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一直没有对胤禩有过任何处理,胤禩猜测大概康熙在等待索额图的风波过去。又或者碍于婚期将近,康熙又要用胤禩来削弱正蓝旗安王府的势力,不好对胤禩严加惩处。胤禩一面办着理藩院的差事,一面筹备着自己的婚礼。内务府拟的婚期在五月初,也渐渐近了,胤禩虽说没有从前的期待,却也算是一团喜气。
胤禛回宫之后也一副隐形的姿态,康熙甚至没有下旨将户部的差事还给他,依然冷落着。胤禛也不着急,虽然他此时洗清了毒害太子的罪名,可那些牵扯出来的各宫线人却也是康熙心里的一根刺。胤禛心知康熙不可能一夕之间原谅他,也就恭谨至极地小心行事。
康熙三十六年四月,喀尔喀土谢图汗放任部下进入准噶尔境内抢掠,准噶尔汗策妄阿拉布坦进献噶尔丹之子塞卜腾巴尔珠尔,请求大清庇护调停。同一天,胤禩便将历时两年编纂完成的《理藩院则例》呈上,其中非但整理了漠南漠北各旗的领土、疆域、分封、法令,甚至还编写附本,将漠西情形一并编入。康熙御览之后,亲题《钦定理藩院则例》,着理藩院即行刊印。
下了朝,康熙将胤禩传到乾清宫,开门见山便是一句:“你拟的漠西条陈朕看过,写得不错,颇有见地。朕交给你一件差事,办好了,你之前的过错,朕既往不咎。要是办不好,朕就革了你的爵位,也给你个小院子,在宫外闲住吧。”
胤禩立刻跪下谢恩,问是什么差事,康熙却不回答,只是说:“换身便装,随朕出宫一趟。”
第八十三章:游说
胤禩随着康熙一路出了城往西。胤禩在车中看不见车外的情形,问了康熙,却没得到回答,只好打着精神和康熙聊着漠西的话题。马车直接进了一座大营,才车行渐缓。下了车,来迎的却是纳兰成德。
朝中明珠和索额图闹得沸沸扬扬,身为明珠长子的成德却连着好几个月音信全无,不是没人怀疑过成德的下落,但是皇上都不问,明显就是派去做什么隐秘之事了,自然也不好胡乱打听。胤禩在这里看到成德,先是有些惊讶,心里猜测究竟是什么差事,到底有多难办。
康熙却没解疑,只对胤禩交代一句:“成德会告诉你情况,朕等你的消息。”说完转身径自走进大帐。
成德温和地对胤禩笑一下,颇有些长辈的风度,解释道:“八阿哥有情,此事事关机密,到里面再说。”
胤禩随着成德进了一个山洞,似是天然如此,此时另辟他用的。山洞之中守卫森严,每五步便有一个岗哨,山洞之中通风良好,并不让人觉得憋闷难受,胤禩此时心里已然猜出个七八分,不禁暗叹康熙将秘密守得森严。山洞尽头有个铁铸的囚笼,两丈见方,里面一张简易的卧榻,上面躺着一个熟睡的人。
心中的猜测得到了验证,胤禩却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轻声问了一句:“噶尔丹?”
成德笑着点点头,道:“对,他没死。”
走进山洞中隔离开来的一个房间,成德才给胤禩解释了这一切。在会盟上杀掉的噶尔丹是假的,而关在这里的,才是真的噶尔丹。胤禩当时想出用李代桃僵之计,让假的噶尔丹替死,无非是想达成战略上的目的,即使真的噶尔丹抓不住,也能沉重地打击准噶尔的势力,给噶尔丹的残部以震慑。康熙当时采纳了胤禩的计策,让成德接手来办此事。成德为了让抓住噶尔丹的消息逼真,特意不远千里赶到杭爱山做了一场戏,却没想到假戏真做,噶尔丹真的逃到了胤禩设伏的地方。
康熙没有杀噶尔丹,是想利用噶尔丹对漠西的了解和对漠西残余的影响力和平地解决漠西问题。但这无疑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噶尔丹自从被俘以来,一切有关政治和军事上的问题,都沉默以对。成德不可谓不用心,却并没将噶尔丹的嘴撬开。此项任务隐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胤禩因为是此局最初的设计者,便被康熙找来一试。康熙的意思,是让噶尔丹完全与大清合作,这差事何其艰难,胤禩可以想见。
胤禩听得成德说完,才答道:“先生与噶尔丹相处日久,可有什么心得?”
成德只有苦笑:“噶尔丹软硬不吃,奴才倒也不敢给他动刑。前日他的儿子被送进京,也曾威胁过他,并不奏效。”
胤禩揉揉额角,也只能振振衣袖,道:“我去试试。”
噶尔丹正睡着,胤禩看看那个大大的铁笼子,皱皱眉,回身问成德:“先生,我能否和他单独谈谈?”
成德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答应了,对守备的人挥挥手,侍卫撤出洞中,成德才道:“八阿哥小心。”
成德告退之后,胤禩才对着噶尔丹的方向,欠身行了个蒙古礼,笑着用蒙语说道:“博硕克图汗,想不到您这样的英雄,也爱装睡。”
噶尔丹哈哈大笑,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洞中灯光昏暗,噶尔丹披散着头发,目露精光,颇有草原上狼王的气度。噶尔丹上下打量胤禩一番,语带讥诮:“想不到康熙皇帝竟然派了个小娃子来。”
胤禩心道只怕我在这世上的年头比你还长,面上却是一副笑模样,低头像是自我打量一番,再看看噶尔丹虬髯蓬乱之间夹杂的银丝,打趣地道:“老英雄有礼了。”
噶尔丹倒被逗乐了,笑得开怀:“你这个小娃子有趣得很,看上去倒和我的小子差不多大,只是瘦弱一些,不晓得能不能骑马杀敌。”
胤禩被小看了,也不以为意,隔了铁栅栏,在外头拉了个凳子坐了,边道:“我看博硕克图汗老迈年高,头发胡子都像落了雪,也不知有几分力气,还能不能骑马杀敌?”
噶尔丹愣了一下,随即抚掌而笑,道:“老夫纵横大漠二十余载,从未见过你这等口出狂言的小子。你是康熙皇帝的哪个儿子?倒是带种的!”
“我是胤禩,八皇子。”
噶尔丹沉吟一下,问道:“康熙的西路军,是你协助费扬古指挥的?”
胤禩心中惊喜,成德说噶尔丹闭口不言军政,正让胤禩头疼,却不想噶尔丹竟直接提了出来,沉吟片刻,答道:“是。”
“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我听说杭爱山的伏兵也是奉八阿哥之命早埋伏在那的?”
胤禩却没直接应下,只说:“我取巧了。”
噶尔丹看着眼前的少年皇子,不禁问道:“你如何能想到在杭爱山设伏?怎么不在去西藏或者哈密的必经之途上埋伏?”
“蒙的。”胤禩答得倒是坦然,看噶尔丹一副不信的样子,接着道,“其实也不全是蒙中。我想我若是您,会往哪里逃,想来想去,便只有杭爱山和阿尔泰山的山谷地带最安全。”
噶尔丹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道:“你倒是猜得准。真是天要亡我,怪不得他人。”
胤禩却摇摇头:“其实大汗也不是彻底输了。”
“怎么?”
“胤禩有个主意,于您于大清,都有益处,”胤禩道。
噶尔丹冷笑一声,竟沉默了,不再说话。
胤禩知道,噶尔丹这是缄口不言了,当下也不再勉强,心知不可能这般顺利,便又扯到了别的事情上。问道:“胤禩在昭莫多时,曾有幸见过博硕克图汗哈敦阿奴,真是草原上的明珠。”
噶尔丹听得胤禩又闲聊开,便又开口:“阿奴不但生得美,也极善战。你们大清若不是有枪炮,也破不了阿奴的驼阵。”
胤禩回想起昭莫多一战时阿奴的悍勇,不禁赞叹地点点头:“父母如此,相比王子也是英雄了得。”
噶尔丹笑了笑,倒是有些傲气得说:“比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壮实多了。”
胤禩失笑:“大汗倒是极宠爱王子的。”
“天下哪里有父母不宠爱儿子的!”
“只可惜,准噶尔汗的位置,还是被策妄阿拉布坦占去了,大汗身后,该是给王子才是。”
噶尔丹倒不受激,只说:“汗位是给强者的。”
“若大清帮助王子夺回汗位呢?”胤禩站起来,语气颇为真诚。
噶尔丹一刹那之间有些心动。却还是摇摇头,道:“你这小娃子倒是厉害,只可惜你做不了你父亲的主。”
胤禩倒是颇有信心:“我既然敢开口承诺大汗,便有信心能说服汗父。”
“你想要什么?”
胤禩心里稍定,噶尔丹已经被他说动三分了,当下说道:“我想要的,正是大汗想要的。蒙古一统,漠西安定。”
噶尔丹沉默了。
胤禩没有停顿,继续说着:“大汗刚即位之初,厄鲁特人生活穷困,五户人家才有一头骆驼,两只羊。二十几年来,虽然连年征战,厄鲁特人的生活却好起来,牛羊马群都多了,几乎家家都有了骆驼,这是大汗的功劳,厄鲁特人永远不会忘记的。”
胤禩话锋一转:“只是,这些东西多是大汗带着军队从哈萨克、喀尔喀,从周边的地方抢来的。当时大汗的军力强大,自然能带领族人四处抢掠,如今大汗败了,准噶尔羸弱不堪,任人欺凌。大汗还想让您的子民再过回三十年前的日子么?”
噶尔丹叹了口气,神情严肃,却依然沉默不语。
“漠西要想安定,只有依附大清。大汗当年既然能依仗俄罗斯,此时为何不能臣服于我大清呢?俄罗斯地处极北,语言不通,信仰不同,甚至人种相异,大清对蒙古却有各种优越政令,通商互市,各取其利,岂非更好?”
噶尔丹轻哼一声,道:“说得倒都是漂亮话,只可惜,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胤禩心知这话一出,便是已经谈成了,笑道:“大汗在世人眼中若是未死,只怕胤禩也不会与您说这些。”
噶尔丹没有继续问细节,而是问道:“我儿子现在怎么样?”
胤禩答道:“在理藩院的会馆里住着,他很好。阿奴哈敦也很好。”
噶尔丹笑了笑:“也对,你答应了郎步拓要保住阿奴的性命的。”
胤禩猜想,郎步拓便是那代替噶尔丹就死之人,如今想来,那个“噶尔丹”临死之间望向自己的几眼多半是想提醒自己记住当时应允的条件。当下也不禁感叹:“那郎步拓倒也是个英雄,他学您学得很像,骗过了所有人。”
“可惜了。他是个汉子。”噶尔丹长吁一口气,道:“你说的,我考虑几日。”
胤禩点头:“好,我会优待您的儿子。”
噶尔丹终于又发出那种爽朗的笑声,道:“好!小娃子,老夫信你!”
胤禩又欠身行了个礼,转身正要出去,却听噶尔丹道:“等等!”
胤禩转身问:“何事?”
噶尔丹才道:“我老了,日后的蓝天,是雏鹰们的喽。”
胤禩淡笑,只说:“胤禩告辞,改日有机会,再向大汗讨教。”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第八十四章:廷议
胤禩虽然在噶尔丹那里夸下海口,可以说服康熙令其子为准噶尔汗,可真到了向康熙回禀的时候,心里却还是没底。胤禩说了与噶尔丹交涉的情况,康熙倒没有怪责胤禩擅专,捋一捋胡须,道:“你倒是有办法。朕还以为这是块难啃的骨头,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过关了。”
胤禩忙道:“噶尔丹还没松口,儿子也不敢说差事办好了。汗阿玛要是还要罚,儿子也心服口服。”
胤禩半撒娇的语气,让康熙心中颇为受用。心情一好,便有心思与胤禩问政,道:“朕觉得你这事儿办得不错。你倒是说说,为何要提出册封色布腾巴尔珠尔为准噶尔汗?”
“儿子也是灵机一动,随机应变的,”胤禩道,“噶尔丹既然不吃硬的,那就来软的试试。威逼不成,利诱总可以吧。”
“朕要是按你说的,给他封了这个准噶尔汗,那策妄阿拉布坦呢?”
胤禩犹豫了许久,才低声说:“杀了。”
“说得倒轻巧,少年意气。”
胤禩颇有些不忿,却没有反驳,只是摇摇头。
康熙看一眼胤禩,不禁笑了,道:“怎么杀,你想好了?”
“策妄阿拉布坦请求大清援助,我们就派使者前去,在谈判地设伏。”胤禩几乎想都没想便答道。在他心里,策妄阿拉布坦是比噶尔丹更加可怕的敌人,是养不熟的狼。他想不出任何办法可以让策妄真正臣服。对付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刺杀,只有这样,才能用最少的代价,取得最大的利益。然而,这确实有些铤而走险了。
“不行。”康熙否定地很坚决。
胤禩咬咬嘴唇,没有说话,但明显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康熙叹了口气,拍拍胤禩的肩膀,道:“你这是匹夫之勇。再说,要是策妄阿拉布坦不亲自去呢?要是刺杀没成功呢?到底还是年轻,虑事还是不够周全。”
“如果调停的使者身份尊贵,策妄阿拉布坦就不得不亲自迎接,到时候刺杀若是不成,将罪责全推在使者身上,不会对大清声誉有损的。”胤禩说得很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了下面一句:“汗阿玛,胤禩想去。”
康熙先是愣了一下,考虑了许久,皱眉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一个策妄阿拉布坦,犯不着为他赌上朕的皇子。你马上就要大婚了,不要总想着往外跑。”
“汗阿玛,不止是策妄阿拉布坦,胤禩为的是整个漠西蒙古,是大清西北的安定。”胤禩抬起头,眼神坚决至极。
康熙刹那间仿佛被胤禩目光中的坚定触动,但终究还是没有松口,严厉地说:“不必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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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太和门大朝,群臣廷议准噶尔事。噶尔丹之子色布腾巴尔珠尔的处置不仅标志着大清对策妄阿拉布坦和土谢图汗纷争的态度,也标志着大清在与准噶尔的战争之中作为胜者的气度。朝上没了索额图和明珠,也没了立场鲜明分成两派的标志,倒是人人噤声,无人先言了。
康熙坐在龙椅上,扫一眼下面垂首站着的众人,只好先说:“众卿可畅所欲言。”
朝堂上满臣不说话,汉臣是不会先发言的。满臣也是个个垂手肃立,心思百转。此事说到底不过是猜皇上的心思,到底康熙是想杀还是想留,没人猜得准。照着康熙对噶尔丹那个狠劲儿,此时该是将噶尔丹的儿子拉出午门斩首的,可如今却好端端地软禁在理藩院的驿馆里,群臣不禁暗想圣心难测。
最后还是礼部尚书佛伦先发了言:“奴才以为,斩草要除根。噶尔丹既死,当杀其子。”
明珠辞官之后,佛伦俨然是明党的魁首,佛伦一言,倒是引起几人复议。康熙端坐在龙椅上不言语,众人也看不出他对此事的态度。
胤禩一言不发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没有在朝堂上开口的意思。胤禩抬眼撇向胤禛的方向,见胤禛也只是肃穆地站着,纹丝不动,颇有严谨的气度。
连着几人支持处死噶尔丹之子之后,终于有人唱了反调。大学士伊桑阿言:“启奏皇上,奴才以为,策妄阿拉布坦将噶尔丹之子绞送进京,并不能表示其对大清的诚意。噶尔丹之子留在准噶尔亦是祸患,送往大清,正好借我大清之手除去,此等借刀杀人之举,狡诈非常,断不能令其得逞。”伊桑阿一番话说得顿挫有力,倒是激起了群臣的血气,一片私语,皆以为伊桑阿所言有理。
户部尚书马齐此时兼理理藩院事,虽说实际上胤禩办得事情反倒多些,但朝中与蒙古相关的决议,倒是马齐更有发言权。他这时候才站出来,提了个建议:“噶尔丹之妻现在理藩院拘执,其唯有一子,即色布腾巴尔珠尔。不若将二人养在一处,共聚母子天伦,亦可委任噶尔丹之子一闲职,以昭我大清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