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和森却毫不畏惧。他坚信,此时喀尔喀的抵抗,不过是回光返照的余勇,再来一次冲锋,敌人的意志就会土崩瓦解,如同他们的营寨一样,摧枯拉朽一般走向毁灭。恩和森手起刀落,鲜血迸溅,头颅飞起,一名敌将就这样死在恩和森刀下。
他用刀尖挑着人头,举得很高,大喊一声:“弟兄们!杀啊!”
“杀!杀!杀!”仿佛响应着恩和森的呼喊,四面八方传来了整齐而浑厚的喊声。喊声在连绵地山峦间回响,大地也仿佛在震颤。恩和森感到眼前的敌人仿佛忽然之间被注入无限力量,他感到自己的刀变得沉重,马变得迟钝,双臂好像再也抬不起来。四周阴寒地杀气让恩和森心中一凛,他茫然地回头,却看见旌旗漫天,荒草起伏之间,喀尔喀的骠骑拥过来,将他团团围住,身边的兄弟不知何时已经被杀得七零八落,只余下几人,和他一样,呆呆地回望着。
中计了……
恩和森甚至来不及喊撤退,他们早已无路可退。他甚至来不及后悔,形势根本不容他后悔。周围到处都是敌人,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奋力举刀、落下。马倒了,他滚落下来,继续砍杀着,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倒在他身边的尸体几乎堆成了山,却越来越多,没有止尽。恩和森远远望着莫日根捂着胸口闭上了眼睛,望着自己的部下一个一个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敌人的长刀下死去。
刀卷刃了,血流干了,恩和森仰面倒下的时候,天空很蓝,万里无云。他心中默默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大帅……
喀尔喀得胜了。这是出征几个月来的第一场大胜。代价虽然惨重,却依然是振奋人心的。离乡背井的战士们引吭高歌着。唱着草原,唱着戈壁,唱着高大了骆驼,唱着星罗棋布的蒙古包。战死的烈士早已被收殓,血战洗礼后的老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毫无顾忌地割下一颗颗属于自己的战利品——敌人的人头。
百夫长卓图在恩和森的尸体前停下,颇存敬意地将恩和森的刀举起,用力插在被鲜血浸润的草地上。这是战场上对英雄的敬意,是恩和森英勇的明证和丰碑。
卓图和自己的兄长拖雷一道策马走在回营的路上。大队的人马已经渐渐离开了,他们两个为了回合有些拖后了。拖雷肩膀上受了轻伤,随手扯了块破布包扎起来。卓图手里头拎着恩和森的人头,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因为头发被拽着,表情僵硬而狰狞。拖雷看了一眼那人头,表情有些黯然,曾经,他们的兄长送回家的尸体便是这样无头的尸身,后来他们远避漠南,归顺大清,直到回到自己的家园。
仗已经不知道打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还要打多少年。也许,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这场埋伏打得漂亮,一战歼敌上千,连月以来,被策凌打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喀尔喀军终于扬眉吐气,以几百人的老弱和为代价,将策凌留在哈密附近的主力几乎全歼。喀尔喀的背后毕竟还有大清,还有康熙皇帝。卓图和拖雷都不是简单的兵士,他们深知这场战争与大清的态度是分不开的,有了大清的支持,南北蒙古就算这样一鼓作气吞了漠西也并非不可,想到此,拖雷不禁轻松起来,远眺着前方。希望,永远都是在前面的。
高原上山峦起伏,草场连绵,望不到边。夕阳西下,渲染出一片猩红的天。卓图和拖雷跟着队伍,沐着霞光,随着众人唱起家乡的歌谣。西风席卷而过,旌旗招展,天地都红得刺眼。
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欢快,战士们从激战的疲倦中恢复过来,转而变成了得胜之后的亢奋。卓图也被这气氛感染,放声高歌着,被别在腰上、挂在马上的战利品摇摇晃晃,招来周围同伴艳羡的目光和歌声的称赞。草原是敬重英雄的地方,杀敌最多的人,最值得敬仰。
翻过前面的山头,就到了营地。阿瓦在那里等着他们。卓图已经等不及要告诉自己高高在上的父亲,阿瓦,你的小儿子也成为战场上的英雄了!
袅袅青烟从山后升起,大概是炊烟吧。拖雷感到腹中空虚,饥肠辘辘。探手去拿卓图挂在马鞍上的酒囊,卓图呵呵笑着递给他,拖雷仰头灌了几口,又扔给卓图。腹中暖和一些,却好像更饿了。
“驾!”拖雷一甩马鞭,“蹭”地蹿出老大一截,回头笑话卓图:“快些!慢悠悠的,像个大姑娘!”
卓图也笑着去追,两人在众人之中穿行,渐渐走到队伍的前头。周围的人看着他们,一边加油呐喊着,一边看着热闹。卓图渐渐赶上,与拖雷擦肩而过的时候,马鞭一指山顶,道:“哥,咱们比比,谁先到!”
拖雷纵容地道一声:“好!”也立刻催马向前,追着前面放了马撒欢跑的弟弟。
卓图夹紧马腹,任凭系在腰上的人头丁零桄榔地乱晃,一段猛冲,跃上山顶:“我先……”
戛然而止。
烧焦的气味,冲天的火光,方圆数里,一片焦土。卓图收紧缰绳,愣了一瞬,没有再等追上来的哥哥,马鞭一扬,便急切地冲下山坡。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了,身后的歌声,不知何时,如同被掐断一般喑哑了。马蹄踏在地上,仿佛被灼伤一样迅速地抬起,飞速向废墟的中心冲过去。
那是他们的营地,中间最高大的蒙古包,是父亲的帅帐,烧焦了的毛毡在西风中无助地撕扯着蒙古包的枯骨,七零八落的焦尸横陈在营地周围。嘴无助地张大,目眦欲裂,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眼泪从合不上的双目之中涌出。卓图仿佛发泄一样,疯狂地从腰上扯下恩和森的头颅,狠狠掷在地上,因为,他看见了那悬挂在一面残破的旌旗之上的父亲的人头。
“啊!”一声长啸,卓图从马上摔落下来,连滚带爬地奔向带着焦味的老父亲的尸体。那厚实的手掌再也无法为他拍打征尘,那坚实的臂膀再也无法给他鼓励地拥抱。卓图伏在父亲的没了头颅的身上哀嚎着,他撕扯着头发哭喊,如同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拖雷的马在卓图跟前停下。他用压抑着情感的嘶哑的声音命令着:“上马!小心敌人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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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帅!为什么不在此伏击?”哲和礼骑马追上策凌,有些愤怒地问道:“不在此全歼敌军,乘胜打击,更待何时?大帅难道不知道这是牺牲了恩和森和我们一半的人马换来的!”
年轻的大帅没有说话,阴沉着脸,冷峻的目光让哲和礼心里一冷。但想起兄弟的惨死,哲和礼不禁也动了真怒:“策凌!别以为你是大汗的弟弟,就能为所欲为。”哲和礼举刀指着策凌,“你哥哥还没给大清当走狗奴才,你就巴不得去舔康熙的鞋了么!”
策凌扬手落鞭,马鞭卷飞了哲和礼的刀,鞭梢毫不客气地抽在哲和礼的脸上。哲和礼一愣,怒目瞪视着策凌,一言不发。策凌冷笑一声,道:“大哥若是要做大清的狗,也不必等到今日。以下犯上,你想找死?”
哲和礼自知失言,却还是忍不住捂了脸愤愤不平:“那你为何对敌人手软,好不容易劫了营,杀了莫都老贼,如今正是趁势打击的时候。”
策凌有些不屑地偏转马头,也没有再为难哲和礼,说道:“你去点点人数。”说完,便径自策马往前去了。
策凌心中在想着日后的打算。他手中原本只剩下三千人马,如今折损了恩和森的一千来人,只剩下不到两千。虽是精锐,却再也禁不起一场败仗。他的队伍是草原上的苍狼,只要这支队伍还在,准噶尔就还在,厄鲁特就还在,精魂不灭,万世留存。所以他不能冒险,以两千打一万,就算是伏击,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赢了,也只有遁走。若非在大汗处事事牵绊,他再赶回来得早些,恩和森也不必死,如今虽然报了仇,人却还是回不来了。
策凌不怪哲和礼。哲和礼和恩和森亲如兄弟,对他无礼,也是心中悲痛所致。策凌也悲痛,却并未表现在脸上。他手中的是一支铁军,这支铁军需要的,是一个钢铁一般的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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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布一行人行至宁夏,便接到了漠西传回来的消息。喀尔喀的大帅扎萨克莫都在哈密设伏,歼灭了策凌的大部分主力,但策凌却将计就计,以陷入敌人包围的恩和森所部牵制住了莫都的大部分兵力,用仅剩的两千人抄了莫都的大营,杀了莫都。两方因此而结下仇隙,喀尔喀誓不罢休,定要让策妄阿拉布坦交出策凌才肯罢休。策妄在战场上占了便宜,也不松口,双方边谈边打,形势急剧恶化。
“哈敦若能说服策凌支持我们政变,形势便乐观多了。”荣保分析着。
“你们是不知道我这个儿子,”阿奴有些为难地苦笑,“他若是能被说服,也不必如此为难了。八阿哥定计划的时候早就考虑过了,只要能将其他将领的兵权全部接收,策凌绝不会跟自家人打起来的。他心虽然狠,却绝不会自相残杀,否则阿拉布坦也不会得到他的支持。”
“策凌也是您的儿子,他自小僧格大汗便不在了,为何不支持同母的兄弟,反而为阿拉布坦打天下呢?”常赫皱眉问道。
色布却不避讳:“策凌是算是哥哥,比我有本事,何苦支持我?我便是想做大汗,背后哪有阿拉布坦那么多靠山。蒙古的王室斗争,不比你们大清之中平和多少,兄弟之间动辄刀兵相向,哪有什么亲情。”
荣保想起胤禩一心保着太子,不禁觉得若是色布能将这念头灌输到胤禩脑子里就好了,直道:“那策凌大概便是如我们主子一般,一心一意保了长兄了?”
色布叹口气:“胤禩人太好。”叹完便又说:“战局如此其实对我们也算有利。策凌虽然立了大功,将喀尔喀阻住,可毕竟牺牲太大。我们准噶尔上层很多反战的,常年战争,早就把人们打得疲了,策凌又一下子送了这么多人命,人心浮动是必然的。只是,兵权多掌控在他这样的人手里,宁可死也不愿退一步,不亲清不亲俄,只想着打仗打仗的。”
常赫道:“无论如何我们也还得给主子回报一下。他也该从京城出发了,这样的形势,虽然咱们这边有利,却不知主子那边该如何谈法,会不会有危险。”
阿奴却不担心:“你们那个八阿哥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这么点儿小事,岂能难得住他。你们倒不用这般着急了。”
“也是,”荣保顿时轻松了些,又道,“明日就要进入战场了,我们主子在这边招募了一些高手,保护哈敦和王子回去。请二位尽管放心。”
色布却道:“哪里用得着高手保护,倒不如派给胤禩吧。保护他要紧,他的事儿干起来更危险。”
荣保含笑摇摇头:“主子那里自有安排,既然备下了,二位便不用客气。也是主子一番心意。”
说完拉了常赫行礼,两人退出去,才将手紧紧握在一起。
“你害怕么?”荣保低声问道。
“怕什么?放心,一切有我。”常赫轻轻揽过荣保,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们,八爷,都会平安的。”
第九十七章:回家
雍王府里,胤禛抱着百福,一边用特制的梳子梳理百福的长毛,一边听着戴铎回报。
“回主子,西北来了信,有人在口外找了很多江湖上的高手,似是要办一件大事。出得价钱高得几年之中都未曾有人见过,消息传得也极为隐秘,在江湖上虽然知道此事的人不少,但少有人知道到底要干什么。主子您看,这事情是否跟八爷相关?”戴铎试探着问道。
胤禛手中的动作停了停,百福觉察到,昂头看了胤禛一眼,舔舔胤禛的手指,胤禛看着可爱,眯着眼笑了。一回神看到被晾在一边的戴铎,才道:“你怎么觉得这事儿跟老八沾边儿?”
“八爷府里头传出来,八爷前些日子派了人去哈密,九爷那里也听说八爷去借过人。内务府的私账上八爷支走过一大笔银子,圣上都没有过问,蹊跷得很,奴才觉得那些高手,有六七成的可能就是八爷招募的。若真是如此,想必万岁爷也是知道的……”
胤禛颇有些不耐烦,“以后这些事情动作小一点儿,都查到了内务府的私帐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么。爷不关心你这些腌臜事儿,办好府上的事情就行。现在还不到时候。”
戴铎应了一声。心里却知道胤禛并非真是这个意思,立刻又开口问道:“主子,您看八爷这是要做什么?”
胤禛目光瞬间冷了,又渐渐柔和起来,修长的手指逗弄着百福,在百福的脖子上来回打转,漫不经心地说:“你说他要做什么?”
“虽说那边如今不太平,但贴身保护也用不了这么多好手……”戴铎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你是不敢说吧。这有什么的,胤禩的心思我明白,他无非是要像太子当时说的那样,立了那个色布腾巴尔珠尔做准噶尔汗,只不过,他如今跟这个色布腾巴尔珠尔有了私交,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输给策妄阿拉布坦,胤禩根本不是去主持和谈的,他找的高手,就是去刺杀策妄阿拉布坦的。”
戴铎心中也猜到了这层可能,嘴上还是说着:“主子明鉴。八爷这趟若是做成了,太子的地位也就更稳固了。”
“你怕他联合蒙古的势力?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太子如今虽不如前几年,却还是稳如泰山的。”胤禛一边逗弄着百福,在小狗儿的肚皮上抓痒,一边对戴铎说着。
“可八爷未见得没有此心。”戴铎执意道,似乎还是不甘心。
“你想怎么做便去做吧。只一条,别露了行迹。大哥在军中挺有势力,也保不准会做什么的。太子的事,还轮不上爷从中作梗。”胤禛顿了顿,又吩咐一句:“你先出去吧。”
戴铎行了礼,自去办事了。他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胤禛的意思——嫁祸他人,独善其身。雍王府的势力,虽然还伸不到厄鲁特蒙古去,可查到的事情给那边的人透个信儿,却容易得很。那是人家的地盘,到时候是去杀人还是去送死,还不一定呢。
胤禛用鼻尖蹭蹭百福湿漉漉的鼻头,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然而只一瞬,便换了阴冷,吓得百福狠狠抖了个激灵,支楞着身子便要跳下胤禛的膝头。胤禛用力箍住百福的腋间,叹了口气,安抚地抚摸着百福的头顶,轻轻道:“乖,乖,别怕,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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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之后,原本打得不可开交的准噶尔和喀尔喀也好像暂时休止了刀兵,真的想要握手言和一般。大清的特使团到了青海,策妄阿拉布坦和土谢图汗、林丹汗也都到了个齐全,恨不得要杀得红眼的两拨人,被大清特使鄂伦岱打了几个哈哈,不但也没闹得眼里喷火,反而算是心平气和。谈是要谈的,和也是要和的,只是,谈什么,怎么和,总要有个计较,一时也不能盖棺定论。当然胤禩心里自有主意,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丁点都不能吐露。
色布一行早早到了准噶尔,但此时厄鲁特人早已经不在哈密附近,逃得远了,还好阿奴知道几个族人可能的藏身之处,领着他们找到了准噶尔的临时放牧地。
进了蒙古的地界,常赫和荣保也都换了行头,一副蒙古人打扮,加上二人马术精湛,蒙语标准,活脱便是两个蒙古富家少年。准噶尔识得阿奴的人颇多,她又不便过早露面,便也乔装打扮成一个放牧妇人,假作给色布他们引路的向导,一行人行在明处,又有胤禩找来的高手在暗处保护,一路上也没出什么风波。
几人在准噶尔安顿下来,便开始秘密联络一些曾经与噶尔丹有过旧交的官员以及那些容易被金钱贿赂的中间人士。到了和谈开始之际,准噶尔留守的官员之中已经有接近三分之一支持将策妄阿拉布坦推翻,并且参与到整个政变过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