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盆凉水浇在身上,胤禩第一次将自己放在局中考虑。他布下一盘大棋,自以为俯瞰众生,指挥调度,人人都逃不脱他的掌控,却忘了,自己也身在局中,渐渐成了一个不得已地弃子。
“鄂伦岱,出击吧。”胤禩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胤禩此次跟着鄂伦岱同来,不是没想过可能出危险,但真到了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却还是无法真正坦然。胤禩看看有些惊讶的鄂伦岱,接着解释道:“张诚一部被敌全歼,高忠复一路折损七百余人,我们三部只余其一,若收缩防守,只能陷于被动,不若主动出击。此时敌人的目标不会是别处,只能是这里,是会场。他们会打伏击,莫非我们就打不了么?”
“策妄阿拉布坦已死,别人再怎么也没八爷要紧,不如让西路护着八爷一路回京,策凌的叛兵到时候在从长计议。”鄂伦岱沉声道。战局此时已经不利于大清,若是胤禩这回出了什么差错,鄂伦岱想一想便觉得有些心虚。不说康熙对胤禩如何,单看太子对胤禩的亲近,就绝不可能放过罔顾八皇子安全的人,即便他跟皇家沾亲带故,也不不敢如此托大。仗打输了无非是罚俸降级,可若是折了皇子,只怕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胤禩却摇摇头,“不可。虽然策妄死了,但此时我们若是回师,土谢图汗和林丹汗怎么办?喀尔喀归顺大清不久,此时抛下他们不管就算是回京了,我们要怎么向汗阿玛交代?此时不是顾忌我一己之安危的时刻,既然开战,这里就是战场,鄂伦岱,我大清岂有临阵逃脱的皇子?带着残兵逃回北京,我又有什么面目面对汗阿玛,面对列祖列宗?”
土谢图汗和林丹汗二人带了人离开会场,却在半路上被哲和礼的人阻击。不但部属被打得七零八落,连二人也都被活捉,佩刀连带一个信使一起到了会场,说是只要大清放弃在青海西藏一代的控制权,不干涉准噶尔与喀尔喀之间的战争,便放了大清特使回去,否则便将鄂伦岱和那土谢图汗一样,活捉了回去。
鄂伦岱也好,胤禩也好,自然不可能答应等要求。策凌此举,乃是摆明了对大清宣战了。饶是胤禩这精心布好的局,在策凌面前也仿佛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四千人的军队,在策凌的精兵面前,仿佛根本不值一提。
鄂伦岱看看胤禩,心里各种念头转了千遍百遍。他是打过仗上过战场的,这时候轻重缓急也能拎得清,现在两千人要是跑,首先便输了士气,路上要是再中了埋伏,恐怕更逃不出去。清军有火器,本身便优于准噶尔军,真的正面对决,绝不是准噶尔那些打了一年的疲兵能够扛下来的,虽说已经损兵折将,但这个时候,更不能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痛痛快快打他一仗,也许便将那狂妄自大的小子斩落马下了呢。
可看看胤禩,又觉得这样不妥。皇子带在身边,便是再能出主意,能征善战,也是个麻烦的,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一时间,只是左右为难。
胤禩像是看穿了鄂伦岱的心思,劝说道:“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放心吧,我也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当得一员大将。如今在你手下,便将我当成部将来使便了,不必这般犹犹豫豫,难以决断。”
鄂伦岱倒是叹了口气,也没瞒着胤禩,坦白地说:“八爷,您别看我平时跟您闹着,心里却总还当您是主子,真使唤主子的事儿,哪儿能干出来啊!”
胤禩被鄂伦岱说得心下也轻松些,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拍拍鄂伦岱的肩膀,道:“你既然使唤不动主子,主子便来指派你吧。鄂伦岱,你带两百鸟枪骑兵,速赶往西路孙少华处,”说着在铺在桌子上的地图上面画了一个圈,接着道:“在此处设伏,派人将敌人引进来,封上山口,一网打尽。”
鄂伦岱听了也频频点头,“如此当能歼敌,只是,我带二百人走,八爷怎么办?”
“不是还有三百人留守么?”胤禩说完轻轻皱了皱眉,“你放心在前面打仗,不必担心我,我总有办法撑下来的。派一个小队速赶往甘肃提督处求援,你打完了便速速回来,我们赌一把,成败在此一举了。”
鄂伦岱想了想,又问:“若是他们吧土谢图汗抬出来,我们的人投鼠忌器,岂可全力一战?”
胤禩犹豫片刻,平静地说:“不必担心,放手去打,喀尔喀与准噶尔仇隙至深,此时还有没有命在,尚未可知。你便当做,此战是在为两位亲王复仇吧。”
鄂伦岱深深地看了胤禩一眼,没再说什么,点点头便出去安排人马。胤禩一个人坐在主帐里,兀自发着呆。半晌才喃喃低语道:“便是赢不了,也拼个同归于尽吧。”
第一百零八章:奇兵
十月二十五,青海湖上起了大雾,原本就迷迷蒙蒙的远山,在浓雾之中,便连轮廓也看不着了。秋日里湖上原本有些候鸟,从极北苦寒之地飞来的,在湖上的小岛歇脚,此时却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影子,几声渐远的鸣叫。胤禩早早起来,一个人坐在大营边上的石头上发呆,耳朵冻得通红,手指也有些僵住了,胤禩却兀自不知,只望着远处一篇浓雾中的青海,陷入沉思。
正是清晨时候,天色微明,空气有些浑浊,因了大雾,仿佛天都像是黏住了,阴阴冷冷的,透出彻骨的寒意。胤禩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全身止不住地狠狠抖了几下,这才觉得冷得要命,揉着小腿站起来,又是一阵目眩。缓过一阵来,四处看了没人,胤禩便也不在乎太多,在那大石头边上跳来跳去,不一会儿身子便暖和了些,总算回过些神来。
视线再一次落在远处,浓雾的尽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到,却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那里召唤着胤禩,只要看穿了,一切的答案,便都有了解释。
不禁有些烦躁地伸手一拂,似乎要将这浓雾拨开一般,自言自语地叹口气:“今儿怎么突然起雾了……”
话说到一半,便突然想到不对。凝神思索片刻,思绪一点一点汇成完整的战略部署,胤禩对着远处的浓雾,轻轻拍了一下大腿,神色突然凝重了,叹道:“原来如此。”
胤禩顾不得腿冻得僵硬,跑进营里,立刻吩咐下去:“全军集结!火器营准备在青海湖边集结,所有人装满箭壶,备好箭支。军备营准备好咱们所有的煤油和黄纸,分发下去,全军准备以火箭迎敌。”
整个大营从沉睡中惊醒。营里余下大清兵力不过三百余,另外还有策妄带来的五百骑兵,却不知此时这五百人到底该如何处置。
胤禩去找了墨脱。他是策妄阿拉布坦的贴身近侍,即使在军中也是颇有威望的,策妄身故,那五百人也并没有乱了,而是严阵以待,听候墨脱调遣,足见此人并不简单。此时胤禩已经确定,在外围攻击清军的部队,的确为准噶尔台吉策凌的部属,此时墨脱的态度,恰恰是整场战役的关键。
“策凌台吉断不可能背叛大汗。”墨脱一身铠甲,跪守在策妄阿拉布坦的尸身边上,斩钉截铁地回答胤禩的问题,“但大汗之前并无攻击大清军队的命令。”
胤禩对着策妄的尸身行了个礼,然后在墨脱的身边坐下,又问道:“如果策凌带着军队来了,你是否要听他的命令?”
墨脱摇摇头:“我只奉大汗一个人的命令。”
“那么,我是否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你想让我劝说策凌台吉退兵?”
胤禩叹口气:“这事太难,只怕不易做。我也不能如此为难你的。我的要求很容易达到,你带着你的五百人,离开青海,护送大汗的尸身回准噶尔。”
“我本就想向您辞行的。”墨脱有些惊讶。
胤禩笑着颔首,“那事不宜迟,不妨一个时辰之后,你就带人出发吧。”
“这么急?”
“我也不想瞒着你,只怕过不了两个时辰,策凌的军队就要来了。”
“可我若走了,会场大营便只剩下三百人守备……”墨脱有些不明白胤禩的意思。只凭三百人,无论如何是挡不住策凌的进攻的。
“不必担心,就算人少一些,总还能撑个把时辰。若你不走,恐怕我此刻便只能直接缴械投降了。”胤禩语气很轻松,但心情却是无比沉重。
墨脱深深看了胤禩一眼,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站起来道:“我这就派人去准备,只不知,你答应我们大汗的事情……”
胤禩答应了策妄阿拉布坦要为他所用,这自然是难办的。胤禩皇子之身,岂能到他国效力,但看着墨脱的眼睛,胤禩也知道无法直接拒绝,只得道:“这里离不开我。这场仗打完,我若还能活着,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墨脱仿佛也知道胤禩多半是敷衍,叹了口气。随胤禩一起到了帐外,转身走了,却又折回来,劝道:“策凌台吉凡遇胜仗,素来喜好人人斩首,大人留在此处,过于危险。不如跟我一道走吧,这大营托给他人便了。”
胤禩摇摇头:“我是大清遣来的,不能丢下大清的军队不管。将军好意,我心领了。”
墨脱见胤禩不肯,将手中的马鞭交给胤禩,鞭子很精致,熟牛皮编成,柄是黄金与兽骨制的,上面镶了宝石,十分华贵。“大人拿着这个,这是大汗的马鞭,策凌台吉送的。若是有性命之忧,可以用此保下一命。大汗器重大人,必有道理,若为乱军所伤,大汗在天之灵也必不会安息。”
胤禩想要推脱,看到墨脱坚定的样子,便也只好收下。
墨脱带着人走的时候,胤禩一直送到了三里之外,手里拿着的,正是墨脱送的马鞭。墨脱本来想将剩余的五百匹马留给胤禩,胤禩却坚持要他带走,一匹都不留。拒绝的时候,胤禩的眼睛一直看着大雾弥漫的青海,若有所思。
墨脱巳时出发,胤禩回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末刻,湖上的大雾散了些,却还是看不了太远。胤禩回营便直奔湖边,这里已经在他的部署下提前筑好了防御工事,虽然简陋,但已经有个雏形。火枪兵在垒好的沙袋后埋着脑袋,检查着自己的枪支。
胤禩亲自一个一个看过去,这些火枪兵,都是八旗子弟,是从精于骑射的八旗少年中选拔出来的,多数都亲历过三十五年的那场大战,都是有战功在身的好儿郎。战前的紧张并没有让工事后面的气氛变得凝重,反而带着一种释然一样的轻松。
胤禩跟他们一路过来,其中大部分人都认得了,他带着一种特有的魅力,微笑着问候着每一个人。有些叫不上名字的,也特意仔细问清楚。
“这是高尔瞻家的三小子吧,枪都上好火药了么?”胤禩问道。
少年点点头:“爷记性真好。都装好弹了,就是到时候打出去一发,还得再上一次。”
“不碍事,枪膛到时候会发热吧,能打几发?”……
胤禩希望时间能就这样停止在这一刻,下一刻的血战,永远不要开始,永远不要发生。他经历过死亡,那样的劫数,降临在这些年轻的孩子身上,实在太过残酷了。
然而时间总是不等人的。眼尖的岗哨发现了远处的影子,卫兵跑到胤禩身边,低语几句。胤禩拿了胤禟送的千里眼,对准了方向,仿佛看到了那越来越近的影子。敌人,果然从湖上来了!
“全军注意,火枪兵准备射击,弓箭兵准备点火,等敌人的筏子放近了,就给我狠狠打!”胤禩没有多说,他下命令的声音很清亮,三百来人排了三排,也都听得清。年轻的指挥官站在战壕边上,没有因为敌人的来临而后退一步。胤禩遥望着远处越来越清晰的敌军,胸臆之中也激荡起杀意,喉咙中仿佛压抑了太久的喊声在第一艘皮筏子进入射程的一刹那爆发:“杀——”
“杀!杀!杀!”没有任何预兆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齐声喊着,那声音是压抑的,是愤怒的,是沉重的。也许并不震天动地,却仿佛有着将天地万物都撕裂的杀意。
弓箭手将箭封上包上浸透了煤油的黄纸,人人手里都拿着火石,只等胤禩下令。
“点火!”
火石在浓雾之中迸溅出火星,氤氲出一点一点朦胧的火光,星星零零地在半里长的战壕边燃起。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射!”
箭雨破空的“嗖嗖”声,在这一刹那显得格外悦耳。雾霭被箭镝上的火焰划出一道道绚丽的弧线。火箭从高空直直地坠入水中,零星有几支落在兵士密集的皮筏子上,燃起一团摇曳的火。胤禩仿佛听见了那远处的喊声:“举盾!举盾!”
胤禩嘴角勾出一个笑容——果然,所料不错。策凌便是想在此时,来一支骑兵,奇袭青海沈家湾会场,大雾遮掩,正好突袭。就算敌军再多,我军再少,料敌于先,也不算亏本了。
不等胤禩下令,一百多弓箭手自动点起了火,胤禩左手高举,用力下落,又是一阵密集的火雨,急促地冲向湖上飘摇的筏子。
敌人的箭支也终于射过来,比大清的箭雨密集数倍,却多半没有任何杀伤力。
“他们每人最多只有十三支箭,不用犹豫,再射!”
胤禩高声地指挥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是一场需要全身心投入战斗的生死之战,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一刻也松不下来。
不多时,敌人进入了火枪涉及范围。一百多支火铳同时发射,连珠炮一样的枪声将胤禩的耳膜震得生疼。
“打中了!装药,再打!弓箭手,准备!”胤禩的声音又洪亮了许多,却并未传到每个人耳中。枪声太响,清军的听力多少受了影响,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好像有了默契一般的,一切按照胤禩的命令有条不紊的进行。
熟练的火枪手们刚好再次装好了火药,胤禩手高高举起,然后落下:“第二发,射!”
密集如雨的弹幕打出去,湖上的人无所凭依,纷纷落入水中。深秋的湖水,彻骨冰寒,胤禩的嘴角勾起一个笑容,弹药和箭支用完之前,决不能让敌人踏上岸一步!
第一百零九章:生死
两轮射击之后,敌人逼近了岸边,最初的火势引起的骚动已经被平复,越来越多的敌人跳进冰冷的湖水之中,踩着深深浅浅的步子,一步一步逼近湖边的清军。胤禩知道情况危急,便也不再多说。背上的箭壶早已经装满了箭支,此时正是用得上他从小练就的好箭法的时候。一把抽出三支箭,几乎看也不看,便向湖心射去,大雾之中只凭目测早就不准,但胤禩的箭却像是长了眼睛,一箭必中一敌,“唰唰唰”九支箭射出去,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最前面的敌人倒了一排,鲜血将湖面染成淡淡的红色。
像是被胤禩的箭法激励了士气,火枪队上膛的速度仿佛又快了一些。弓箭手已经不再点火,如胤禩一般不间断地将手里的箭射出去,射出去。给火枪队第三次火力压制赢得时间。可第三次弹幕打过去的时候,冲锋的敌人距离清军的战壕只有不到二十步。
胤禩仿佛看到了末日的来临。如同很多年前在宗人府的高墙之内,他不停地呕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一样,他要死了,死在这些不起眼的敌人刀下,身上插满敌人的箭,他肩膀上的伤口因为拉弓而开裂,但他几乎感不到痛。
这一次,他尽力了。
若是能在此拖住策凌的精锐,那么色布那边的阻力一定比想象中的少得多,孙思克的部队定能幸不辱命,政变若是成功了,日后再无准噶尔之患,再不用倾举国之力徐徐图之。只是可惜,这一切他看不到了。
就在他抽出箭壶中最后一支箭的时候,就在他打算与冲上岸的敌人短兵交锋的时候,就在他在绝望之下又一次感到死亡逼近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么远,却是那么清晰: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