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过天似是被这话堵得狠了,半晌才缓缓道,“你想太多了。你如今离了师父孤身在外,我不过是,想让你开心一些。”说罢将那包枣放到桌上,抬步去了。
等得那脚步声远了,阮灵溪才颓然垂下双肩。
第三章
随后几日,云过天便没有再过来。阮灵溪也没了心思继续去看医书,只一人坐在院子里发呆。他有些后悔,自己怎会如此克制不住,要将那藏在心底的怀疑这般直白地表露出来。是为了试探什么,还是,心头存有什么妄想呢?
小春在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少庄主拗不过那薛小姐纠缠,陪着薛小姐一同去五音寺上香了。
“唉,咱们少庄主就是心地太好了,对谁都好,以后少不得又要多惹多少麻烦上身呢。”
阮灵溪听了此话,不禁自嘲一笑。原来,这样的关怀和挂念,并不会为了哪一个而特别。心中反倒不那么后悔了。
抬眼见小春一张红唇撅得高高的,满口都是对那位薛家小姐的抱怨,心头到底有些羡慕:原来能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是这么难得的一件事。这般想着,更确定这次如能诊好庄主病症,自己便即刻回伏山照顾师父。
虽说临行前师父早已表意,要自己承他的衣钵,为幽云山庄效力。毕竟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弟子,不可能真要他呆在荒野山中守着个半废之人度日。然而冥冥中,阮灵溪似乎能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情绪在自己心中蔓延开来,害他心中着慌,却偏又摸不准方向,似乎稍有不慎,便会将人整个吞噬殆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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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灵溪头一回见着幽云山庄庄主云时楚,是在两日之后。来引路的自然是云过天。见了他说明来意,便再不多言,只在前头引路。那时天已然落黑,暮色里,行在前头的身影略显冷淡沉重,阮灵溪只字不语,默然行路。
云时楚年不过不惑,面目雍容俊朗,只是脸色略显苍白,虽双目灼灼掩去些病态,但在行医之人的眼中,却是一眼就能瞧得出端倪来。
才一照面,一声“贤侄”便叫得阮灵溪受宠若惊。
云时楚侃侃而谈,全不在意那病症,仿佛真与阮灵溪在闲话家常一般。对师父及自己的关切之情更是溢于言表。每每说到与师父过往之事,总会不经意露出些感慨与欣慰的笑意来。
这样的人给人很舒服的感觉。阮灵溪抬眸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云过天,心想,这果真是一对父子,虽说在相貌上不是特别想象,然而,这为人处事一道,却是如出一辙,一脉相承。无怪乎幽云山庄能知交遍天下,在江湖中立下不世威名,深受江湖中人景仰与称赞。
原来从一开始,便是自己少见多怪了。阮灵溪在心中苦笑,这才将一干心思打点起来,一心一意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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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并不乐观。
出了门,云过天看到阮灵溪回身时的表情便有此断语。
阮灵溪见云过天从后带上门,这才开口道,“庄主的身体正以极快的速度恶化,这与他运用内力抵抗体内侵噬真气不无关系。”
“不息真气……”云过天几乎是立即指出症结所在,有些恼怒,还有些无奈。见阮灵溪面露疑惑,这才缓缓解释道,“这是青灵碧虚宫那个魔头的独门内息。父亲一直认为断不会真如传言般神奇,不想……”说到此处,这才急急转问道,“可有解法?”
阮灵溪沉吟片刻,“这病其实并不多难诊断,难便难在这存于体内的侵噬真气走向奇特,全无章法可循。如若不是懂得其走向之人,是无法将其引流归原的。这真气,若是全无内力的人中了,兴许还不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应。但庄主本身内力雄厚,一开始定会不自主用内息去与之抗衡,殊不知这方法初始时确实有效,然而,越是这样,越会损耗自身真气,其结果,只怕比那不会武功全不对抗之人更快恶化。”
“难道说,要将父亲全身内力全部卸除?”云过天极其艰难地吐出这么一句。
“不是,”阮灵溪马上否认,对于刚刚升任武林盟主的庄主而言,卸除内力意味着什么,他自然非常清楚。“我适才施针就是为了将庄主内力暂时封止,但这个方法不能操之过急,需得一点点地进行,才不会损伤庄主功体。再给我些时日,定然能完全封止。”
云过天暗暗松了口气,“辛苦你了,谢谢!”
“这是灵溪该做的,灵溪也定当竭尽所能。少庄主且放宽心。”
“我自然是信你的。”云过天言语真挚,眼中尽是暖意。
那视线暖暖地望来,阮灵溪虽则知道这眼神并不代表什么,心头却止不住地被那视线曛暖,过去这几日的哀怨自艾似都如过眼云烟,消散殆尽。
能得这人一句信任,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自己所求的,不就是这个么?想到此处,心中竟隐隐轻松下来,“依照适才诊断,这侵蚀真气乃是极寒之气,须得用药克制。否则即使封止了内息,这时不时的寒气也会令人经脉淤滞,将人活活折磨而死。”
“灵溪但说无妨,便是上天入地,我也定要将这药弄来。”
阮灵溪赞他气魄,更体恤他那份尽孝之心,便实言相告,“传言仙魂岭上有草名为圣子,乃是极阳之物,若能以此草为药引配出药丸,自然是上上之选。”
“仙魂岭?”云过天眉头一皱,“都说仙魂岭乃是犁人圣地,这圣子草更是犁家圣物,怕是不那么容易采到。”
仙魂岭境内的犁人,野蛮凶悍,江湖中人皆不敢随意去惹。也好在犁人并无意于江湖争斗,只守在自家领域自成一派,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犁人以首领为天,遵从世袭之制。凡是成年首领,成婚之前皆需饮用一碗以圣子草所熬汤药,以期子孙繁茂。并不为他,只因犁人虽则首领世袭,却是经过野蛮残酷的杀戮与比拼所诞生,是以如若子孙凋敝,几乎不可能有下一任首领出现。是以,圣子草在犁人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其实,这圣子草除了具备极阳之性外,对于不孕不育之症颇有奇效。然而,犁人并不知是此草药性所致,只将这草当作神灵天赐,保佑族氏延绵,是以万般珍爱。再加上此草所产极其稀少,而且四周常有毒草密布,采摘亦是不易。是以非境内之犁人,是根本不被允许前往采撷的。
“确实不容易,但也不是全不可为。少庄主如若不弃,灵溪愿意前往一试。”
“不行!犁人野蛮,且功夫自成一派,若是被发觉,定然十分危险。”话一出口,云过天也觉得自己语气过于严肃,这才缓下语气道,“你轻身功夫虽则不错,但以莫堂主身体状况,其他方面怕是修炼极少,怎能去冒这个风险?”
眼前之人这番细致体贴,怎不叫人心中铭感。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怕也只有他才会看得清楚。阮灵溪心中感动,却是更坚定了要前往一试的决心,“少庄主为灵溪之心,灵溪心中很是感激,然而,此处除了我,怕也找不出第二人能知道要如何寻那圣子草了。”
云过天仍是皱眉摇头,“不妥。”
阮灵溪眸色一暗,缓缓道,“少庄主放心,庄主一旦内息封止,灵溪会为庄主配好些药物来压制那寒气。到时,灵溪即便再呆在庄中,也无法为庄主多做些什么了,更谈不上耽误庄主治疗。”
“你!”云过天气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眼前之人,总爱将自己的地位放置得如此低下,似乎在他心中,幽云山庄永远只把他看作一件有利用价值的趁手的工具一般。然而,正是这种玲珑通透的心窍,又总叫自己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对。
你虽不是这个意思,我却应当将位置放对。阮灵溪也不多说,只一躬身道,“请少庄主应允。”
云过天只觉得心口一股郁卒之气无从发泄,为自己的不知如何应对,更为少年的这般顽固。怜,不许。恨,不该。余下的,便只有气愤了。“罢了,你要去便去,但一路上,事事皆得听我指示。”说罢,一撩衣摆,气冲冲地走了。
阮灵溪还未来得及反应,云过天的背影已然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这是生气了?相识这许多时日,自己好像不止一次惹他不快。阮灵溪轻叹,回想刚才言语,忽然惊觉,他这是要同自己一起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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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空气清冷而静谧,只听得到马蹄在湿润的泥地上踏出闷闷的声响。天还没有亮透,两人已离了幽云山庄地界,往南直行。虽说前日两人的谈话以不怎么愉悦的方式结束,然而真等得一同出行,云过天还是一如既往体贴周到,便是连需要携带的一干行李都为阮灵溪准备妥当。
为避免引人耳目,两人尽量捡那人迹稀少的路途前行。虽则如此,这一路还是被云过天打点得相当周到。虽说两人年岁相差无几,但论到走南闯北的江湖经验,两人竟是天壤之别。阮灵溪不得不承认,有个这样的人伴在身边,自己着实要轻松得多。
两人快马急赶,终于在三日后的黄昏时节到了仙魂岭以北十里外的小镇。两人随意找了家客栈休整,顺便寄放行李马匹。
小镇萧索,那客栈更是残败,生意凋零。见得有客前来自然万分热情。
这日阴雨连绵,连空气里都带着潮湿的味道。一日疾行,山林间雾霭浓重,早将头发衣衫打得透湿。
云过天也不与那店家多罗嗦,扔了银锭便吩咐店家领二人前往客房。
那店家不想这来客虽说年少,竟也是个如此朗利之人。再加上宿银丰富,自然鞍前马后,服务周到。临出门前笑眯眯地低声道,“不知二位客官所往何处?可是有兴致游历十里外的仙魂岭?”
云过天顿了一顿,莞尔道,“正是,不知店家可有何指教?”
店家听得对方大方承认,也并不惊奇。能在这个时候,匆匆赶来这个几乎无人问津的小镇的生面孔,从来只有一种:想要前往仙魂岭的江湖人。
店家摇了摇头,“实话说,客官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哦?此话怎讲?”
“客官有所不知,再过两日便是犁人新任首领选婚之日,此时莫说仙魂岭,便是周遭数里范围,外人都不得随意靠近了。”
“原来如此……”云过天沉吟片刻,这才笑了笑,“多谢店家提点。”
“客官不用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这就送饭菜和热水上来”说罢这才带上门去了。
“时间竟这般不凑巧。”
云过天一回身,便看到阮灵溪咬了唇,满心忧虑。湿透的黑发粘在面颊,将那细瓷般的肌肤衬得如雪般洁白。本就略显瘦削身形被那湿衣一裹,更显得弱不禁风,仿佛自己稍不留神,便会随风消失一般。
云过天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将那鬓边乱发理开,“这般湿淋淋的,你不难受么?”
阮灵溪一呆,猛地后退一步。脸上竟控制不住地发热。
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举止唐突,云过天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来,以尽量自然的声调道,“先不管这么多,先洗漱完吃饱肚子再说。”心中却禁不住喟叹,自己这究竟是中了什么邪了?
阮灵溪垂着头,不敢看对方眼睛。双颊滚烫,那被抚触过的地方更是如有火烧。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脸红,明明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但就是无法控制。听得云过天所言,只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见阮灵溪这一派神情,云过天一时也不知该找点什么来说。
空气便陡然间静得叫人窒息,连呼吸也细微可闻。
门上一阵轻叩,两人似都解脱般看向门外。却是那店家送来了热水和饭菜。
等得阮灵溪在屏风后心慌意乱地换好干爽衣物,云过天已经怡然自得地做在桌边。见他出来,便招了招手。
桌上不知何时已然点了两盏灯油,阮灵溪将心情勉强疏离整齐,为自己方才那般心态略觉羞赧,坐过来时便找些话题,“时间既然这般不凑巧,我们是不是要改变计划?”
云过天看他一眼,笑道,“我倒觉得不一定是坏事。”
阮灵溪抬眸,面上带着些许疑惑,“少庄主打算怎么做?”
云过天仍是笑着看他,“打算还说不上有,先吃饭。”
跳跃的灯火映入那带着笑意的眼眸里,阮灵溪总觉得那笑颇含深意,叫他浑身不自在。
第四章
阮灵溪从不知自己竟会有身着女子衣衫,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的一天。
原来,犁族首领成婚,皆是通过比斗形式来选婚。但凡族中有意的女子,皆可选自己擅长的方式登台挑战。首领坐在高处,可以随意点取在比斗中中意的女子定位桀桀。桀桀也许并不止一位,但一旦成为桀桀,便有机会与首领行夫妻之礼,为首领诞下后裔。
对犁族的女子来说,首领是权威的象征,是神灵指定的继承人,更是经过残酷选拔,千挑万选脱颖而出的真男人。而能成为桀桀几乎是每个族中女子的梦想。是以,每年的选婚大会,都会有来自各地的黎族家庭带着自家的女儿来参加比试。
扮作黎族父女混进去。似乎,没有比这更保险的方法了?
阮灵溪从里屋出来之前,左右不自在。好在犁人女子个个彪悍,装扮也不多么华丽,这衣衫还没那么难以叫人接受,否则他可能真没有勇气迈出这个屋子。但一接触到云过天左右打量的眼神,心中还是一阵羞臊气闷。
出馊主意的明明是这人,但什么事情反倒落到自己头上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愈加郁闷。
“灵溪这般装扮,即便明知是男子,我见了都心动万分,更莫说那犁族首领了。”
阮灵溪虽知云过天说笑,心中仍是忍不住动荡难平。然而,身为男子被人这般调笑,比起心头那丝跳跃,羞愤却是更多,当即就要脱了那衣衫,“你且笑话吧,我不干了还不成么?”
云过天忙地走近,一把按住他放到腰带上的手,急急地道,“对不起,是我说话过于轻慢了。”见阮灵溪仍旧不依,便捉紧了那挣动的手将人带近了些恳求道,“我错了还不成么?灵溪你莫计较,就当帮我这一回,可好?”
若是不打算帮他,自己也不会穿上这身衣裳了。对方好歹也是堂堂一个少庄主,这种事总不可能叫他去做。阮灵溪停下挣扎,咬了咬下唇叹气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云过天自然满口答应,视线在对方脸上默默逡巡,这才缓缓道,“你模样本就生得好看,若我有灵溪一半标致,便换你来取笑我了。”
阮灵溪听了这话,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慌乱中抬头,却恰恰对上云过天视线。两人相隔如此之近,那黑眸便如同直直映入心底般。那般深黑,却又透亮如星辰,如隐隐有火光跳动般。阮灵溪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呆住了。
轮廓优美的双唇微张着,不点而朱。青涩的美在灯影里更显得亦真亦幻,不是诱惑却胜过诱惑。云过天心头一阵急跳,忽地在唇边扯出一丝笑意来,“你再这般看着我,我可忍不住要亲你了。”
阮灵溪猛地瞪大眼,眼见着云过天竟真作势要凑过来,心中大骇,双手猛地一推,竟将云过天推了个趔趄,连退了两步。
云过天立稳身形,颇为郁卒地道,“开个玩笑而已,有必要这么大反应么?”
“你,你!”阮灵溪磕磕绊绊说了两个字,终于找回心神,愤愤道,“玩笑也不是这个开法!你,你可还有点少庄主的样子么?”
云过天勉强忍住笑,“好好好,我保证再不这样了。”
阮灵溪见他模样,意识到云过天不过在戏耍自己,心中又是气愤又是黯然,忽地就转过头去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