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是最磨人的,也是最造就人的。胤禛知悉阎进自杀的那个晚上,将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关了整整一夜。他将手里掌握的所有消息一条一条地在脑中滤过,不停地想着此时的出路。胤禛不知道,绝望之中是否会有一丝转机,可只要有,他都不能放手。
******
康熙在次日传见了胤禛。胤禛见驾的时候,心里已经一片平静。该做的,能做的,他已经做了,剩下的不过是静静等待。也许,一石能激起千层浪,也许,只荡开几道涟漪,就又水平如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胤禛算力再强,也不可能从开局便算到官子,一切都是一场未知的演绎,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能做的,只有豪赌。
胤禛行了礼,却没有起来。康熙也没有多说,甚至连愤怒都没有,看着胤禛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说道:“太子宫里阎进,畏罪自杀了。”
这是胤禛早就知道的,胤禛也只是跪着应了一声“儿子知道”,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是你派到太朴轩的?”康熙看胤禛一派从容,原本一腔怒火,竟熄了一半。
“是。”胤禛的回答,依然简练到极致。胤禛本来不是话少的人,遇到能说心里话的人,有时候甚至有些唠叨。可此时胤禛深知自己多说多错,越简单,越真实,日后能够翻身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你可知他为什么自杀?”
胤禛咬咬唇,前一晚咬得太狠,嘴唇上还有未愈合的伤口,轻轻一碰,便是一阵腥甜。这味道让胤禛感到安宁,心定了定,胤禛才摇头答道:“不知道。”
“太子生病之事,可与你有关?”康熙总算问到了正题上。
“儿子那时不在京城。”胤禛倒是多说了一些,这是个很好的理由,这样大的事情,在自己的掌控之外,在变数横生的情况下施为,实不是智者所为。
“太子中毒,你是怎么知道的?”康熙又问得更深了一层。
胤禛却又恢复了简练风格,答道:“猜的。”
康熙皱皱眉表示不屑,他是不信的,可胤禛之前的话太老实,甚至连阎进是他的人都没有丝毫的辩驳。康熙并没有证据,胤禛的干脆和敢作敢当,虽说坐实了此前的怀疑,却让康熙心里生出些欣赏。但这一句话,便立时将胤禛打回原形。
胤禛却不急躁,条分缕析地答道:“启禀汗阿玛,儿子发现毓庆宫里所有的人员都换过,在宫中调查这些人的去处,发现他们都失踪了,只剩下几个头面人物撑场。八弟自回来去过毓庆宫之后,频繁出入太医院,似乎在查一些不常见的毒药。”
康熙却点点头,打开案头的密报,胤禛所说的,似乎真的能和口供对上。
“所以你告诉了皇贵妃?”
胤禛倒是没想到,康熙竟然连这个都要追究。
“没有。儿子只是问了问,承乾宫里的南瑜是不是调到毓庆宫当差了。”这的确是胤禛的原话。胤禛能猜出来的,皇贵妃自然更容易猜出来,没有必要留下话柄。但是,落在康熙心中,这一切多半都是罪名。
“太子的事,是不是你做的,朕要你一个答案。”
胤禛始终跪得笔直,低着头,看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他突然想,也许这次之后,他就永远失去了跪在这里的机会,便是这片刻,也显得珍惜得很。胤禛终于开口,却不是否认的话,只是说:“汗阿玛心中,已然认定阎进是畏罪自杀的,儿子就是说没有,只怕也难逃干系。”
康熙闭上眼,缓缓吁出一口气,倏地睁开,问道:“你这是承认了?”
胤禛抬起头,注视着康熙。如此不敬,却并没让康熙感到不适。胤禛的目光之中,带着绝望,他凝视了许久,像是要把康熙面目在心中勾勒出一幅图,镌刻在记忆里,再也不能磨灭。他俯身磕了三个头,这才答道:“儿子不愿承认。”
这“不愿”二字之中的深意,是康熙都未能明白的。审问便这样结束,斥责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股脑地倾斜而来。康熙骂得极狠,字字诛心,胤禛却岿然不动,跪在地上如同一尊肖像,似是生长在那里,也终将死在那里。
胤禛甚至不知道那天最后他是怎么回到阿哥所的,但第二天,他就带着家眷离开了皇宫。没有人知道他要离开的消息,在所有皇子还在宫中未开府的时候,胤禛一个人被流放在宫外,甚至连个像样的府邸都没有。康熙赐了他一个不大的三进院子,一个京郊的皇庄。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
不用上朝,没有户部的差事,不能进宫,甚至不能随意出门。胤禛在等,等他埋下的种子,发芽的那一天,可究竟还要多久,谁也不知道。
只要有命在,就还有希望。胤禛这样想着,望着屋顶,在又一个失眠的夜晚之中煎熬。
第八十章:胤禟
胤禛自在小院之中平静,却不知外面已然为他的事情翻了天。
最先闹起来的是胤禟。胤禟对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不完全知情,但他却有着一股子狠劲儿,便要在这人人都避之不及事上横插一杠。
胤禟去求康熙,康熙却不见他,只传话让他好好读书,勿管闲事。可胤禟对圣言却有另一番解读:胤禛在他心里就是他的亲哥哥,明面上虽然不如他和八哥亲厚,但心里却是颇占分量的。胤禛对他虽然从没百依百顺过,反而常常板着脸说教,时常唠唠叨叨。可胤禟是心思敏感之人,自然知道胤禛对他的好。此时胤禛遭难,无论怎么算,也不是闲事。
胤禟十四岁,半大的小子,看似什么都不懂,其实懂得也不少。汗阿玛那里大概是求不动的,额娘早就在为四哥想办法了,胤禟看不上太子,自然也不会去求。想来想去,能说上话的,只有八哥。
面对胤禟的恳求,胤禩不禁有些感慨:四哥固然待小九不错,但小九素来最是讲义气,此事怕是有些难办。
胤禟甚至不用多说什么,只是苦着一张脸,便让胤禩的心都软了。看着眼前自己多年宠上了天的胤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胤禩甚至有些后悔,也许在胤禟小时候,就该教唆他远离胤禛这个不近人情的四哥。
“四哥不在不也挺好,没人唠叨你要守规矩,也没人罚你多做窗课。”胤禩温柔地笑着将胤禟揽在怀里说。
“八哥这是不想救四哥了?我知道汗阿玛为什么将四哥赶出宫去,不就是怀疑太子中毒的事情跟他有关么?四哥不是这样的人!我打听过了,这事情根本没查出实证来,怎么就能赖到了四哥头上?八哥,算是胤禟求求你,你能见着汗阿玛,你去给四哥说说情吧。”
胤禩苦笑一下,轻叹了一口气,安慰着:“我的好弟弟,你以为我没求过?汗阿玛乾纲独断,岂是我们恳求几句就管用的。你先静一静,事情现在还不算太糟。”
胤禟却静不下来,从胤禩怀中挣脱出来:“还要怎么糟啊!我听七哥说,内务府和工部把四哥的府邸工程都停下来了。难道让四哥一直住在那个小院子里头?”
胤禩无法,也只能拖着,安抚道:“王府就算暂时停下来,还能再接着建。七哥没说汗阿玛把四哥的地方给了别人吧?四哥这事,可大可小。这案子至今还未查清楚,若是找到实证证明是四哥做的,自然就是大罪,恐怕是要圈禁的,若最后查出来是别人,四哥自然就脱身了。”
“这案子是谁查的?怎么这么慢!四哥一个人住在那小院子里头,憋也憋死了。”
胤禩安慰地笑笑:“九弟倒是急性子。还好,四哥不是。事情总有查清楚的一天,不是四哥做的,谁也赖不到他的头上。”胤禩虽然如此说,可这时候心里却极盼着有人落井下石踩上胤禛一脚,即便没有实证,也可以伪造实证出来。他自己此时正是敏感的时候,一举一动都在康熙的掌控之中,只要有一点儿异动,之前的心血便付诸东流。可胤禩看得明白,除了他和太子,无论是谁都不会希望胤禛就这么倒了,虽然不见得有人救他,可也不会有人在此时冒险推胤禛一把。这么拖着,也许康熙就渐渐忘了,有这么个儿子,可纵然如此,胤禩也还是不放心的。
“八哥在想什么?”胤禟晃了晃出神的胤禩,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我求汗阿玛虽然没用,但也许有一个人去求,就管用了呢?”
胤禟立刻又苦了脸:“八哥让我去求太子?”说着摇了摇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八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后面的话胤禟没有说下去,却是胤禩很容易猜到的。
胤禟看不上太子,更受不太子那股子傲气。都是皇子,谁不尊贵,为何太子偏偏高人一等,逢节行礼还要对他二跪六叩?便就是这样也就算了,胤禟内心深处,最受不了的,便是他那一副将八哥当成他的奴才一样胡乱使唤打骂。
胤禟的想法有些夸张,他年纪小,难免掺杂一些臆想。胤禩被罚在太朴轩外跪了一夜的事儿留下了阴影,他便总是不停地问胤禩,太子有没有欺负他。就算胤禩一直否认,胤禟也忍不住去想太子如何利用权势欺压好脾气的八哥。想得多了,便将对太子的不屑刻在骨子里。对太子,胤禟甚至连对兄长的尊敬都欠奉,让他去求太子,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胤禩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出了这么个主意,无非是想暂时压住胤禟,不让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可胤禟竟真的去求胤礽了。胤禟爱做生意,便权且将此事当做一桩买卖,对方是他哥哥,又是未来的皇帝,没什么拉不下脸来的。胤禟想去做桩交易,却发现这纯属是空手套白狼的活计,他自己手里头,还真么什么是胤礽想得到的。
胤礽却大方得很,一派太子风度,直接应了下来。他心里虽然对胤禟存着疑惑,却也被胤禩说动了一些,觉得胤禟不见得有这般周密的心思。这事情虽然明面上老四背了黑锅,却还是要查到底的。康熙的注意力被老四那边吸引过去,胤礽得以将与他有“干系”的人都警告了一遍,只要没人提起,应该还能隐瞒些时日。老九既然来找他给老四求情,不如便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在汗阿玛那里有个保全兄弟的好,反正求不求得动,也还不一定。
胤禟虽然没有对胤礽千恩万谢,却也地道地送了不少好东西。又花了不少银子置办了些精细的物件,准备给胤禛送去。
太子的办事效率确实不高,好好的应下来,却并不着紧去求。胤禟心急如焚,又想知道胤禛到底过得怎么样,便去找皇贵妃要了出宫的牌子,提前从书房里溜出来,带了采买好的东西,包了两个大包。坐马车出宫,出了内城还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院子收拾得很干净,外面看着也没什么不同,可胤禟刚一下马车,便感觉到暗处不明的视线。这种感觉让他极不舒服。胤禟方一进门,苏培盛便迎出来,一见胤禟的影儿便湿了眼眶,含泪说着:“九爷,还是您惦记着我们爷……”爵位不够,府里是不能用太监的,胤禛在阿哥所的太监也都被收回,康熙忌惮着胤禛,按住了没让内务府把这些太监派往别处。苏培盛却是自小跟在胤禛身边的,求了恩典跟着去照顾,康熙也没把儿子最后这点儿体面也驳了去。
胤禟满心的担忧:“四哥怎么样了?快带我去找他!”说完又回头对他的贴身小太监何玉柱说:“爷带来的东西你跟着苏培盛给安置好了。”
何玉柱打千儿应了一声“嗻”,两个少年侍卫抱着东西进来,听了也应了一声。胤禟说完也不等苏培盛带路,自己大步就往里冲。
“九爷,您等等!”在胤禟推开正屋的门,要进去的一刹那,苏培盛才抢上步子拦住了胤禟。
胤禟不悦地皱皱眉,道:“你胆子倒不小!”
苏培盛忙哈腰行礼,道:“主子他……不愿意见客……”苏培盛说着,底气也有些不足。
“你说得这叫什么话!爷来四哥这儿也叫客?滚一边儿去,别挡着爷见四哥。”胤禟不耐烦地想要拨开苏培盛,苏培盛毕竟年纪长身量高,没被胤禟推开。
“九爷,主子特意交代了,您就别为难奴才了……”苏培盛明显有些半推半就地拒绝着,说是要拦着,其实并没有拦的意思。话没说死不说,张开的手臂更是没有半分力气。
胤禟立刻心领神会,嘴角上扬,却做愤怒的语气道:“爷今天就要见到四哥!你有胆子就拦住爷啊?”说完身影虚晃两下假意晃过了苏培盛,用力一推门,便进了屋子。
胤禛在练字。
听得胤禟进来了,也没停下,仍然运笔写着。胤禟冲进来就看到胤禛,嘴一撇,却还是卖力地打千儿行礼:“胤禟给四哥请安。”
“得了,来看过了,你就快回去吧。”胤禛依然低头看着字,并没抬头看胤禟一眼。
胤禟却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胤禛,便落下泪来。泪落无声,过了好一会儿,胤禟才忍不住抽泣了一声,胤禛抬头一见胤禟哭的伤心的模样,立刻搁下笔,从书案后走出来拉胤禟坐下:“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又是怎么了。成天哭哭啼啼的,像个格格一般,将来哪家的姑奶奶愿意嫁给你。”
胤禟伸手抹了一把泪,却赌气似的撅起嘴:“九爷我生得俊,到哪儿还愁找不到女人!”
胤禛难得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块干净的丝帕,给胤禟擦擦泪,道:“就你这个哭包的样子?”
胤禟不服气地抢过帕子,自己抹了两把,泪眼便干了。深吸几口气,呼吸也匀了。要不是眼圈还红红的,根本看不出哭过的样子。
“这还差不多。”胤禛拍拍胤禟的手,问道:“最近功课如何了?你这时候过来,想来是下午的骑射没去练?”
胤禟认得倒是干脆利落:“没去,四哥出来已经快十日了,我担心。”
胤禛看他一副坦然的样子,却也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心里知道小九来一趟不容易,可还是说:“如今你见过了,我既没少肉,也没掉皮,赶紧回宫去。我这里别人避之不及,怎么就你上赶着来?额娘知道么?”
“额娘说我来看看四哥也是好的,汗阿玛不会怪罪的。”胤禟这时候倒是答得飞快。
“额娘还说什么了?”胤禛问道。
“没说什么,也没什么让我带给四哥的话。额娘心里头担心你,让我带了些她亲手做的饽饽过来,还有些四哥常用的东西。”说着挑挑拣拣地翻着胤禛屋里头的东西,对康熙的吝啬很是感叹了一番,承诺明天就把这次没带来的东西都给带来,让胤禛最起码过得舒心一些。
说着让侍卫将书房用的东西都拿进来,说他要亲自给四哥放好。伴着拆着包裹哗啦啦地声音,胤禟才低声说:“四哥这里有人监视?”
胤禛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我要怎么救你?”
胤禛从写过的废纸之中拉出一个纸条来,上面写着“阎进”两个字。也压低了声音说:“查清他怎么死的。”
胤禟郑重地接过来,扫了一眼纸条,就拉开灯罩,扔进去烧了。将上好的湖笔徽墨摆在胤禛的案头,又将宣纸拿出来亲手裁开纸,低声说了句:“四哥放心。”
胤禛却嘱咐道:“别告诉胤禩。”
胤禟皱了皱眉,虽然心里有个隐约的答案,却不愿去触碰,还是问道:“为什么?”
胤禛却没有将心中的怀疑去全盘托出,只是避重就轻地答道:“免得拖累他。”
胤禟并没在这里耽搁太久,过了宫门落锁便回不去了。胤禛将胤禟送出了大门外,便自觉地回了院子又将自己关在屋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