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不能急,越是容易急。
鞭劲须以迅疾如风、出手如蛇为好,一击不中便得远扬,另寻机会。洛云以往的拼斗都喜欢下黑手,力求速战速决,碰上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场面便颇为不适应,况且,如今用的内力又不是他的,一直得向白庄“借”,这借着用的毕竟不如自个儿的顺应,动作起来到底有些迟钝。
反而是白庄,从小生活在众人目光之中,学个什么新招术都是师父、师哥、下仆、对练一大帮子人在身边指点侍候,回到族家,热闹的时候听命来段舞剑也是常有的事,早就习惯一招磨半日、一打打一天的情况,越打反而越是静心。
此时他专心与应墨过招之余,渐渐便觉得洛云的动作心浮气躁起来,他自知不好,刚想提醒,洛云的手微微一抖,刺出去剑便偏了一指甲。如应墨这般高手哪里会放过这种机会,当下冷笑一声,承影如风,直点洛云肩头,如若不是比武切磋,这一剑就会点向面门。
洛云正值换劲之时,手脚停滞,无法躲开,无奈之下只得咬紧牙关准备硬捱,只期望应墨这一剑不要下手太狠。谁知眼前一暗,白庄的猿臂一舒,正正挡在了那剑势前进的路上。
应墨一怔,收手不及,那剑已经挟着劲道把白庄的手臂穿了个透,剑尖穿出手臂,正抵在洛云眼前一寸!
洛云脸上被溅了几滴水,一抹,满手殷红,耳中刹时响起看客们的鼓噪,他只觉得脑中一轰,眼睛立马红了起来!
“劲由气生,丹田蕴气,动如十指,静如镜塘。”
洛云刚拜入乌蚕老人门下时,得到的就是这一句话。
只不过,当时年轻俊朗的师父在观察他半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也不是练内家的料子,算了,还是练练兵器吧。不过,你如果不改那性子,总有一天要吃亏。”
“师父,什么性子?”年幼的他仰起脸,好奇地问。
“别动心。”师父端下来,摸着他的脑袋小声道,“云儿,记得,千万别动心。你的心一动,这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别动心……
别动心……
云儿啊,别动心……
嘈杂慢慢褪去,嗡嗡作响的脑子逐渐平静下来,赤红充血的眼睛满是酸痛,却不敢闭上,似乎一闭上,就有什么东西会从手中溜走。
有人在耳边说着什么,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
洛云努力摒息狂跳的心,瞪着眼前的人,他手中的剑已断,剩下的那短短一截上也遍布裂痕,参差不齐的断口下是应墨的咽喉。此时的应墨早已没有潇洒气派,眼中闪烁着凶狠的战意,承影架在断剑之上,堪堪保护着主人的要害。
“洛云。”白庄的声音很轻,柔柔和和的,没有受伤的左手温柔地抚上洛云握剑的手背,“我没事。”
紊乱的呼吸开始回归平静,洛云恢复了面无表情,似乎刚才的混乱完全没有发生般,可是每一个看客都不会忘记——
发现给白庄刺穿了手臂,应墨不由地皱起眉头,他并不想见血,这种日子不适合生死拼杀,他挑战白庄与洛云,一方面是想会会白庄,另一方面也是别有目的。可是此时,已经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
他正准备抽出承影结束这场比冲击时,猛然腹部一痛,一股大力击得他往后退去!
定晴一看,应墨愕然发现这重重一脚居然来自一直配合白庄的洛云。只是,这还没完,不等他站稳,洛云已经挣断了手帕,如同疯虎般向他举剑劈来,速度居然不比他慢上多少!
应墨相信自己的眼力,即使与传闻中不符,但从刚才的打斗中他也可以判断出洛云的功力。此时眼见对方突然之间功力大涨,他来不及多想,只得举剑相迎,一击之下,洛云手中的剑立时从撞击处断成两半!
看客们哗然,只道应墨厉害,却不知他暗中叫苦——洛云这一剑的力道与先前简直是天壤之别,剑之所以断,只是由于承影之功,他却是被劈得手臂发麻,往下沉了三寸!
应墨场外的同伴自然是看出端倪,还不待想出对策,洛云居然执着断剑再度扑上,剑招绵密,灌上力沉千钧的力量,每一招打得他苦不堪言,连连后退,而洛云的剑也一断再断,等到只剩下剑柄前短短一处,仍是不依不饶,以一柄断剑逼得他无处可逃!
看客们前面眼力不济,看不出玄机,此时哪里还看不出来,尽皆呆然:应墨居然处于下风?他们个个大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秦湖与王二更是大吃一惊,不知所措。
场中唯一还清醒的只剩下白庄,只是洛云与应墨交手的速度极快,转瞬间已经过了几十招,那一招一试他十分熟悉,正是他教给洛云的剑法。
不应该啊,那剑法没可能败得了应墨。
他哪里知道,应墨此刻就像是和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过招,哪怕对方就算是拿着断剑胡乱挥舞又如何?蚂蚁在大象面前再如何灵巧,也是敌不过的。
白庄的愕然很快转为了担忧,他没有选择,也没有犹豫,疾掠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洛云的腰。
洛云的身形一缩,居然从他的怀抱中脱出,胳膊肘屈起往后直捣他面门。
“洛云!”
这声喊出来,那紧紧贴着白庄鼻子上的胳膊肘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洛云,我没事。”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过了许久,洛云才恢复清醒,在压抑的气氛中随手扔下断剑,金属落在木台上沉闷的声音响起后,会场里响起一片椅子松动与喘气的声音。
“承让。”
丢下两个字,洛云转身便走,白庄瞄了眼应墨,跟着离开,只留下脸色阴沉的挑战者站在台上,看着手中的承影发愣。
此时,没有人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庄本是担忧洛云身体,见他步伐稳定,才慢慢放下心来。不料他没有回座位,反而然直接往场外走去,白庄这才惊觉有些不对劲,无奈被众多眼睛盯着,只道他心中自有计划,便也不敢表现出什么,默默跟着。
俩人也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好不容易寻着一处偏僻地方,白庄已经做好任何准备时,却见洛云慢慢停了下来。
白庄疑惑地凑到正面,定晴一看,洛云的脸已经扭曲得他都认不出来了。
“疼、疼、疼死了!”
“……”
洛云一迭声的哀嚎,如同八爪章鱼般缠在白庄身上,尽情吸收内力。过一会儿,等痛得不抖了,又往地上一躺,满地打滚,一边滚一边喊“疼死了”,结巴也不管了,形像也不要了,只是一个劲儿的闹腾。闹腾够了,便钻到白庄怀里歇着,一会儿大骂应墨,一会儿又捂着肚子喊疼。
白庄早号过他的脉,平稳安顺,除了有些激动外应是毫无问题,也是急着满头大汗:“怎的还会疼的?不应该啊!”
这一急,便顾不许多,两只手去抱洛云,不想碰到伤处,立时闷哼一声松了手。
一直折腾的洛云忽然停了,爬起来定定地瞧着白庄伤的那条手臂。承影剑锋利无比,应墨又使得准,伤口平滑也不显得狰狞,他却睢得十分碍眼,看着看着气劲上涌了,眼里又开始充血。
“洛云!”
白庄一喝,洛云浑身一震,眼中恢复了清明,赶紧去扶他:“你没事吧?”
“我……”
门外传来王二与秦湖的声音,想来是问着下仆们寻了过来,一见他们便抢过去。
秦湖皱着眉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王二则是抢向白庄:“少爷,你有没有事?”
白庄摇了摇头:“不是地方,回去再说。”
27.往事如烟
四人匆匆包扎了伤口,找了个下人领着便往孙府入口去,到门口见着了夏星,意外地发现决青也在。
孙家准备了一辆四轮马车,极为宽畅,几人的马也牵了过来,显然早知他们动向。
白庄并不拒绝,道谢后便与洛云、决青上了马车,其他人骑在马上暂充护卫,虽然时值异宝会,可是不知怎的,跑惯江湖的几人心头都有点不安。
决青检查过白庄的伤口,上药包扎后责怪道:“怎的如此莽撞,应墨那一剑应该是点到即止,不会重伤洛兄的。你倒好,胳膊直接被穿了个透心,若不是应墨及时收了劲,万一挑了你的手筋碎了骨,这条胳膊就算废了!就算这样,不休息个月许也是不能完全恢复的,其后还要经受血肉再生之苦,你真是糊涂!”
洛云一脸面无表情的听着,白庄却看出他放在膝上的手不时一张一握,凭着这段时间的了解,白庄知道他这便是心中不宁了,赶紧打断决青的话:“我的错,与洛云无关。”
决青一怔,看了看洛云,又看了看白庄,最终嘟嘟囔囔了一句“倒是我多管闲事了”,便下了车骑马去了。
车门一关,白庄把洛云捞了过来,抱在怀里,用下巴轻蹭着他的头顶,小声道:“不关你的事。”
洛云伸出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抱上白庄温热如昔的身子,半晌之后,长叹一声:“我怎么会遇、遇上你这么个妖、妖孽……”
白庄一怔,随即止不住地咧开嘴笑:“你这是认栽了?”洛云不答,反手紧紧抱住他,他更是惊喜,“真认了?”
洛云以唇代答,火热的嘴唇从白庄的脖子一路吻上嘴唇,唇瓣厮磨,舌尖交缠,便像是两条蛇般互相抚过身躯,就算是口涎,也不知互相吞了多少。
气喘吁吁的分开嘴唇,洛云再看向白庄的眼中便多了些什么,手指沿着有些苍白的娇丽面容抚过,一寸一寸。
“我的,全是我的。”
“嗯,全是你的。”白庄的回答满是温柔,“我整个人都是你的,哪里都是你的。”
闻听此言,洛云突然一颤,推开了白庄,呆坐一边。
白庄也不催他,过了半晌,他才低声道:“我小时候,养了只兔子,极喜欢……”
那只白兔子刚捡来时毛长肉瘦,洛云养了一段时间,便变得肥美可人了。乌蚕老人有时会冷冷地盯着,还是小人的洛云便飞也似地跑过去抱进怀里,用单薄的身子挡着不许师父看,似乎生怕一转眼,师父就用眼神把兔子给红烧了。
乌蚕老人带着洛云住在一个山洼里,那时候他还小,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人,只有这只兔子陪着,渐渐就成了心头肉、眼珠子,每天都侍候得像什么般。
然后,有一天,白兔子溜跑了,洛云跟着追了出去,等乌蚕老人回来,发现了,再遁踪过去,只见着满地断枝与鲜血。
手臂粗的树干,一人高的老虎,还有几头狼,全都折了干、开了膛,血腥味染了洛云一头一脑,他却只抱着死了的兔子,哭得几乎断了气。
乌蚕老人沉默地把兔子拉过来,在地上用锄头刨了个坑,埋进去,然后拍了拍洛云的脑袋,道:“走。”
九岁的洛云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小鼻头哭得红通通,被师父拉着走,跌跌撞撞地到了一个洞穴,里面堆满了厚厚的稻草和枯叶,几只小虎崽正张着嘴嗷嗷待哺。
“这几只都活不成了。”乌蚕老人摸着洛云的脑袋慢慢地道,“你杀了他们的妈妈。”
洛云抽了抽鼻子,结结巴巴地挤出话来:“老虎吃、吃了小、小白……”
“那你又吃了多少兔子?”
洛云答不上来,泪水慢慢涌出眼眶,听着小老虎尖利的叫声,又哭了起来。
乌蚕老人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小声道:“云儿啊,人心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兵器。那兔子得了你的心,你便为他杀虎。这小老虎他日若是长大,兔子又能奈他们如何?可是如今,只为一只兔子便成了他人口中肉。永远不要爱上别人,你爱了人,就是送了那人一把可以捅你心的刀子,你的爱越重,那刀子就越利,你为爱的人披荆斩棘,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人就在背后捅你一刀,转过头,那人叫你做什么,你还是忍不住要去做。今天这兔子不会叫你做什么,可是人会。”
“云儿啊,永远不要给别人你的心,若是硬要给,也不要……”
后面的话,洛云已经记不得了,他哭得睡了过去,被师父抱回了家。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宠物,也不与人亲近,也许,那付“孤傲”的样子便是他故意练出来的挡箭牌,只觉得缩在这牌后面,便可以忘了这番滴入心头的嘱托。
没想到,今天托了白庄这只“兔子”的缘故,这番嘱托又鲜明地浮上心头。
洛云怔怔地望着双手,师父那番话,当时年幼的他不理解,现在哪还不明白?
如今的他,是不是正在铸一把锋利的刀子,再殷殷笑着送给白庄?
这把刀子,该送还是不该送?
反过来说,白庄的那柄刀子是不是已经被他揣在怀里?
可是这白庄,看起来半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啊。
师父后来似乎又讲了什么重要的话,可是时间隔得太长,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觉得烦恼万分,不由地叹出声来。
白庄见洛云说了一句后便开始发怔,不由有些心急,轻声喊道:“洛云?”
洛云一颤,回过神来,看着马车窗口摇晃的帘子,才惊觉自己在哪,连忙收敛心神道:“嗯?”
“兔子?”
“嗯?”他脱口而出,“你不是。”
“……”白庄一头雾水,见着洛云一脸沉重,便也顺着话道,“我当然不是。你刚才想什么呢?”
“没什么。”洛云又偏过头去,马车中的暧昧气氛转瞬间跑得精光,僵硬起来。
白庄先前确实是欣喜的,只是手臂上的一个窟窿,如果能换回一颗心,简直是太划算了。只不过,看着洛云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哪里还忍心紧逼,轻柔地把下巴搁在洛云肩膀上,温言道:“没事,我可以慢慢等你,你不用这么急。”
洛云斜过眼凝视着白庄的眼,忍不住问道:“你不怕吗?”
“怕什么?”
“怕我害你。”
白庄转了转眼珠,笑:“你为什么要害我?”
“你不欢喜我?”
“欢喜啊。”
“那我害你不、不是很方便?”
白庄一挑眉:“那也只是极小的可能,就为了这点可能放弃爱的人,这生意要赔的。”
洛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种话,方才的抑郁化作一声笑:“你真想得开。”
“不是我想得开。”白庄突然一倾身,在洛云唇上啄了一下,笑眯眯地道,“爱不爱这种事不是我想不爱就不爱的,就算我爱的人伤了我,我爱他这点也是不会变的。当然,我也不是傻子,如果我爱的人真要害我……”
洛云眯起眼睛,道:“你要如何?”
“我就把那人绑回家里,废了那人的武功,再捆了他,护着他,让他帮我生十个八个孩子,等他生不动,也老得没劲害我了,然后我们就老头子和老头子一起等着入土。”
听了这答案,洛云张大了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答案要说不对吧,似乎也靠那么点谱,要说靠谱吧,又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想来想去,他还是一巴掌拍到白庄脑门上,没好气地道:“什么老头、头子和老头子!”
白庄吃吃的笑,又偷空在洛云脸颊上亲了口,一亲便亲了个没完,从脸颊一路亲到嘴唇,等俩人都觉得有些上火时,马车忽然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