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那么容易?”黄石弦老实不客气的享受着爱侣的捶肩按摩,“你再使点劲儿,我再好生想想。”
江云乖巧,继续给他敲打起来。黄石弦虽有些作弊之嫌,但心里却实实在在的在替小舅子犯难。
勒满已经有身孕了,按理说,是碰都不能碰毒物的。但据说他肚子里的孩子似乎长得还挺好,跟那蛊虫和睦共处,这就很奇怪了。
那条蛊虫究竟是要将他们父子养成自己的肥料,还是另有蹊跷?
56.
幽深的山洞里,燃着一支松油火把。不过已经快熄灭了,只剩下黯淡的微光,照亮了一角石台上的老人,似与这火把一般,在油尽灯枯前释放最后的光亮。
潺潺细流从老人的脚下匍匐而过,顺着千百年形成的天然沟壑,蜿蜒而过。这不是河流,而是溶洞里的积水,冰凉彻骨。
前方的钟乳石还在滴答滴答落着水,如报时的更漏,催促人要加快行动的脚步。而比滴水更加紧促的是一双双贪婪无情的眼睛,无声的注视着行将就木的老人,急待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就上前瓜分他所余不多的血肉。
努雄却对此毫不关心,当他走进这个神洞时,就知道面临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此处是珞龙族的禁地,里面存放的是本族历任族长的手札。里面记载了珞龙族千百年来的历史,还有各位族长一生中值得书写的事迹与不为人知的心中历程。
另外,最重要的是,里面有他们对于南疆奇花异草的各种掌握与认知。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是一方小小的天地,就是珞龙族乃至整个南疆的一部百科全书。谁若是完全掌握了这笔精神财富,几乎就能在南疆称王称霸。
而正因为其重要性,所以在进洞的路上,必然会危险重重。除了九曲十八弯如迷宫般的地形,山洞里还生活着一群特殊的卫士——五毒蛛。
与平常所见不同,这种五毒蛛如白玉般雪白,正身有鸽卵大小,群居而机敏,毒性强烈,如五毒俱全,只要给它们叮上一小口,便是成年的老虎也会很快毙命,而这样一头老虎也不过只能够让百只蜘蛛饱餐一顿而已。
从前在南疆的丛林里,这种五毒蛛给本地百姓带来极大的伤亡。直到孟氏先人带着青木令出现,才将这种毒蛛在南疆消灭干净。
但孟氏先人禀承凡事不可做绝的理念,最后留了几对五毒蛛养在此,作为守卫珞龙族禁地的守卫。
此处山洞被他加以特殊修建,确保这些蜘蛛们无法出去,为害人间。但是不管有什么生物,只要不带青木令贸然闯进,就一定无法活着出去。最后只能化作五毒蛛的食物,供它们繁衍生息。
努雄进洞的时候是带了药材的,可以暂时避开这些毒蜘蛛的纠缠,让他得以在洞中唯一干燥的石台上翻查先人留下的卷宗。但是洞中的瘴气太重,正在迅速蚕食着他防身的药材,而那些贪婪的五毒蛛们正在虎视眈眈,急欲饱餐一顿。
时间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可怎么还没有找到青木令控制的方法?难道他那可怜的儿子真的要早早惨死么?
努雄心中着急,动作难免就大了些。一不小心,将手中卷轴放回去的时候,碰倒了那一架子的卷轴,他慌慌张张的弯腰去捡时,却意外的看到书架角落的一卷黑布。
没有如其他文书般卷起放置在用药炮制的竹筒里,而只是就那么卷放着,露出的一角上,有着古朴而特殊的花纹。
他心中一动,伸手将那块黑布抖开来看,眼中陡然迸发出喜悦的火花!
迅速打开腰间的的包裹,就见他取出一团奇怪的物件。那是一只竹木做成的鸟,个头不大,只有鸽子大小,但足以承担得住那卷黑布的重量。
上好机括,将黑布绑在鸟背上,努雄正待发动机括,将鸟送出山洞,蓦地只觉脖子上一凉,似有什么东西的爪子搭了上来。
……
嘴里含着酸酸甜甜的话梅,勒满只觉胃里舒服了许多。
这几天,饮食如意的他孕吐之症比从前好了许多,肚子里的孩子也明显乖巧下来,不再可着劲儿的折腾他,反而象是在安心长个子了。每天摸着肚子,都好象又大了一点点。
只是手上的青气,也是一层层的在加重。
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勒满也甚觉造物主的神奇,那样强烈的毒药,怎么就没有伤害到孩子呢?
也罢,管他如何,自己不是孤零零一人上路就好。有孩子的陪伴,他走也走得安心了。
其实,应该给他起个名字的。
勒满抚着肚子,低着头温柔的问,“你叫什么好呢?江……湖?”
他自己也被逗笑了,若是叫江湖这个名字,恐怕一天到晚都是会被人念叨的。可是江湖……可是他为什么要让孩子姓江?
勒满的脸突然觉得开始发烫。
这一刻,他忽地明白妻子在怀着格雅时,对自己就已经开始变心了。也许从一开始,馨兰就没有爱过他。
若是和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共同孕育着生命,就算身体再不适,心情绝不会太差。可能脾气会暴躁,性格会别扭,但不那么难受的时候,心头一定会不自觉的洋溢着温柔与喜悦。
可是馨兰没有,她怀着格雅时,从头到尾都很勉强,就算并不是身体难受了,也是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
她总是烦躁不安,成天算计着还有多久将这孩子生出来,全然没有将为人母的喜悦,而只是象完成任务一般,想早早的寻求解脱。
当格雅生下来,勒满是非常喜爱这个女儿的,但馨兰却十分不悦,因为这个女儿,这就意味着她还得再替勒满生孩子,一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勒满陡然记起,那时候,馨兰曾经趁着做月子的时候,提出让他收花铃作小。当时,他还以为是妻子的试探,断然回绝,并不许她再提起。
想来,那时候的妻子,就已经厌了自己吧?勒满心头掠过一丝黯然。
若是换作自己,这时候要是江陵娶妻……光想象一下那样的画面,他都会觉得心里空了一块,生疼生疼的。
可他,究竟还是会娶妻的,对吗?
将最后一只瓷坛在马车上摆好,勒满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心中更觉酸涩。
微低了头,不必照镜子,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珠肯定是碧绿色的。八百一十三具尸体全部收纳完毕,他也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了。
捏了捏手中的小竹筒,勒满倚坐在一棵枯树旁,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燃放。
他真的不想让江陵看到了他死去的模样。会不会很丑?他不想在他心中留下不好的回忆。
但是青木令不可一日无主,就算江陵不来,格雅也一定要来。
所以勒满只能努力的把衣衫拉得更加平整,重新绑扎好长发,然后弹出那枚信号弹。
仰望着天空中绽开的红色烟火,勒满心头只觉空落落的,这一辈子,他似乎没从未得到过真正的爱情,如果能有来世,他希望可以好好的爱一回。被爱一回。
57.
“将军,将军!”小兵跌跌撞撞跑过来报信,“广丰县城,老广丰县城上空放起了信号!”
“知道了。”江陵面上应得平静,但一双眼睛却在急切的泄露着心事。
什么时候不好,怎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今日,是将军府派往京城陈述当年案件缘由,给珞龙族翻案的日子,他作为镇守一方的将军,自然要前来送行。
刚刚送出三十里,还不到指定的目的地,这让他一下子怎么丢下众人赶回去?
陆人杰微微一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江,你我之间无须客气,你快些回去吧。”
江陵很感谢他的通情达理,抱一抱拳,“既如此,那就祝你们一路平安,我担心果诺他还会垂死挣扎,你可莫要大意。路上饮食住宿,都要格外当心。”
陆人杰点头,“你放心,我晓得利害。倒是你自己,我也想提醒两句。”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二人可闻,“我虽不知你与那勒满族长是何情形,但他身中巨毒,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你是陛下亲封的镇南将军,一举一动皆关系到南疆安定,朝廷安稳。凡事当尽力而为,切不可以身犯险,出了纰漏。”
听他语气殷殷,江陵心中一暖,知道他是真心关切自己,“你放心,我行事自然晓得分寸。”
这话说得有些违心,要是大叔真有何事,让江陵如何定下心神?
陆人杰这些天来一直见他为了勒满之事形神消瘦,坐卧不安,自然知道这话的份量,但他也不太好规劝,只能尽力劝告,“那就最好。你须记得,咱们两个虽是光棍,但家中尚有亲人在京城。自己做错什么,也不怕陛下责罚。只怕龙颜震怒,迁怒于他们,却是大大的不妙了。”
江陵心中一沈,想起京中的亲人们,点头的份量就比之前认真许多,往回赶的脚步之中也多了几分凝重。
陆人杰说得不错,他们皆是官宦之家,行事不可能仅凭个人喜好,皇上虽是他家亲戚,但也得知道伴君如伴虎,有时不得不做出某些违心之举,顾全所谓的大局。
好比尉迟睿,贵为公主之子,但他当年想与庄净榆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也不得不想了个偷梁换柱之计,令庄净榆假扮皇上赐婚的嘉静郡主,又私改了他的名姓,这才令这婚事变得板上钉钉。
但为了顾全皇家的颜面,庄净榆的身份一直都不能公开。对外只说是小榆钱儿兄弟两个的干爹,只有在族谱之上,才能给他一个象样的身份。
便是江陵的生父,也只是作为尉迟临风的结义兄弟随他一同下葬。毕竟男男生子,乃是逆天所为,为免世人诟病,不得不出此下策。
若是有法子救活勒满,但他已怀有身孕,随着肚腹日大,此事该如何遮掩?
就算珞龙一族当年确实是遭人陷害,无辜做了替罪羊,但若是世人得知江陵将其收纳房中,又该如何评论此中的是是非非?会不会说是勒满以男色事人,才换回这一身清白?
这些事,从前的江陵不是想不到,而是未曾去认真深思。而现在陆人杰临别前的一番话,却蓦地将他点醒。若是勒满侥幸活了下来,他到底该给他一个怎样的身份?让他以何等面目立于人前?
匆匆赶到广丰县城,天已经黑了。
远远的,就瞧见一个巨大的火圈在夜空之中绽放。而格雅在其中,点燃了奇异的药材,以勒满为圆心又布下一个圈。
“你们这是干什么?”骤然之间,江陵心跳都漏了半拍。一个不好的预感如那茫茫的夜色一般,让人心悸。
黄石弦将他拦住,一脸严肃,“勒满已经毒发,格雅正在想办法收出那青木令。但好象并不顺利,若是一旦青木令有变,恐怕整个南疆才真的是大祸临头了!”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向上侵袭,江陵只觉瞬间就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快凝结成冰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白勇哽咽上前,“不知道,连格雅也不知道。现在大叔……大叔他还能够说话,是他让我们这么干的。坑是他让挖的,油也是他让我们浇上的。他说……说实在不行的话,就让我们放火……”将他和青木令一起活活烧死。
“不!”江陵提着他的衣领咆哮起来,“我不允许,绝不允许!”
“你冷静一点!”不知何时,江云从一旁过来,素日温润柔和的眉眼,此时在烈火下竟映出别样的刚强,象尉迟家的枪芒,闪着坚毅。
“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做决定的,关系到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我不允许你胡来!我是你大哥,这些事都是我吩咐大伙儿干的,你要是不满意,就冲着我来!”
“弟弟,我们都知道你很着急。但现在,真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黄石弦脸上多了抹敬重与肃然之意,“你知道方才勒满族长的原话是什么么?他说,若是不行,是将他和格雅一起烧死在那里!格雅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他都能做出如此牺牲,你现在身为一方将领,反而如此失态,光知道冲一个下人嚷嚷,有什么用?”
“是的,我没用,我救不了他。甚至——都保全不了他的孩子!”江陵颓败的把脸扭到一旁,心中极是难过。
旁人不知,黄石弦和江云却是知道他话里的深意。
初为人父,却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爱人和孩子在烈火中丧生,这让江陵如何面对?
江云心下一软,眼圈又红了,他是生过孩子的,更加明白勒满在这一刻的痛苦。
努力提起精神,想找些事情来分散弟弟的注意力,“勒满族长总算是把族人的尸骨全都收了回来,刚刚我让青苔带着人在跟珞龙族人分发清点,要不你过去帮帮忙,看朝廷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左僳族长也来了,就在那边,你过去打个招呼吧。”
见到尤金,这个铁铮铮的汉子眼中也泛着泪光,江陵还没开口,他怕自己当众落泪,忙忙抢先开腔了,“从前我总觉得勒满不是条汉子,今日才知,什么叫真正的男人。若是换了是我在里面,恐怕还舍不得娃儿跟我一道送死,他却答得毫不含糊。从今往后,我尤金算是服了他啦。”
陡然,他用力擤擤鼻子,高声向着火圈里道,“勒满!我尤金认输,从此服了你了!你的族人,我会替你好好照看着,你放心!尤金别的本事没有,就说话算数!如违此誓,必遭神灵降罪!”
然后猛地一扭头,也不顾失礼,大踏步走开了。背着众人扶着一棵枯木,仰面向天,想来极不好过。
江陵的心,跟被人扔进盐堆使劲揉搓似的,又咸又苦。这是开始交待遗言了么?大叔,真的再无生还的机会?
“将军叔叔!”忽地,格雅满脸不知是汗是泪的跑到火圈旁边,高声道,“阿爹想见你。”
58.
今晚天色很好,繁星满天。星星点点缀在黑丝绒般的天空上,如最干净透彻的钻石,美艳不可方物。
勒满已经坐不起来了,神智虽然清明,但浑身的力气却已如流水般逝去,这是毒性发作的后果,他知道得很清楚。当下只能无力的倚在树旁,半看着这样的星空,半看着江陵会过来的方向,尽力不让自己完全的倒下去,弄得太没颜面。
披上特制的厚重麻衣,江陵一步一步走向了勒满。
这个时候,他们应该不想让人打扰吧?格雅识趣的退出了火圈,告诉尤金,“阿爹说,您是他在南疆最敬重的好汉,否则也不会把我们一族托付给您了。”
七尺高的汉子,眼中泪光闪动,不知是得遇知己的欢喜,还是为了那曾经对手即将逝去的悲伤。
旁边,他的儿子阿海满面倔强的紧盯着格雅,却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格雅的目光也始终错开了他,更是不说一句话。
火圈内。
“我……”勒满费力的开了口,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瞧着江陵步步逼近,就快进入药物熏烤的圆圈时,慌得急急说了句,“你就站在那儿,就站在那儿就好。”
江陵果然停下了,定定的看向他,一双黯沈的星眸里,不知是悲是恸,让他不敢直视。
又习惯性的垂眸,忽地瞧见自己身上衣裳被熏得有些脏了,心中大窘。怎么这个时候,还要叫他来呢?自己现在一定很不好看吧?
和江陵相处日久,他清醒的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年轻人,除非在床上累得爬不起来,否则,他一定会随时随地都把自己和屋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对,对不起,我失礼了。”想运动手指都很困难,更别说抬手整理衣衫了。
虽未明言,但只要一个眼神,江陵就看出他心中所想了,“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江陵的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愤怒。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大叔不想着怎么自救,居然还有心情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