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时候胤禩去策妄的帐篷里看他。策妄依然躺在榻上,闭着眼睛,气息微弱,脸色却是缓过来一些。胤禩心中不禁有些担心,若是废了如此大的周折,最后依旧功亏一篑,那才真是得不偿失。倒是墨脱见着胤禩过来,躬身一礼,道:“大人来了。”
胤禩微笑着点了点头:“辛苦了,大汗怎么样?”
墨脱脸上不禁带了忧色:“不太好。夜半之时醒转过一次,还问了大人的伤情。只是没多久又昏睡过去了……”
胤禩低头看了一眼被吊着的右臂,面上的担心演得天衣无缝:“我倒是无碍,只是大汗的伤情叫人担心。”
“我有个不情之请……”墨脱说完顿了顿,抬头看一眼胤禩道:“我也知道这要求有些过分,只是……”
胤禩笑着摆摆左手:“但说无妨。”
“大汗心中有事,想是跟大人有关。我也不知到底为何,只是想着,若是大汗醒来的时候,能看到大人在身边,定然是极好的。”
胤禩犹豫片刻,便笑了,“也好,我也没什么其他的事,便和你在此做个伴聊聊天。也许,听我们聊得高兴,大汗也能早些醒过来。”
墨脱点点头,高兴地给胤禩摆了个墩子:“大人快坐,谢过大人了。”
胤禩随和地点头:“不必客气。昨日里大汗遇险,我没能救得了他,心中还颇感歉仄,此时能略尽绵力,也宽慰了不少呢。”
两人坐着说话,墨脱时不时地给策妄换换抹额,又经常沾了水擦在策妄的唇上。策妄还在高烧,人迷迷糊糊的,没有说胡话,却时不时会闷闷哼几声。
胤禩知道墨脱常年在策妄身边,细细地问了很多准噶尔各个额托克之间几年来的变化,策妄平时如何理政,如何协调各个宰桑之间的关系。墨脱虽不是知无不言,却也让胤禩了解到不少之前从未听说过的事情。
聊着聊着,便说到了策凌身上。“在青海之北发现的敌人踪迹,也不知是不是策凌带来的人,”胤禩叹了口气,“听说策凌将军很是了不起,可惜我们是盟友,不然倒想与他一战。”
“策凌敦多卜台吉可是我们准噶尔的大英雄!”墨脱伸了伸拇指,毫不客气地说,“大人您年纪还小,只怕打不过策凌台吉。”
胤禩闻言倒是笑得爽朗:“墨脱真是直言不讳。便是打不赢也无所谓,只怕那私自调兵的,真是策凌将军,到时候大汗不得不治他的罪,那可就坏了。”
墨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低头掖了掖策妄的被角,没有说话。策妄却似乎感到了什么,喘息粗了些,压着咳嗽了两声。
这一咳,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再一次崩裂开来。墨脱看到血透出来,急忙拿了绷带死死按住,大声喊:“叫大夫!”却听策妄又咳了咳,全身剧烈地抽搐一下,长吁一口气,又闷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大汗!”墨脱的声音是焦急的。策妄的目光却没有在他身上停留,扫见胤禩,却微微笑了笑,勉励喘上一口气,道:“我……不行了。”
胤禩在床边坐下,握住策妄的手,微笑着道:“大汗宽心些,没事的,会好的。”
策妄却摇摇头,扯出一丝苦笑,缓了半晌,才挤出一句:“有些事……还放不下。”
血还在不断地渗出来,墨脱已经分不清脸上的到底是泪水还是汗水,一块一块透了血的方巾扔下,墨脱已经泣不成声:“大汗,您别说了……别说了……”
策妄虚握着胤禩的手,那颤抖的手指冰凉凉的,“帮我……”策妄仿佛是从牙缝之中,挤出了这两个字。
胤禩看着快要咽气的策妄,也不禁有些悲戚。他那临死之时悲戚和绝望的眼神让胤禩看着格外难过。胤禩将策妄的手在手中握得紧一些,点了点头,“放心,大汗,准噶尔的安定和繁荣,一定会实现的。”
策妄还想说什么,却猛地吐了一口血。他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勉强地说:“答应我,帮准噶尔,熬过去。”
胤禩沉默着,并不回答。墨脱却哭着大吼:“大人!您答应了吧……大汗……大汗他……”
胤禩叹口气,道:“我答应,留在漠西,直到那里实现繁荣和安定。”
策妄有些欣慰地笑笑,吩咐墨脱:“告诉罗卜蔵索【1】,重用……”策妄终究还是没有说完,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曾经在胤禩的前生叱咤漠西的一代英杰,便如此窝囊地死在了青海之侧,临死之前还握着仇敌的手,托付着自己陷于危难的民族。
胤禩看着已经死去的策妄和哭得脱力的墨脱,默默地说:“策妄阿拉布坦,我不会让你白死。你想要的,终会在我的手中实现的。”
便在此时,清军的联络兵猛跑着冲进了鄂伦岱的主帐,跪下报:“大人,东营来报,被数倍敌军偷袭,请求支援!”
鄂伦岱当机立断:“传令南路即刻前往救援,北路整军待命,中军营帐全体戒备,准备应对敌军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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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怡震惊地看着眼前被杀得片甲不留的大清军队,内心不得不对这个西蒙古的将领心悦诚服。虽说兵法有云,倍则攻之,可仅仅两千人,就将一千大清绿营骑兵杀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是令人心惊不已。陈怡有些敬畏地望一眼正在整军进行调动的策凌,笔挺的身姿,刚毅的线条,年轻的脸上带着些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和狠辣。陈怡不禁在心中感叹,这策凌与自家主子,还真是有三分相似。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深藏不露,一样的心狠手辣,不同的,却是策凌多一份恣意,胤禛添几分隐忍,只是都还差了些东西啊。
策凌指挥着军队迅速打扫战场,统计伤亡。两千人还剩下一千七百余,因为确切地了解清军的部署,伤亡数字很小。策凌却对这次大胜并不满意,皱着眉对哲和礼道:“只剩下这些了?”
哲和礼有些茫然地看了策凌一眼,再低头看看手上的伤亡名单,仿佛多看一眼,这上面的人便会减少一样。
策凌看着哲和礼的神情,轻叹一声,却又很快恢复了冷峻的模样,命令道:“受了轻伤的跟着我,原地休整,小心大清的哨骑。一个时辰之后开拔,到十里外树林里埋伏,不出三个时辰,清军南路必来救援。哲和礼,你带五百人,即刻前往孔家梁。那里是喀尔喀人的必经之地,你们埋伏在那,务必全歼。带上那个大清来的送信人,要是消息除了岔子,就拿他祭旗。”
陈怡站得不远,策凌下命令的声音又没有刻意压低,他自然是听到了。看策凌的目光扫过来,陈怡倒是没有惊慌,右手按胸,躬身行了个礼。
陈怡是雍王府的奴才。他倒不是内务府分下来的包衣,而是胤禛偶然之间救下的。别看他叫个这样的名字,却生得英武,身手矫健,又会些轻身功夫。胤禛喜欢安静,夏日里最厌烦虫儿鸣叫不止,便专门安排陈怡去捉府上聒噪的蝉儿蛐蛐之类。陈怡也乐得为恩公效力,并不觉得此事有多么微贱不堪。此时受命来做这等大事,却也并未因此自大,在诸多蒙古图什墨尔和宰桑【2】们面前,在策凌面前,都是不卑不亢,将戴铎交代的事情办得一丝不错。
策凌的目光和陈怡对上,只片刻,两人便同时移开了目光。策凌继续吩咐哲和礼:“记住,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要是敢输,你便不用回来见我了。”说完,策凌压低了声音,附在哲和礼耳边又继续道:“记得把土谢图汗给我活捉了送回来,你们换上他们的衣服,退回青海和谈会场。记得装做被打散了逃回去,约好口令三到五人一组,选出伍长,届时响箭为号,分开作战。”
陈怡听策凌压低了声音,也不便再听,自转身去了,倒与边上的宰桑图尔青聊起天来。陈怡幼年时常在蒙古,蒙语说得虽不是极好,却也是能听的,是以才来出这趟差事。此时便是在这营中,也是一应关系复杂至极,陈怡勉强能弄得明白,几个额托克的首领也是因为这次和谈反对策妄降清,才趁着策妄不在,聚在一起来找策凌。跟胤禛有联系的,便是这个叫图尔青的宰桑。
说起来,这些宰桑们谋划好的,便是说服策凌带着兵来搅了这鸟和谈,将这些大清军队和喀尔喀的首领们一起一勺烩了。陈怡夜间偷听他们谈论,发现这群人里头有人有个相熟的俄国远东军中校,已经说好了帮着准噶尔来打退喀尔喀的进攻,只算借兵,送几个美女给他便成交了。这事仿佛跟策妄提了一遭,策妄不准,还革了他的宰桑之位。这人心里怀恨,便召集了一帮同样反清亲俄的旧友,多半都是些其他额托克的首领们,一道来找了策凌。这些人算盘打得精到,到时候打赢了大清,再借着大清的手除了策妄,这准噶尔的大权便落在了他们手里。
策凌也是个硬气人,自然不愿对大清卑躬屈膝,更不愿与结下仇隙的喀尔喀之流为伍。原本他便反对这次和谈,特意去找了策妄,却没个结果,此时有了人支持,却也乐得来打这一场痛快的大仗。不过,陈怡观察,策凌心中想的,大约和几个宰桑们不同,是想活捉了土谢图汗,还有前来谈判的大清特使,这时候再谈,准噶尔便不知道硬气了多少。反过来找大清要赔款,有那位在,只怕大清也不敢不给。说到底,谈判看得是真刀真枪,硬碰硬的实力,绝不是唇枪舌剑,逞口舌之快的玩意儿。
可惜策凌手下那个哲和礼,和策凌不是一条心。早就被那些宰桑们忽悠得飘上天去,心里惦记着把策妄拉下马来,让策凌做这个便宜大汗,他也好混个台吉来当。此时策凌派哲和礼去埋伏,只怕回头他到了谈判之地,不但杀大清的人马,还会把策凌的好哥哥砍翻在地。
陈怡知悉这帮人各自如何想,却也不说破,只是径自看着好戏。他只是个来通知的,搅黄了这谈判,办成了主子的差便成,何苦去蹚这浑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却看着策凌过来了。
策凌没理陈怡,却对图尔青吩咐道:“临走时多带的皮帐,都拆开做成皮筏子,够载五百人的。动作尽量要快,我三日之后要用。”
图尔青心里虽然对策凌的直接感到不满,面上却不显,一撇嘴,道:“将军总要拨给我一些人。我们都不会水,怎么知道皮筏子怎么做。”
策凌解释:“军里有个皮匠出身的,我拨给你,轻伤兵也都过去,宰桑们也别闲着了,我不养没用的人。”
图尔青有些惊讶:“你让宰桑们去干活儿?”
策凌甚至没说话,只冷冷给个眼神,图尔青便不再说什么,只低头啐了一口。策凌冷哼一声,道:“你放心,剩下的我去说。”说着,便走开了。
倒是陈怡心中疑惑,蒙古人都不会水,要这么多皮筏子做什么,要渡青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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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罗卜蔵索是策妄阿拉布坦的长子,历史上因为政变失败被杀。
【2】在这里一起解释一下这章里用到的蒙语好了。图什墨尔和宰桑都是漠西蒙古的官名,额托克是漠西蒙古的政权划分单位,就像内外蒙的扎萨克一样,大概类似我们现在一个镇?不过不是以地域为单位的,是以部落为单位的。宰桑就是额托克的首领。
第一百零七章:决断
高忠复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大清下手。三座大营,三千精锐,互成掎角之势,纵使是准噶尔主力悉数来犯,也别想占到便宜。何况,在三方和谈之际妄图袭击,无论其最终目的为何,都无异于同时向三方宣战——
“高将军,东路营危急,我军当急行军火速支援,将军却为何命令全军匀速慢行?将军若是恐着军情中有诈,末将愿率二百轻骑先行!”朱子堪是高忠复器重的副将,对高忠复忠心耿耿,但也历来是大胆直言。因此其言语中虽含有暗指高忠复胆小之意,高忠复也并不怪罪。
“子堪啊,莫急,我并非怀疑东路军危急的情报。不过你看,东路军实力不比我们弱,张诚那小子带兵打仗也颇有一套,我料两日内东路营不至丢失。反倒是我们现在要格外小心防备。”
“将军的意思是,有可能是敌人在以东路营为诱饵,引我军救援,然后半路伏击?”
“正是。我们身负保护谈判会场安全重任,凡事都必须小心谨慎啊。”
“将军说的是。末将方才失言,望将军恕罪。”
毫不避讳地指出别人的不足,又能毫不犹豫承认自己的错误,高忠复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军中后辈才俊了。也许,这次回师之后,该和夫人商量商量,将这个朱子堪收为义子。这么想着,高忠复竟然不自觉地憨笑起来,这让朱子堪有些摸不着头脑。
“子堪啊,等这次回去,我想和你……”
“报——”这一次,高忠复的话被前方疾驰而来的哨骑打断。马背上那名小校手中拿着一卷竹筒,交予高忠复。高忠复打开竹筒,从中取出一封书信,信上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中所写。
“哈哈哈!好个张诚!肉太肥太多一个人吃不下,才想起你高哥哥!”高忠复看过信后,仰天大笑,“子堪,你也看看,我所料不错,那帮贼子果然是想打我们的伏击,围攻东路营的只是虚张声势的疑兵,主力都在前方谷口处埋伏,张诚那个小子胃口大,这回可算是被噎住了。”说着将那书信递给朱子堪,“子堪,你也看看!”
朱子堪双手接过,匆匆扫过一眼,低声念着:“约我部速往梆子谷与他一道聚歼贼兵……”
“子堪,传我军令,全军全速前进,日落前到达梆子谷。”
“将军,昨日还报来军情万急,今日却忽然转守为攻,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经朱子堪这一提醒,高忠复又将书信拿过来,重新审视一遍。沉吟良久,终于道:“字迹确是张诚的。战机不可失,我率八百骑前往歼敌,你率本部两百人于此地扎营固守,等我消息。如有变故,你可便宜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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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以胤禩从未想过的速度恶化下去。
鄂伦岱与胤禩前来,一共只带了四千人,这是大清境内,原本就没有存着作战的打算,谁能想到策凌竟然带着两千人千里跋涉到青海,硬碰硬地来打了,竟然还大胜清军。东路一千人全灭,南路救援时被打了伏击,甚至提前离开会场的喀尔喀人也受到了重创,两千敌军,竟然打得他们左支右绌,动弹不得。
胤禩深恨自己的轻敌。前世里大清远征的六万人都全灭在策凌手上,也是以少胜多,伏击包围。策凌惯常用险,极善谋略,比起打仗来,只怕十个胤禩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虽说此时策凌还年轻稚嫩,然而看这架势,只怕早有名将风度。
胤禩不允许自己出差错,他有一种让一切臻于完美的病态执着。这似乎并非前世里就具有的,仿佛是重生之后才慢慢养成的。因为活过一回,因为知道结果,因为比起其他人,胤禩已经赢在了起点上,所以他更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差错。他不是不会冒险,不是事事都能有十足的把握,但他想做的,都做成了。
胤禩这才发现,从来没有一个人,在他的精心计算之下,给他以犀利的打击。哪怕是胤禛也做不到。可如今,他第一次意识到了,即便他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即便他有着再世为人的阅历,他也仍是个凡人。说不上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没有扭转乾坤之力,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