,怎么还说这种孩子话。”接着她又放下手中的木槌,改用双手捧住云峰双颊,道:“让娘看看,儿的模样。”上官云峰只觉得心底发疼,仍是一笑,问道:“娘,你这几日可好?”
莫华蓉点头道:“很好,你妹妹就要入宫了,娘替她欢喜,怎会不好?”
上官云峰一愣,问道:“娘,是谁说妹妹要入宫了?”
莫华蓉道:“皇上两日后大婚,不是你妹妹还会是谁?”
上官云峰口中发苦,想说自是子清,只是此刻他连唤起这名字的勇气都没有。他定定看着莫华蓉,问道:“娘,你可记得子清?”
莫华蓉点头道:“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随后看向云峰,问道:“怎么说起他?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云峰语塞,莫华蓉道:“他是你弟弟,你该知晓。”云峰点头,默然心酸。莫华蓉柔柔一叹,道:“我知晓你对他用情至深,可是他对你呢?”云峰无语,莫华蓉道:“他在府里的时候,你们怎样,娘看得到。娘不是对他有偏见,只是怕……你伤心难过。如今他搬出去住,也是好的,眼不见心不烦,过阵子便好了。”
见莫华蓉这般慈母之态,上官云峰感动在心,却也自责在心,他不该怀疑母亲。见到那个面带印记的和尚,他就想起来,一个偶然机会,自己曾在柴房附近见过。当时那人穿着粗衣,他只当是个下人,又因为柴房都是粗野工人,一般不会入主宅。当时只因此人面目奇特,才叫他印象深刻。他想不出府内会有人对路子清有所嫉恨,除了母亲,所以才来试探。但听她言语,显然不知路子清出事。这叫他稍稍放心,却又倍感自责。
莫华蓉不知他所想,只是径自道:“娘很想你,只是你忙碌在外,也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她这话又叫上官云峰一阵心酸,他因路子清之事,与上官邢心有嫌隙,不愿在家,也对莫华蓉交流甚少,此刻听母亲说想他,自是觉得不孝,若非因路子清之事,怀疑母亲,他不知自己何时会来看望她。
一时情绪,他有意补偿,靠向莫华蓉道:“母亲想念儿子,儿子也想多陪陪母亲,今日不如就让云峰陪母亲,可好?”莫华蓉双目微红,忙点头道:“好,好。”这激动的样子,又叫上官云峰一阵心酸。
到了夜晚,上官云峰留了下来,睡在莫华蓉这里。莫华蓉心中欢喜,却不免说道:“这么大孩子,还要撒娇么?”上官云峰不在意,反而说了不少好话,讨好莫华蓉。随后天色晚了,他便在莫华蓉的劝说下,上床休息。
莫华蓉睡在屋内,他睡在外屋。
只因云峰心中挂念路子清,一时想那破面和尚故意引走路子清,必定是贼人无疑,但他在上官府出现过,是否是有意嫁祸父亲母亲?毕竟很多人都知晓子清与他们两人不合。他很快想到了华阳王,随即又想会不会是慕容昊轩,并非说慕容诱拐路子清,而是他会不会以此事对上官邢不利?因为路子清,皇上看父亲已是很不顺眼了。他担心过多,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
直到半夜,他听到莫华蓉起身,听到她走出房外,站在自己床边。云峰怕母亲担忧,于是调整呼吸,装作熟睡。莫华蓉坐到床边,伸手摸上云峰脸颊,微凉的手叫他登时心下一惊。正想要起身,却听莫华蓉长叹了口气。他觉察有异,便不再动静。
只见莫华蓉摸着他的脸,低声道:“在等片刻,待云曦做了皇后,便不用担心了……娘会为你们安排好一切,谁也抢不走。那个贱人不行,她留下的贱种也不行。”云峰听闻,心下大惊,身子不由一动。莫华蓉察觉,以为云峰要醒,忙轻拍他肩头,柔声道:“乖,没事的,我儿云峰放心,所有挡在你面前的阻碍,娘亲都会为你一一铲除,所有伤害你的人,娘亲也要他们付出代价……云峰莫怕,乖乖入睡……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的……乖乖入睡……”一声声如歌的安慰,是云峰自幼听惯的声音,可是此刻却让他遍体生寒,再难入睡。
第155章
上官云峰自那夜听见莫华蓉的低语,已是心神大乱。早在十几年前,路子清还是上官云清,而蝶舞也仍在府内的时候。他记得蝶舞从不出小院,她自知身份,不会出来。而小小的路子清整日陪在他母亲身边。他记得小子清很聪明,也很漂亮,粉雕玉琢,像个娃娃一样。小子清很喜欢他这个哥哥,而他也很喜欢那个漂亮的弟弟。经常到小院去找蝶舞和子清。
有一次他去找他们,时间待得久了,母亲便去寻他,当时蝶舞看到母亲过来,吓了一跳,随后忙抱着小子清进了屋子。他知道母亲不喜欢蝶舞,不会去看他们,但此刻想来,那个时候蝶舞的眼神,并不是对正室的那种敬惧,而是一种畏惧,她将子清抱在怀里的样子,根本就是恐惧对方对他做些什么一样。当时他年纪小,不明白,可此刻回想顿觉明朗。
他仍记得那日子清落水,只有母亲在府中,他本是不相信路子清所言,总觉得他说的自己母亲纵火买凶杀人一事只是他对母亲的偏见,然而那夜他听见母亲的自言自语,却再也不能当做是子清对母亲的误会。
若真是如此,那么他……子清恨他也是应该……
他心下苦涩,更是痛苦,一边是深爱的子清,一边是养育自己多年,慈祥的母亲,他该怎么办?虽然他在自问,告诉自己要做出选择,但实际上他已经无意间做出了选择。他那一日去了佛堂,感觉到周围有人监视,但是当他入内,那些人便气息全无,显然是撤了出去。他瞬间明白是暗影在做监视,当时他对母亲只是怀疑,但是心底也有着怒气,自是因为他知晓这些暗影必是子清所安排。但好在他一入内,暗影便撤离了,他想该是路子清吩咐的。想到这点,他对路子清反而有了几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