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得不尴不尬,让百万有些接不下去。
找了许久年都找不到,也许人早都不在了。百万咳了两声,说了句谁都会说的话,「若是有缘,自然还能再见。」
那个人喝了口糖水,才说,「有人跟我说他死了,也有人跟我说他肉身还在,可灵魂却转世了。他的师傅和我说,就算他还活著,我也找不著他了。」
百万听得一头雾水,尴尬的笑了笑,说,「或许是和人结了甚麽梁子,躲起来了。大哥也不必太挂心,各人自有各人福,或许你那位朋友如今过得很好呢。」
那个人一直看著他,这时候突然微微的笑了一下,对他说,「他过得好不好我倒不知道。不过这些年也有不少人装成他的样子,冒著他的名来骗我,可惜都没甚麽好下场。」
百万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越发的冷。
那个人的眉毛一挑,说,「小兄弟,既然这样怕冷,就不该喝冷茶。」
百万陪著乾笑了两声,又胡乱的说了些客套话,说完就想要起身逃开,那人突然说,「其实我倒是知道去云台的路。」
百万在心里挣扎了半天,想来想去,还是没办法装聋,只好无奈的转过身去,陪著笑说道,「大哥可不要戏弄我。」
那人把碗里的糖水喝完,摆了几枚钱在那里,正了正斗笠,挑起担子说,「你若是信我,就随我来罢。」
百万犹豫的跟了上去,心里不知道为甚麽有些七上八下的。
那人虽然不过是个货郎,谈吐里却有种迫人的气势,让百万心里有些惧怕。
那人在路上也不怎麽和他说话,只有一回开了口,对他说,「你这名字是哪个给你取的?」
百万不乐意和人说起自己从前的事,只是含混的答道,「是自家的老爷取的。」
那人哦了一声,问他说,「你那老爷是甚麽人?」
百万又好气又好笑,便故意装作认真的样子答道,「唉,这位大哥,还能是甚麽人,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和你我一样的人嘛。」
那人那时多看了他几眼,那种深深的眼神实在很难形容,只是看得百万心口一紧,没来由的觉著闷痛。
雨在他们走到半山的时候就停了,那个人不停歇的在山道上走著,百万虽然疲累,却倔强的不肯开口,硬撑著跟在那个人的身後。
没有连绵不绝的雨丝,那个人走在前面的身影就变得十分清晰,百万一步步的跟在其後,不知道为甚麽,竟然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倒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百万心里一动,突然叫住那个人。
「这位大哥!」百万犹豫了一下,问道,「请问你叫甚麽?」
那个人回头瞧了他一眼,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好像早就在等著他发问似的,慢慢的说道,「我姓吴,叫做吴赐人。」
百万在心里把这名字念了两遍,吴赐人,无此人。百万在心里嘀咕道,不愿意讲也就算了,怎麽编这麽个名字来捉弄人。
百万眨了眨眼,拍了一下手,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哦,那大哥你的小名我也就知道了。」
那人愣了一下,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凌厉,直直的看著他问道,「叫甚麽?」
百万被他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原本想要取笑对方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褪不下去。「……咳,我猜……大约是叫阿鬼。」
那人微微的皱起了眉,不言不语的看了他半晌,仍旧转身回去朝前走了。
百万胸中的一口气才算是顺了过来,被这麽一吓,倒出了一身冷汗,心口现在还砰砰直跳。
却忍不住在心里发著牢骚,都说了没这个人,那不是鬼是甚麽?只是不敢说出口。
吴赐人果然带他去了一个道观,只是进门之前,百万的下巴险些儿掉到了地上。
原来那观外倒是斜斜的挂著个匾,那木匾大约是久经风雨,一身的斑驳沧桑,勉强能看出那匾额上的残漆和木痕,似乎像是石雨观这三个字。
百万在心里想了想碧霄观,又看了看这三个字,心中就暗暗的好笑,一时忍不住,就问,「这道观也有年头了吧,只是不知供奉的是哪个?」
吴赐人简略的答道,「是他师傅。」
百万哦了一声,心想,原来这人的旧识是个道士。
百万随吴赐人进去,才发觉这道观外面瞧著破败,里面倒收拾的整洁,虽然不像那些大观又是正殿偏殿又是前殿後殿的,可供奉的地方也有,歇脚的地方也有,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吴赐人同他说,「远来是客,你就先在厢房里住下。观里的老道士去云游了,新来的那个去帮我取一样东西,只怕一时回不来,不知道你寻的是不是他。这观里还有一个童子,算是下人,你若要用饭,去寻他便是。」
百万心里想,下人就下人,甚麽又叫「算是下人」?
却乖乖的不再多言,顺著吴赐人指著的方向走去了。
只是背後的视线却彷佛针一般的扎著他,让他十分的不自在。直到过了拐角,他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瞪了那个看不到的人一眼,心里骂道,既然领我来,做甚麽又防贼一样的防我?
只是想起吴赐人说话时的神情,不免觉得古怪,总觉得自己好像来了甚麽不该来的地方似的。
那房檐下放著几个半人高的瓷罈,里面盛著水,养著几尾鲤鱼,百万真看得有趣,就听有小孩子冲他嚷嚷道,「你是哪里来的贼人?」
百万应声回头,看那说话的小孩子白白净净,生得粉团一般,正拖著个比他还高的扫帚从後院走了过来。
百万好笑的说道,「我是来寻人的,并不是贼人。」
那小孩子哪里信他,逼问道,「你寻的哪一个?」
百万先把之前对吴赐人说过的话学了一遍,又说,「我那表兄姓曾,单名一个梵字,只是不知出家之後,俗家姓名还提不提起。」
那小孩子打量了他几眼,并不答他,反倒不情不愿的嘟囔道,「又是一个。」
百万奇怪了,就说,「怎麽?还有人来寻过他麽?」
那小孩子抿嘴一笑,说,「对啊,不过长得这麽不像的,你倒是头一个。」
百万听得糊里糊涂,瑞宝不是说曾梵离开也不过是不久之前的事麽?
百万忍不住就问,「甚麽像不像的?你说我长得不像谁?」
那小孩子索性把扫帚扔在了地上,走到他面前,打量了他几眼,竟然有些惊奇的问道,「你到底是个甚麽妖怪变的,我怎麽都瞧不出?」
百万心里一惊,这话正好应了他的心事,可他面上却露出笑来,说,「小孩子别乱说话,我是好端端的人,若是妖怪,早就吃了你果腹。」
说完就呲牙裂嘴的做出一副怪样子,要吓唬那孩子。
那小孩子撇撇嘴,自言自语的说道,「唉,真不知道那个死仙君甚麽时候才能死心。」
百万觉得这孩子虽然看著凶狠,其实生得可爱,又稚气有趣,便有心要逗他多说几句,故意说道,「你说的仙君,是供奉的那个麽?」
那孩子瞪了他一眼,气咻咻的说,「供奉的那个明明是我的师尊!你说这话是故意要气我吗?」
又牢骚道,「我来伺候他已经是天大的不甘愿了,若还要供奉他,还不如叫我一头撞死算了。」
百万偷偷的吐了吐舌头,笑著说,「听你的话,难道这道观里的都是仙人不成?」
那孩子神情奇怪的望了他一眼,然後哼了一声,拿扫帚戳著地,一面冷声的对他说道,「上次来的那个五百年的道行都毁了,我是不知道你是甚麽,不过你还是自求多福罢!」
一面扫著被风雨打落在地的叶子,一面很恼火的低声嘟囔著,「别再说我跟著衡山君没有积德了。」
百万听得不明白,却觉得暗暗好笑。
那孩子见他微笑,似乎也有些恼了,眼珠一转,问说,「喂,你叫甚麽?」
他笑眯眯的说,「我姓古,叫古百万。」
那孩子咦了一声,突然问,「那小名是不是叫如意?」
百万摇头,「我没有小名。」
他心里却想,叫甚麽如意?真要起,也要起个招财啊,进宝一类的才好。这世上的事,哪能尽如人意的,起这样的名字,真是折福。
那孩子很稀奇的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他,「那你……身上是不是有道很深的刀伤?」
百万心里一惊,却眨了眨眼,故意装作好笑的样子说道:「我是在好人家里做事的,又没有出去舞刀弄枪,哪里来的伤?」
那孩子噘著嘴,皱著眉,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似乎要把他的皮揭下来一层再细细的看一般。
「那你是怎麽找来这里的?」
第二章
百万索性坐在了台阶上,对那小孩子说道,「是吴大哥带我来的。」
那小孩子嘴巴张开了又合上,半天才说,「那他和你说甚麽?」
百万歪著头想了想,「想用饭的时候,就来寻你?」
那小孩子皱了皱鼻子,转过身去背对著继续恶狠狠的扫地。
百万笑眯眯的问道,「你叫甚麽?」
那小孩子的後背僵了一下,半天才闷声答道,「……明玉。」
明明只是说了自己的名字,可那声音听起来却又怨恨又不甘,让百万疑惑了起来。
「对了,你知道玉姑泉吗?」百万问那孩子。
明玉回过头,很不乐意的盯著他,「你帮我扫地,我就告诉你。」
百万并不是小气的人,当即就站了起来,爽快的接过了扫帚,一面扫一面问明玉,「这些叶子是要埋起来麽?还是要烧掉?」
明玉瞪著他,说,「我是叫你扫地,又不是叫你烧山,当然是埋起来了!」
百万觉得他只是个孩子,也不跟他计较,笑了一下,便去扫地。
明玉在一旁百无聊赖的看著他扫地,终於憋不住,开口问他道,「你打听玉姑泉做甚麽?」
百万不想和他说太多,只道,「家里有个病人。」
明玉嗤笑了一声,说,「你去求玉姑也没用,她现在受衡山君的责罚,正自顾不暇呢,你就算把头磕破了也不顶用。」
百万不懂他说甚麽,便半开玩笑的问道,「玉姑是谁,难道也是仙人不成?」
「她是仙人?」明玉很不屑的说道,「那我便是佛祖了。」
百万「哦」了一声,明玉见他这样,也不解释,笑了一下,把手一握,又往半空一抛,百万便也抬头,结果看到半空中纷纷的落下繁花来,犹如雪片一般,铺得满地都是,那异香涌动,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娇艳的花瓣重重叠叠落在地上,百万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摸,果然是真的。倘若是戏法,一个小孩子也不能霎时间便变出这样多来,几乎铺满整个後院。
百万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明玉警告一般的对他说,「我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不过你要是想活命的话,就别做蠢事。」
百万问他,「去玉姑泉,算是蠢事麽?」
明玉哼了一声,说,「当然蠢。她的心根本就是铁石做的,她亲生的儿子都差点儿被她害死。你想要她救人,那就做梦罢。」
百万半天没说话,他也不是不信神怪,只是还有些迷惑。
傍晚的时候,百万閒得发慌,正在看那罈里的鲤鱼,明玉突然过来同他说,「你那表弟回来了,还不快去。」
百万到了吴赐人的房前,看房门微微的开著一条缝,里面寂静无声,也不知道到底是有人还是无人。百万不好推门直入,就大著胆子偷偷的朝里望了一下。
屋里果然有两个人,百万看到一个清瘦的男人捧著几册文书,站在桌旁,那人穿了一身道服,倒有几分世外人的意思。
吴赐人就坐在灯下,手执著朱笔,看过一段,便下笔写字,有时或是遇到了难题,凝神思索半晌,然後才写在书页之上。百万心想,这人也不怕把书页弄花了,这还没乾呢就翻页了。
百万原本想等这两人忙完再敲门进去,可是偷瞧了半日,怎麽也不见那册书翻到头,心里就先疑惑了起来,皱了皱眉毛,点起吴赐人翻过的页数来,等数到他头皮发麻的时候,这才回过神来,那书怎麽都不可能有那麽厚。只怕是有甚麽法术,所以那书页翻起来是无穷尽的。
百万看著灯下两个人静谧的身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甚麽竟然觉得窝火,突然就咳嗽了两声,说了句,「打扰了,我能进去麽?」
然後也不等里面答话,就进去了。
吴赐人和那个瘦削的男子一起望著推门而入的百万,吴赐人打量了他几眼,就对桌旁那个男子说,「你认得他麽?」
那人摇了摇头。
百万心想,他若认得我才真有鬼。
只是那时吴赐人却似笑非笑的来了一句,「这一次若是真的,那你便要叫人一声舅舅了。」
百万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那瘦削男子犀利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好像亮晃晃的匕首一般,实在扎人。
「你就是曾梵麽?」百万索性开门见山的问他。
那个清瘦的男子手里仍旧捧著书卷,一脸的无动於衷,不答他的话,反而问他道,「那你就是如意?」
百万愣了一下,这不是他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刚才那个叫做明玉的小童不是也提到过这个名字麽?
百万摇了摇头,只说,「我不认得你说的甚麽如意,我是来这里拜玉姑泉的,来寻你只是受人之托罢了。」
吴赐人一直都目不转睛的盯著他,这时却开口问道,「受甚麽人的甚麽托?」
那不过是他拿来做挡箭牌的一句话罢了,哪里想到吴赐人抓住就不放。百万想著瑞宝的话,心里其实也有些埋怨这个外甥。这麽大的人,竟然就这样出家做了道士,实在是不懂事。他心里正在窝火,也不去看吴赐人,当时就对曾梵说,「你老父尸骨未寒,你就这样抛妻弃子,出了家做道士,你父母若是泉下有知,如何能够瞑目?」
那男子捧著书卷的手微微发抖,怨恨的看著他说道,「是啊,我是对不起爹娘,可若是你的枕边人骗了你十几年,连你的亲爹都害死了,你还会和她白头偕老,相守一生麽?」
百万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这麽的生气,况且听这人话里的意思,只怕他的妻与子都不是寻常人。
百万踌躇半天,才轻声的说道,「我只是个外人,不清楚你经过的事。若真是如此,我也没甚麽话好说。」
那男子垂下眼,苦笑了一声,同他说,「你们这些妖怪,不要想假借那个人的名来骗人了,到最後还不是一个个都被仙君识破了?放了你们回去之後,也没有甚麽好下场罢。」
百万也不再多做解释,只说,「你说的是。」
吴赐人若有所思的看了百万几眼,便吩咐那人,「你把我批过的都送过去,往後的叫他们隔日再送。」
那人有些不解,问说,「可这些都是明日里就要用的。」
吴赐人皱了一下眉,说,「我夜里批完叫他自己来取,你送完回来便去歇著罢。」
那人犹豫了一下,便离开了,只是走出去时,还回头望了他们两人一眼,神色里似乎有些迷惑。
吴赐人见那人出去了,才同百万说道,「你若是要去玉姑泉,也可以在这里住下。」
百万望著他,心中不免犹豫起来。说句实话,打从刚才他对上吴赐人的目光,心里就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可古少爷总不能痴痴傻傻的过一辈子,若有一线希望,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试试看的。古家当初或许是骗了他,可这麽些年照顾他的情份,他也不是看不到。
百万低了头,不去看吴赐人的眼睛,只是客气道,「那实在是多谢了,只是不知茶饭钱给哪个?」
吴赐人丢下了笔,慢慢的走到了他的身边,低声的问他,「你真的不认识如意?」
百万没抬头,手心里却沁出了密密匝匝的一层汗,不知道为了甚麽,他心里实在是怕这个人。
「真的不认得。」百万僵硬的答道。
吴赐人皱了皱眉,问他,「你是不是怕我?」
百万连忙哈哈的笑了一下,可自己也觉得自己笑得假,就说,「看您道骨仙风的,我这是敬畏,真是的,怎麽能叫怕呢?」
吴赐人半天没说话,百万偷偷的瞥他一眼,看到他正静静的看著自己,百万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脸上有甚麽古怪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