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来,胤禩一直在康熙的授意之下暗中与噶尔丹协商准噶尔政变之事。胤禩此时进宫,便是来请旨,令阿奴随色布腾巴尔珠尔一道北上,暗中主持政变。康熙只是凝神听着,时不时停下来问一下细节。此事胤禩筹谋已久,与噶尔丹密谈多次,其中各个关节都曾经反复推敲,对噶尔丹能控制的各路人脉都了如指掌,康熙但有所问,胤禩都一一细致作答。转眼到了上朝时辰,康熙才吩咐:“今日下了朝到乾清宫来,接着议此事。”
胤禩宫里回来,便直奔荣保的住处。荣保见胤禩一脸喜色,匆忙打了个千,便问:“怎么样?”
“成了!”胤禩的语气里透着欢快,“蒙古已经乱成一团,汗阿玛不但同意了我的提议,还准我过些日子亲去蒙古与策妄阿拉布坦和谈。”
荣保仿佛不敢置信,愣愣地看了胤禩一会儿,才缓缓跪下,磕了个头,道:“恭喜主子,准噶尔骑兵,已经是主子囊中之物了。”
胤禩一皱眉,略有些不悦,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胤禩心中的隐忧,竟然是被他自己的亲信明目张胆的提出来,那噩梦之中,马齐参他那本,分明直指胤禩觊觎准噶尔兵权。若是康熙和太子都有此疑虑,胤禩离万劫不复也所差不远了。
荣保却没有就此沉默,而是大胆接话:“纵是奴才不说,难道主子心里不想么?”
胤禩坐下,没有让荣保起来,而是淡淡地说道:“你都如此说,那旁人又会怎么揣度我?到了最后,即便我不怀此心,却也迫不得已了。今日其事未成,我便把话说开了,我办漠西之事,并无私心,你此趟随着色布腾巴尔珠尔北上,凡事谨记以大清利益为首要。”
“主子不信我?”
胤禩摇摇头,“并非不信你。这事也与信不信你无干。”
“主子恕奴才直言,您难道从未想过要争储位么?”荣保一脸不可置信。
胤禩轻哼一声,仿佛嗤之以鼻,道:“别人不知,你难道也不知?我是什么出身的?太子对我如何?此生就算人人可争,我也没有与太子相争的立场。”胤禩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自嘲的味道,仿佛早就该认清的,却始终没有看透。如今看透了,却已经物是人非。在他心里,那真正活过的一辈子,再也回不来了。然而,终究怀着的那些希冀又是什么?胤禩此时已经不愿去想,生怕想得透彻了,他曾经执着过的一切,珍视过的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一场虚空。
荣保一时语塞,沉吟一会儿,才道:“主子若有心,其实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奴才有上中下三策,无论哪种,主子都有可能……”
“不必说了。今日这些话,你给我烂到肚子里,永远也不要说出来。”胤禩语气严厉,斩钉截铁。
荣保却不放弃,“今日主子就算是要杀了我,我也一定要说。奴才不信您一点儿心思也无,若真如主子所说,真的无一点儿私心,您何苦去做这样以身涉险的事?以您与太子的兄弟之谊,就算您一无所成,到时候位封亲王也是应有之义。”
“你这么看我?”
“不,在奴才心里主子便是旷世圣主,是有大志向的,不可能安心只做贤王的。”
胤禩伸手去扶荣保,荣保连声道不敢,自己站起来。胤禩看到荣保眼睛里带着水汽,也怕寒了他的心,当下也没再说狠话,倒是和颜悦色了些,对他点点头,道:“先坐吧。”
荣保谢了坐,这才端正坐好,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胤禩,目光之中满是期待。胤禩叹口气,问道:“你这想法,有了多久了?”
荣保低了头,咬了咬嘴唇,拳头攥紧,放在膝上,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道:“从主子自请去归化的时候开始的。那时候我便猜想主子有心,所以……”
“你想错了。”胤禩一笑,站起来,拍了拍荣保的肩膀,荣保也慌忙要站,却被胤禩按回了椅子上。胤禩接着说:“我下面要说一些话,你听过之后,便将这些话烂在肚子里,明白么?”
荣保点点头。
胤禩道:“你心里如何想的,我控制不了,也不能强求。但如果你要跟着我,便记住,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反了太子。只要太子不倒,我绝不会争。听明白了么?”
荣保神色先是黯淡一瞬,突然又仿佛看到了希望,抬头看着胤禩的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点了点头。
“另外,准噶尔是大清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将准噶尔的骑兵据为己有,当成囊中之物。色布是个直爽的人,但并不代表你在他手下做小动作,他无法察觉,更何况,与你们同行的还有阿奴。记住,一切以计划为准,以完成汗阿玛交代的事情为准,此趟差事不能出错,我信任你,才放心你跟着去,你若是辜负了我的信任,不妨便留在漠西,不必回来了。”
胤禩这话说得虽然重,却并没有用严苛的语气。荣保听了立刻跪倒,答道:“奴才都记住了,请主子放心。”
“起来吧,”胤禩道,“常赫这回与你同去,你们路上相互照应一些。记得有事即使擅作主张了,也得报给我知道。不可像彭春的事儿一样,一直瞒着我。【1】”
“主子?”荣保有些惊讶地抬头,刚触到胤禩的目光,又垂下了脑袋,低声说:“奴才知错了。主子是怎么知道的?”
胤禩一笑:“你们能查到是彭春做的,我就不能自己查?以后记着,少干这些自作聪明的事儿。”
“嗻。”
“你私下里还做过什么事?我知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太子中毒这件事上,你到底涉入有多深?我问过太子,他不直接回答,我也不好往深了问,太子到底是不是中毒,为何你说是中毒,他就信了?”
荣保没想到时隔如此之久,胤禩还会重提此事,但这样的情景在心中预演了千遍万变,荣保几乎没有考虑,便十分痛快地答道:“奴才以为太子的确是中毒了,只不过毒药稀有,不易察觉。如果只是生病,完全不可能,因为……”荣保顿了顿,“因为奴才当时也有与太子相似的症状,只不过不似太子那么严重。可能与太子都中了同一种毒,如果真如太医所说,是房事频繁所致,没道理奴才也有此症状。”
胤禩没想到竟然是这样,那段时间荣保的确体虚一些,甚至到了这时候也并非十分康健。因此而怀疑的确有些道理,却也无法对康熙说明。一旦太医一口咬定是荣保过了病气给太子,荣保便连条活路都没了。
但突然之间,胤禩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一个不可能之中的可能,胤禩用凌厉的目光扫过荣保,荣保抬头看他,并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只是眉宇之间,带着些忧虑。
胤禩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将脑中那个念头抛却,又问:“如果你也中毒了,是怎么中的毒,你现在仔细想想,你去毓庆宫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人或事?”
荣保考虑了一下,答道:“奴才觉得有问题的人,已经死了。”
胤禩皱了皱眉,“是太子的……”顿了顿,却还是没有说出面首两个字。
荣保却点点头,答了声:“是。”
胤禩的眉却锁得更紧了,“太子此事瞒得很紧,你既然知道,难道他对你下手了?”
荣保并无心瞒着胤禩,淡淡苦笑一下,才说:“是。”
胤禩这才是真的震惊。荣保容貌生得精致,又自小跟着他,太子多番传唤,甚至在胤禩离开皇宫的时候都经常出入毓庆宫,就算是有他的交代,也实在可疑了。但好在荣保机灵,太子的事情败露之后,几乎所有与太子有染的,全都赐死,荣保能够幸免,也算是大难不死,可期后福了。
“主子可会因为此事,看低了奴才?”荣保试探着问着,身子前倾,几乎要从椅子上掉下来。
胤禩想起自己与胤禛之间的荒唐事,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答道:“不会。你也是个可怜人。你放心,此事我不会与他人说的。”
“谢主子。”
“你告诉我也是好事,憋在心里久了,也不好。你如今也进不了宫,太子那里,你若不愿,我去与他说明。他多少还是要给我些面子的。”胤禩轻叹一声,想问常赫的事,却始终没有开口。
“你先歇着吧,明日跟着我去见见阿奴和色布。”胤禩最后交代一声,正要去菀宁房里,却看张祁年快步走过来。
张祁年行了礼,便凑过来伏在胤禩耳边,低声说道:“主子,四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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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彭春的事做个提示。彭春是三阿哥的岳父,当时是他趁职务之便,顺水推舟,将来营救阿奴的刺客放进来,然后刺伤了胤禛。当时这件事情交给常赫去查,常赫查出来了,但是没告诉胤禩。后来自己自作主张把彭春整了一番。这事儿就是荣保和常赫两个搞出来的。
第九十四章:分手
胤禛与胤禩住得虽然近,却并不常往来。胤禛突然造访,确实难得。胤禩到了书房迎客,因在自己家中,便没有刻意行礼,只是点头叫了声四哥。胤禛倒没揪着规矩,随性地翻着胤禩的案头,盯着一张胤禩的临的碑帖看得出神。
胤禩在一旁坐了,也没叫人进来伺候,亲自给胤禛倒了杯茶。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浅酌一口,才问道:“四哥何事?”
胤禛放下手里的本子,在胤禩身边坐下:“没什么事,听说今日汗阿玛与你谈了几个时辰,便过来问问,是不是要有大事?”
胤禩笑道:“四哥神通广大,何必到我这里来问。”
胤禛却没在意胤禩的揶揄,毫不脸红地抓住胤禩的手,轻轻握住胤禩的手掌。指节上的细茧相互摩擦着,带着一种奇异而熟悉的触感,淌进胤禛的心里。原本心里想好的句子,便在第一眼看了胤禩的时候,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哪有什么神通,如今我是耳聋眼瞎,废人一个了。”
胤禩仿佛被触动,轻轻回握了一下胤禛,叹了口气,说道:“没什么要紧的事,只一件,我若是走了,四哥记得答应我的事。”
胤禛早猜到胤禩要去蒙古。从对准噶尔用兵开始,胤禩就介入极深,理藩院一直是胤禩在管着,别的人就算想插手也插不进。此番和谈,朝野均知并不顺利,也该是胤禩亲去的时候了。
“又是许久不能见面。”胤禛叹口气,“不过,你去了也好。”胤禛心里种种矛盾。又想胤禩留在京城,至少日日得见,又想胤禩就这样远远走了,如此在京中太子便失去臂助,胤禛也少一份牵挂,少一个劲敌。
“嗯,”胤禩点点头,“九弟他们,便拜托给四哥了。”
“只惦记着你的弟弟们,你就不会想想我?”胤禛的语气里带着酸意。
“四哥若是连这样的醋都吃,我可真是没法子了。九弟他们还是孩子,我放心不下也是常理,四哥年长于我,自然能照顾好自己。何苦在这样的小事上斤斤计较?难不成四哥还想让我将你托付给九弟照顾?”
胤禛有些促狭地笑笑,摆摆手道:“也不是,我只是要你多想想我。”
胤禩眉眼弯弯,笑得好看,双手将胤禛的左手拿起按在心上,注视着胤禛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一直想着四哥。”
胤禛看着胤禩的笑,心好似漏跳了一拍。胤禩的心跳传到胤禛的掌中,好像胤禩的一颗心都被胤禛握在手里。
胤禛突然有些难过,即使胤禩的情是真的,又能如何,注定没有结果的禁忌之恋,从一开始,便是绝路。胤禛反手抓住胤禩的手,将胤禩的手指凑到唇边,轻吻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只要心中对胤禩有情,胤禛就永远狠不下心来对付他,只要看到那含笑的眉眼,胤禛便觉得整颗心都满了,只能装下一个小八。
动情的时刻,最美好,也最残酷。胤禛以为爱可以埋在心底,情可以无涉政见,可爱情来临的时候,如同飓风席卷了心中每一个角落,让他变得迟疑,变得脆弱。即使曾经恨过,曾经怨过,曾经想要一切在大漠开始,一切也就留在大漠,可胤禛仍是爱着,爱得太深,深得让他感到恐惧。这份爱太危险,让他失去了理智,失去了自我,失去了那个随时冷静、隐忍、阴狠的胤禛。
而胤禩不会。胤禩无论何时都是淡然镇定,思虑周全,完美无缺。胤禩纵然心里有他,也是保得住本心的。胤禩的立场不会变,不会为了他而变。胤禛知道,一直都知道。
如此下去,胤禛觉得自己迟早会输给胤禩的。他太执着,即使赢了,也难以面对胤禩。如同他经常重复的那个梦境,梦里的胤禩圈禁在宗人府中,甚至不再愿意给他一个真诚的笑容,情若至此,与无情何异呢。
可胤禛不想输,也不想赢得那般不堪。与其等到以后痛苦,倒不如早作决断。毕竟曾经如同陌路,曾经恨入骨髓,曾经针锋相对,若是没有爱,那赢了便是赢了,无涉情爱,输了便是输了,坦坦荡荡。只是,那如陈年醇酒一般的深情,又要托付何处呢?
可是,胤禩已经有了福晋。胤禩与菀宁夫妻和睦,琴瑟和鸣,相守相携,京城谁人不知。今日还有人来报,胤禩特意去了隆福记去买菀宁爱吃的糕饼。这般记挂着妻子,又将他胤禛置于何地?爱新觉罗·胤禛岂能和一妇人共享爱人。
那一刹那,胤禛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后悔,知道自己也许立时就会痛彻心扉,他的唇还吻在胤禩的手指上,可他还是轻声说了:“我们做回兄弟,好不好?”
胤禛说的很快,声音很小,那好似从喉咙深处泄露出来的句子,轻轻在胤禩耳边打了个圈。
胤禩的眉心不明显地微皱一下,随即便是完美的笑容:“四哥说什么?”
胤禛原本难过至极,心里如同刀割一样的难受,可一眼瞥见胤禩进门时放在一边的隆福记的包裹,又觉得心中猛地一凉,如同报复似的,狠狠地说:“从今以后,你我只是兄弟。除非……”胤禛在这里顿住,怎么也说不出让他从今以后冷落菀宁的话来。仿佛说出口了,便是败了,一败涂地,无可挽回。
胤禩并没有等到胤禛的条件说出口,他苦笑一声,用极淡漠的语气说道:“天家哪来的兄弟。四哥说要断了,便断了吧。”那话语似是一声叹息,含着无限凄苦。胤禩将胤禛握住的手抽回,双手掩面,将脸埋在掌中,深吸几口气,肩膀颤抖着,看得胤禛心如刀绞。
胤禛站起来,走到胤禩身后,弯腰抱紧他,却被胤禩用力地挣开。胤禛明白,这是胤禩的骄傲,他有些落寞的松手,呆呆地站在那里。
一切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连胤禛也说不清。儿戏般讲出的分手之语,伤人伤己。此时胤禛万分后悔,便是求了胤禩不理会菀宁又怎么样,不过是落了面子,可万一胤禩不允,岂非万劫不复?
“我……不是那个意思。”胤禛绝不愿事情真发展到这一步,想要挽回,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胤禩抬头深深看了胤禛一眼。目光中的审视让胤禛感到害怕。那不是一个孩子的眼神,胤禛觉得胤禩的目光仿佛要将自己看穿,过了许久,胤禩才说:“四哥的意思,我明白了。”
胤禛觉得局促,半晌才吐出一句:“我们还像以前那样。”说完去握胤禩的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片刻的安心。
但胤禩不动声色地躲开,依然微笑着,完美到极致,“四哥若没有别的事,不如胤禩送四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