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之人紧绷的情绪显然放松了些,眸光却愈发的忧郁起来。兴许是想到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神情之间更显期艾:“我……想进去看看。”
赵奇风看了吴先生一眼,点了点头,让到一侧。
第二十九章
甫一进门,浓重的药味便扑鼻而来,其间夹杂着隐约的血腥之气。
几乎不用刻意去辨别,阮灵溪也能闻出,这些药全是用来续命的珍贵药品。而屋中之人所伤究竟有多重,可见一般。
阮灵溪恍恍惚惚正要往里间走,却差点和刚从里间出来的人撞个正着。
小春端着盆,急急收住步子,诧异地抬头。待看清来人时,忍不住轻呼出声:“灵溪哥哥!?”
阮灵溪看着小春那红肿不堪的双眼,显然不知被多少泪水洗过。此时怔怔看向自己,转瞬间竟又泪眼潸然。
“怎么了?可是庄主……”
小春使劲儿摇头,竟然又破涕而笑:“灵溪哥哥,你回来了就好。他们都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小春就是不信。你没有真的不要庄主,对不对?”
阮灵溪抿紧双唇,勉力扯出一丝笑容来,“你这丫头,说什么傻话呢。”
小春见阮灵溪神色,笑容渐渐隐去。
“灵溪哥哥,你不知道,庄主刚被救回来那阵,汤药难进,几乎都没了求生的意愿。有时些微清醒些,也只一遍遍问为什么。那个样子,不知道有多令人揪心。小春知道,庄主他是自责,还有伤心,因为你不在了。后来吴先生硬是冒险在庄主几处大穴上扎了几针,这才勉强灌进去些许汤药。”
阮灵溪垂下眼眸,心中震动不已。
“庄主看着精明得很,有些事却糊涂得紧。他长到这个岁数,事事都如意惯了的,哪里真正晓得去疼人爱人。灵溪哥哥,你就当是行善,也不要再轻易离开好吗?”小春说罢,满脸期翼地看向阮灵溪。
阮灵溪避开那视线,并不直接回答,只道,“傻丫头,我既然回来了,就定会尽力将庄主的伤治好,你不必担心。”
烛火隔着红色薄纱的灯笼照过来,也无法将那全无血色的脸庞染上些红晕。修眉紧皱,即便是在昏睡中也显得苦痛。
从没有想过,这个在自己眼中从来掌控一切,强势得透出一股绝情的人,竟也有这么脆弱,不堪一击的时候。似乎直到此时,自己才真正意识到,他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有悲有喜,会伤会痛,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叫自己措手不及地悄然殒去。
阮灵溪坐到床沿,将床上之人放在被外的手执过来,探那脉息。
触手之处,皆是冰凉一片。几乎全没有活人的气息。
不息真气乃是极寒之气,只怕已趁着这次内伤袭遍全身经脉。
阮灵溪凝神听脉,不意那冰凉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待他刚要离开,竟翻过来将自己的手严严实实地抓住。
阮灵溪一惊,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那手急急地握得更紧。
“别走。”喃喃一声低语,在这寂静的空气里清晰可闻。
躺在床榻之上的人并没有要苏醒的迹象,似乎这一举动全是潜意识中的动作。
阮灵溪心中砰然,怔愣片刻,顿觉尴尬不已。
小春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抿了抿嘴,忍不住低头浅浅一笑,随即冲着阮灵溪做口型,“灵溪哥哥好好照顾庄主,小春走啦。”
说罢,竟真端了盆头也不回地去了,临出门前还不忘将门带上。
阮灵溪更是觉得一股热气从面颊迅速蔓延至耳后。再想抽出手来,却在看到那人痛苦的神情时,没能狠下心去。
就这么坐着,任那人握着。
明明没有言语,却仿佛能通过肢体的碰触传达讯息一般。躺在床榻之上的人气息渐渐平稳,沉入梦境。
阮灵溪望着那在沉睡中仍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轻声叹息。
辗转这么多年,付出多少,放弃多少,却都是希望眼前之人能心意达成,圆那意气风发的豪情野望。只是不想,最后竟还是因为自己最不愿意的原因,差点将这一切毁之殆尽。
这一路而来的担忧,疲惫,悔恨几乎将他压垮。此时这般静静相对,有些心境竟变得奇异地不同。但究竟变得如何不同,等得要去追究时,又模糊地抓不住要领。
兴许真是累到了极致,也担忧到了极致,一旦放松下来,绷紧的神经终于完完全全地松懈下来。
阮灵溪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又仿佛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的悠长梦境。
等得再次睁开眼来,已是晨曦微现。
身旁的身体怕冷似地依偎过来,似乎真被自己煨暖了些许,贴向自己的脸颊,竟泛出些血色来。
阮灵溪乍一看到那尽在咫尺的俊朗容颜,吓了一跳,忙地小心翼翼撑身坐起。
阮灵溪拍了拍自己脸颊,几乎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就这么在这人身旁睡了一夜。
这样的记忆绝无仅有,即便在两人最融洽的时候。若真要回想,只有那个萧条的小镇客栈,窄旧的客房木床。他冒死为自己祛毒,半是强迫半是戏谑地要求自己与他相拥而眠。那时候的自己,是真动了想要永远就那么下去的心思的吧?
门上有人轻叩,将阮灵溪从久远的记忆里拉了回来。
起身开门,竟是小春端了药过来。
这丫头一脸诡异的表情,看向自己的目光亦满是探究,只把阮灵溪看得莫名脸红。
一垂眸,发现那药碗已递到眼前,阮灵溪下意识接过。
“灵溪哥哥,庄主该吃药了,记得都要喝完。”小春一脸认真地嘱咐,也不给他留开口的余地,直接转身走了。
看样子,这丫头是打算将这照顾人的重担全推到了自己的头上。
阮灵溪将床上之人半扶起来,让人靠在自己肩头,将药碗送到对方唇边,“庄主,喝药了。”
身前之人似乎有了些意识,竟也乖乖配合着张嘴喝药。只是喝了一口,便皱着眉不愿再喝。显是嫌那药苦,难以入口。任阮灵溪如何再劝,也不肯再张嘴。
阮灵溪完全没了办法。这人哪天清醒过来,若是知道自己这幅撒娇怕苦的模样,只怕也会如他一般,不知该摆什么样的表情吧。
阮灵溪皱着眉沉吟一阵,他自可以学吴先生的法子,几针下去,不怕怀中之人不就范。但看到这模样,又舍不得下那般狠手。最后,只得将药含到口中,捏了对方下颌,一口口渡了过去。
谁知,等得药一进口中,对方便急着往外吐。阮灵溪只得将那百般不配合的舌压制回去。
几番来回,等得一碗药见了底,自己的脸上也烫得无以复加。
若不是对方确实伤重,阮灵溪几乎都要怀疑这人是故意如此。
见人喝完药又安稳地睡下,阮灵溪这才得以脱身回自己房中洗漱。
等得阮灵溪收拾妥当再回来时,吴先生与赵奇风也已然到了房中。
才一进门就听得吴先生说了这么一句,“庄主醒了也有两日,今日可觉得好多了?”
然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回道,“嗯,有劳先生了。”那声音虽则虚弱,却是绝对的清醒,仿佛隐隐还带着些高兴。
原来这人早就醒了,那刚刚?阮灵溪只觉得脸上腾地烧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自他回来,谁也没有给他说过人还在昏迷中,是自己担忧过甚,这才误以为对方仍旧昏睡。
可是,他既已经清醒,为什么早上还……难道,是故意要捉弄自己么?
阮灵溪又是羞愤又是气急,脚步停滞,不知是该迈进去还是该退出来。
“灵溪哥哥,赵堂主和吴先生都过来了,你怎么还不进去?”
阮灵溪看向小春,放弃似地深深吸了口气,迈进门去。
屋内三人,一时间都齐刷刷地看过来。最叫他难受的,是倚在床头之人的视线。直白,却又饱含深意。
阮灵溪看将过去,几乎有点凶神恶煞。却只换来对方一笑。
那一笑虚弱中又带着几许浅浅的伤怀寥落,几乎即刻就叫阮灵溪心软下来。
也是,他重伤难愈,自己又何必这般装模作样地心生怨怒呢?他并未强迫自己做什么,一切不都是自己自愿么?
吴先生性子直率,连带着也少根筋,看不出这期间的暗流汹涌。“阮堂主,你来了就好。昨夜太晚,我也不好拉着你长谈。今日我们倒可以一起研究研究这治伤的法子。你且先看看我的药方。”
接过递到眼前的药方,阮灵溪收起那些异样心思,认真地看了一遍。
“如若是在下诊治,这药方也定和先生一样。”
吴先生敲了敲前额,急道,“可是,庄主的身体还是以明显的状态在恶化。阮堂主可有其他方法可想?我记得老庄主以前身中不息真气,也是阮堂主想的法子。不如,阮堂主还是如法炮制,虽说一时不能使用内力,好歹,也可以先把身体根基稳住。”
阮灵溪看了云过天一眼,只道:“如若在庄主没有受这次内伤之前,倒是可以效法旧方。毕竟当时的不息真气是被庄主自身内息压制住的。只是这一伤,不息真气已然趁机冲入经脉各处。两种气息早已夹杂而生,又各有运行之途径。要想以针封止两种走向不一的真气,怕是不容易做到。更何况,即便真封止了,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最后还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可如何是好?”
“也不是全无法可想,只是……”
“阮堂主,都这时候了你就不要犹豫了。”
“这法子,对庄主可言,可能会比较痛苦。”
赵奇风道,“有法子就有希望。阮堂主不妨说说看。”
“不息真气不好把握,庄主的内息却是来路正宗的武林心法。”
“阮堂主的意思是,此时即便再按照前法施针,也无法将不息真气压制住。我们不如反其道而行,置之死地而后生,先将庄主本有的内息封止,只让不息真气循环。再想法化解?”
“是。只不过庄主此时经脉脆弱,要将本有的内息撤去,要完全习惯一种新的内息,会很难适应。我记得,以前柳……”阮灵溪说道此处顿了一顿,才接着道,“柳惊枝自小习此心法,每到月阴之日,都会寒症发作,极难忍受。而且,万一庄主寻不出不息心法的路子,我们也找不到化解不息真气的法子,没有自身真气护体,庄主只怕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房中诸人一时都静了下来。
云过天却在此时开口,“既然只此一法,我愿意一试。”
见云过天说得这般肯定,房中其他人却犹豫了。
“庄主,此法甚是凶险,你可要考虑清楚。”
云过天不甚在意地笑笑,“我如今这幅模样,还有什么是经不得的?”
一句话,只说得阮灵溪狠狠咬住了下唇,黯然垂下眸去。
赵奇风与吴先生见云过天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多反驳。
云过天自然知道阮灵溪此刻心情,只定定看向他,一字一字地道,“灵溪,我信你,我早便说过的。这话到了如今,我也还是这样说。”
阮灵溪一震,略带惊慌地对上对方的视线。
那视线里萦绕的暖意,一如多年之前。那种全然的信任与交托,无论彼时此时,都没有丝毫作伪。
两人眼神之间的这种纠缠,便是连向来少根筋的吴先生也觉出几分怪异。
“咳咳。”吴先生清清喉咙,“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既然这不息真气是极寒之气,少不得,还得把这间房弄暖和些。我们这就开始着手准备吧。”
第三十章
对于即将要面对的一切,云过天没有太多想法。说实话,他还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喜之中。
那晚林中一别,他以为定成永诀。
看着阮灵溪那般决绝地离开,那种深刻的无力以及无法挽回的绝望几乎将他彻底击溃。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明明已经逐渐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找不到最佳的相处方式,只能眼睁睁将人越推越远。
然而,他竟然在自己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赶了回来。这是不是说明,他对自己不是全然的心狠?那么,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
看着心念之人在眼前忙碌,心头充盈着一股无法言语的满足之感。让云过天都不禁要生出一种这伤永远也不要好起来的念想。
唯一遗憾的是,他再也不给自己端药了。给自己诊脉时,也不会再坐到床沿。也不知在忙碌些什么,每每为自己看诊完毕,总是毫不留恋地调头就走,留下小春对着他直吐舌头,“好可怕。”
即便如此,云过天却丝毫也不觉生气。那一夜相伴而眠,那日清晨不是亲吻胜似亲吻的唇舌纠缠,哪一样都叫他看透了这人故作的疏冷无情。也是从那一刻起,他的每一个举动,在自己眼中都变得再无任何虚掩,生动得叫人难以抗拒。
云过天知道,相对于自己的云淡风轻,阮灵溪却是决然相反的担忧。从他时不时紧皱的眉头和肃穆的神情,便看得出来。也正是因为如此,云过天才更觉出这一次再会的珍贵。每每他一靠近,自己总会无端端产生一种想要将那修长的身形搂在双臂中的冲动。他想说,即便这次他真闯不过这一关,他也不会觉得有任何遗憾。
想不到,这般鬼门关上走一遭,竟叫自己的心豁然开朗。若不是不经历这些,自己又怎会用一种全然不同的心意去看待和了解他,去捕捉他呢?
云过天平静地喝完药,默默地看着阮灵溪在一旁将装有银针的布包排开,动作细致而缓慢,似乎还有犹疑和不安。
“今天这关,我若是过不了。你会不会为我伤心,哪怕是片刻?”
陡来的提问令阮灵溪脸色微变,随即,他便只平静地道,“庄主不会过不了的。”
“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可会为我伤心?”
那种不确定的语气,那般满溢的期盼,让阮灵溪无法说出拒绝的言辞。“庄主如若有任何意外,相信全庄上下都会因此而伤心。”
这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吗?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虽然明知有可能会是这样的答案,云过天仍流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他自言自语一句,“是吗?”
“庄主无需害怕,属下自当竭尽全力保庄主平安。”
“害怕?”云过天反问一句,随即失神地道:“是啊,我害怕。我怕如若我就这么死了,我会后悔……”
“一会儿施针后可能会十分难熬,庄主还是不要多说伤神,保存体力要紧。”
话被对方打断,兴许是无意,兴许是有意。云过天看向身旁之人,忽地伸手捉住了对方的手腕,往身前一拉。
阮灵溪心中本就有事,一时不查,竟斜着结结实实跌到他身上。
两人视线对上,一人惊怒不解,一人忧郁无边。
“庄主,属下要给你施针了,请松手。”阮灵溪说罢就要起身。
“你为什么不敢听我说完?”云过天却不肯罢手,只将人紧紧抓在手中全不放松。那种无声的坚持,叫人无法忽视,也不忍忽视。
阮灵溪紧紧闭了闭眼,随即才缓缓睁开,妥协似地道:“庄主要说什么?”话音一落,心却无端地骤然猛跳,神思亦漫无边际地游弋开去。这不是自己该问的问题,却莫名地抱有几许期待。
云过天眼中掠过些许情绪,似喜似悲。
“其实,从那日林中一别,我便在后悔。不为其他,只为你兴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心意了。”
心头的鼓噪似乎都要藉着空气传染开去,阮灵溪极力控制着,不想叫人看出自己在乍听到这话时所产生的动摇。偏偏两人隔得如此之近,一切情绪皆无所遁形。他调开视线,只用尽可能冷静的语调说道:“庄主不该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