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周梦止在对方的引导下,走到一块石头边坐下,闭目冥思。
楚知鱼转身抬头四望,隆起的穹顶,没有去路,白色石壁是整块的,沁着凉意。
真是见鬼!
楚知鱼无力地坐到地上,心里纳闷这急转直下的发展是触了什么霉头。他看了看周梦止,头发凌乱,脸上沾了青苔碎末和泥点,再看自己,一身华服变得跟抹布一般,汗臭味和血腥味交叠。要想办法出去!他站起来,走到石壁前,认真摸索,时不时敲打一下,看看是不是中空的。啊,之前周梦止说这是西域的邪术,那么眼前的景象是不是都是假的?他抬头看向高高的穹顶,却发现在石壁的高处有一副镌图。因为石壁是纯白的,所以之前没发现。莫非是需要破解的东西?
好像是一只动物,但不是普通的品种。古文书卷中对于凶兽瑞兽的描写众多,这不甚分明的图案,楚知鱼也无法分辨它究竟是什么图腾,属于哪个民族派系,更不谈破解的话了。
“楚知鱼!”周梦止的声音凛然夹着慌张,楚知鱼连忙转身跑过去,“怎么了?”
“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是刚才水洞的那个方向。”
楚知鱼扭头去看,密密麻麻的小鱼跃出水面,不少掉在水洞边的地面上,奋力翻身打挺。楚知鱼拉起周梦止,带着他退到离水洞最远的墙边,“你站着别动,我过去看看。”
那些手指长短的小鱼似乎十分惊慌,仿佛它们身下的不是水而是热油。有什么东西要来了……楚知鱼捡起两块碎石头,谨慎地望着水洞。水洞冒出一连串的气泡,一个黑漆漆的东西窜上来,以惊人的速度冲向楚知鱼,快到楚知鱼都没看清楚它的样子。楚知鱼往旁边一让,被一块突起绊了一下,下一瞬间,那东西便猛地扑向他的脖子。他反射性地闭眼,预料中的攻击却没有到来,缓缓睁开眼,便看到五步开外,一只水獭模样的东西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
不是水獭。它的眼睛发着血红色的光,从后背到尻尾都腐烂了。
什么怪物啊……楚知鱼只觉得全身发麻。说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忽然感觉到手心的铜片有些发烫。难道是这个东西保护了自己?
没等楚知鱼想清楚,那怪物便转向周梦止,沉闷地哼着,靠近他。周梦止也意识到了,伸手抓破背上的伤口,把血擦在眼睛上。
看见了。不过一切都是红色的影子。怪物也是,楚知鱼也是。周梦止静静与怪物对峙,脸色虽差,表情还算从容。就在怪物扑向他的瞬间,他看到楚知鱼以一个极快的速度率先扑过来,他连忙收起杀招,却没有完全收住,一条风刃击向石壁,顿时割出一条长痕。与此同时,楚知鱼抱着他滚出数米远,一手还注意托住他的后脑,防止撞伤。
周梦止心里一阵浮动,却不好发脾气,楚知鱼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楚大公子压在周梦止身上,脑袋那个疼啊,抬起破了皮的手,捂住差点撞出血洞的后脑勺。先躲进那个甬道里吧,估计这怪物进不去——这样想着,楚知鱼拉起周梦止就往来时的方向跑,跑到水洞旁边才发现,那个甬道竟然没了!
“啊!”他忍不住惊呼。
周梦止被他拖得趔趄,回头看那怪物,心提到了嗓子眼。怪物突然停住了,然后慢慢后退。周梦止心下一惊,知道更大的危机就在自己身边,一低头便看到水洞边的小鱼浑身充血胀大,似马上就要爆裂。
是鳢毒!
周梦止浑身鸡皮疙瘩,一把将楚知鱼推进水洞里,自己也跳了进去。水面上传来凄厉的嘶吼声,是那只怪物。眼睛上的血被洗掉,周梦止眼前恢复黑暗,感觉到周围的波动,是楚知鱼在挣扎。他赶紧游过去,拉住对方。楚知鱼猝不及防被推下去,连着喝了好几口水,此刻便一个劲想探出水面呼吸。铜片有一定的阻隔邪术的力量,现在这情形,铜片一定是弄丢了。周梦止无奈叹息,给对方渡了口气,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让他安静下来。就这样反复了数次,水面上终于安静下来,周梦止拉着楚知鱼爬上去。
再次溺水后再次睁开眼,楚知鱼看到周围的景象已经与之前完全不同。地面上全是猩红的血点,那只怪物死了,倒在地上,它身上流出绿色的液体,那液体像是有动力一般,源源流向一面石壁,爬上去,在他之前看到的镌图上凝结,最后显出一只绿色的凶兽。不是中原传说中的图腾:脖子上钻出另外一个脑袋,四只眼睛绿得阴森,让人毛骨悚然。
他把凶兽的模样和周梦止一说,周梦止若有所悟:“这是远古传说中北荒之外的西北海中,一个岛的图腾,那里的先民长于制造幻境。没想到真的存在。”
经历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差点丢了命,楚知鱼实在没心情听周梦止扯这些了。他心里有些怨气,看着狼狈的对方不好发作,心里咒骂着流年不利无妄之灾云云,“现在怎么办?”
周梦止听出他的情绪,心里十分愧疚,垂下头轻声说:“对不起。”
楚知鱼愣了一下,看着对方的模样,心里有些后悔,“不说这个了。你应该知道出去的办法吧,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说。”
“等到子时,星辰最盛,我可以借着它们的力量突破这个幻境。”周梦止抬头对着楚知鱼的方向淡淡笑了,“你不会有事的。”
楚知鱼心里咯噔一声,咽了口口水,“……好。”
周梦止又笑了一下,软软地倒在地上。
楚知鱼赶紧跪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周梦止,周梦止。”
周梦止握住他的一只手:“就休息一会儿。”刚说完又昏了过去。
楚知鱼摸了摸他的额头,比之前更烫了,连忙跑到水洞边,撕下一块布,沾湿了敷在他的额头上。想了想,又抬起他的头,枕在腿上。
之前撞破了脑袋,又在水下浸了一回,楚知鱼有点迷糊了。看着侧身枕着自己大腿的人,想法有些不受控制。这小子真他妈漂亮,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心疼极了。他伸手理了理对方脸颊上贴着的黑发。
周梦止在子时来临前醒来,咬破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奇怪的阵法,牵着楚知鱼站到阵法中间,叮嘱了一句“抓牢了”,随后念叨了一句什么,楚知鱼就感觉自己被一阵强烈的漩涡卷了进去。
Chapter.07
两人在郊外的一个山涧中醒来,楚知鱼受伤比较轻,他一路搀扶着周梦止来到了香微镇的关口。关口的守卫不认得楚大公子,非要通行令才肯放行。楚知鱼与两个守卫争执半天,直到被安置在路边的周梦止醒过来,拖着脚步走过去,守卫认出他,才放两个人进镇,并派人通知了周家绸庄。
周家大管事把两个人接回周府,叫府里的郎中来看了,该敷药的敷药,该缠布的缠布,一直忙到下午,才算安顿下来。
楚老夫人在香微镇声誉极高,有人告知周家的事,她知道另外一个人必然是自己那个魔王孙儿,便亲自去了周家拜访。周府为了接待楚老夫人,又忙了一个傍晚。楚知鱼太累了,一躺下便不肯醒来。楚老夫人看完孙儿,和周家太爷论了一个多时辰的礼佛之道,告辞的时候说让楚知鱼在周府睡下即可。
楚知鱼在第二天清晨醒来,觉得全身酸疼,到处都是擦伤,估计化脓了。皮外伤并不算重,他便顶着一身补丁,跑去看周梦止。
推门进去,走进里间,正碰上丫头给周梦止换药。他坐在床上,背对着外头,背上有五六处伤口,皮肉外翻。丫头换药的过程中,他一声不吭,肩膀却在微微发抖。
这么重的伤,一定疼得要命吧。楚知鱼看着十分不忍。
丫头十分乖巧,换完药,对楚大公子一点头,安静地退了出去。
周梦止咬牙转过身,脸上很多细汗,神色很差,表情依旧安详,“楚公子,身体怎么样了?”
“我并无大碍。倒是你,伤得很严重。”楚知鱼拿起湿毛巾,走到床边替他擦去汗水。
在近处,楚知鱼低头看到对方垂下头,微微笑了,“是啊。我长这么大,从未流过这么多血……”
他的声音透着一点软弱,跟在困境时那冷静的样子很不一样。楚知鱼心里有些怪怪的,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楚公子坐吧。”周梦止伸手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口,“之前的事,梦止欠楚公子一个交代。”
楚知鱼挨着床沿坐下,却有些坐了针毡的错觉,他梗着脖子让语气尽量自然:“我听着。”
“我几次从棠溪河中爬上去,被人瞧见,其实并不是失足落水。占天术有三个层次,分别要开了‘明觉’、‘慧觉’和‘通觉’。最近三个月,我知道‘通觉’将开,需要潜心修习,不得受一丝打扰。我傍水而生,水能助我静心。我本在府内池塘中修习,奈何被父亲察觉,数落一通。他们一直不赞同我的修习,只望我明年京试,能一举夺魁,为百姓、为天下、为皇上效力。我无奈之下,只好潜入棠溪修炼,却还是被人看到了。我之所以答应去荻花楼,也是想借那里的池塘一用,却没想到旧仇人在那个时候找来了。”
楚知鱼疑惑地问:“香微镇不是到处都有水吗,有必要为此费心去荻花楼吗?”
“荻花楼是烟花地,阴气盛,适宜中和开‘通觉’释放出的阳气。”
楚知鱼了然点头:“你现在成功了吗?你师父的仇人还会来吧,你没关系吗?”
周梦止微蹙眉头:“其实我现在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找来。当初师父告诉我,那个人已经向他妥协了。”
“那个人?”
“我也不知道是谁,师父并不是什么都告诉我……”
“就是说你现在还是很危险?”楚知鱼想了想,“我修书给漕运总督梁大人,让他派一队官兵来保护你。”
周梦止愣住了,楚知鱼也渐渐觉出自己这番话中的尴尬。两人没啥关系,这殷勤献得十分微妙啊。
最后还是周梦止打破沉默:“楚公子,方便给我倒杯水吗?口渴。”说完抿了下唇。
“哦!”楚知鱼连忙去桌边到了杯热水,吹凉了,轻轻扶着周梦止的肩膀,把杯子凑到他嘴边。
楚知鱼小心翼翼地端着杯子伺候周梦止喝水的一幕,恰好被前来探望的楚清欢看到了,“兄长?”
楚知鱼和周梦止之间微妙的气氛“嘭”得一声破了,两人都不太自在地偏过头。
楚清欢走到床边:“哥你怎么在这里?你们……”
楚知鱼只觉得太阳穴跳了跳:敢情这丫头不是来看少爷我的,甚至连我受伤了都不知道!
“说来话长了。”楚大公子拂袖坐到檀木桌边。
楚清欢挑挑眉,不太在意,转头坐到床沿,问道:“梦止,你还好吗?这么重的伤……很疼吧。”
“修养一段日子就好了,不必为我担心。”
“你的伤……是他造成的吗?”楚清欢瞥了楚知鱼一眼。
周梦止知道她指的是谁,轻声说:“不是。正相反,我要感谢楚公子的搭救。”
搭救?我的记忆中怎么好像是你小子一直在救我?果然如我所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楚知鱼也不知道哪里不爽了,各种腹诽。
楚清欢眉间染上一丝忧郁:“那就是,你一直说的,修方,造成的,是吗?”
周梦止沉默片刻,再开口声音中有些凝滞:“清欢……”
“我知道。”楚清欢站起来,“不打扰你休息,我们先走了。”
我们?楚大公子瞪着自家妹子,不料西风压到东风,只能撇撇嘴,跟着她出了门。
Chapter.08
周梦止失血太多,每日大多时候都昏昏沉沉地睡着。最初的十天,楚知鱼十分担忧他的仇人会在这时候找来,不间断守在他床头,直到周梦止醒转过来。周梦止说,自己已经突破了“通觉”,神识更加清明,那些人想要害他很难。
楚知鱼安下心,嘱咐了一番才搬去了楚府。在那之前,他去书漕运总督梁大人,梁大人派了二十名暗卫来到香微镇。楚知鱼离开的同时,暗卫也潜伏在了周府四围。
因为还是担心周梦止被人袭击,他隔三岔五往周府去,这让楚清欢觉得十分稀罕。在她心目中,京城中的哥哥就是那种欺男霸女、毫无内涵的恶少,半个月内便在香微镇内远播风流之名更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可自他住进周府这些时日,品行看着倒是挺端正的。尽管时不时地调戏府内的丫头,却也限于言语间。现在他又这么关心梦止,实在让人看不透。
一个凉风习习的夏日,楚知鱼熟门熟路地走到周梦止的房间前,推门进去,就看到周梦止正试图坐起身。楚知鱼走过去扶起他,问:“要喝水?”
他的突然出现让周梦止稍微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
楚知鱼把水杯递到他手上,他慢慢喝了,放到一边,“你来啦。”
“嗯。”楚知鱼拖了小圆凳在床边坐下,“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我真的没事。”
楚知鱼咧嘴笑了,“上次那事可把我吓得不轻。”
道歉的话,周梦止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也知道楚知鱼并不爱听。此刻,他只能垂下头沉默。
“这又快半个月了,那些人没再出现过,会不会是离开了?”
“这件事有些蹊跷,待身体好些,我打算上京去拜访一下师父,问清缘由。”
“你师父在京城?”
“嗯。到京城后,我可以用一些小的阵法和师父取得联系。”
“你不知道你的师父住在哪儿?”
周梦止轻轻笑了一下,“我对师父知之甚少,跟随他修习‘占天术’也属机缘。八岁那年得了重病,汤药不济,幸得师父云游至香微镇,以方术压制病症,后来我便跟随师父开始修习。”
楚知鱼心中一凛,“你是说……你的病没有治愈,只是被压制了。”
周梦止脸色微变,轻声道:“只要我还在修习,病症便不会发作,可保一生无虞。只是……对不住我周家祖先了。”
“什么意思?”
周梦止忽然笑得有些灿烂:“我竟然把这些事都告诉了你,看来真的是太久没向人倾诉过了。”
“有什么能做的,我乐意帮忙。你应该知道,楚家还是有些实力的。你患的是什么病症,楚府内养了不少食客,其中不乏能人异士,说不定就有会解病因的。”
周梦止僵了一下,闭了闭眼,“我可以叫你知鱼吗?”
“啊、好啊。”楚知鱼说不清原因的精神一振。
“知鱼,你真是个美好的人……我们能成为亲友吗?”
亲友?酒友花友倒是很多,红颜知己也有那么一个,亲友还真没有,“好啊。”楚知鱼笑起来。
周梦止释然地笑了,一只手盖在楚知鱼手背上,“我的病是命理缺陷,治不了。说的通俗些,就是魂魄不全,本活不过十载。若非修习窥得天机,适当偷巧,此时已然化为尘土。我可安然度过此生,你不必为此费心了……只是‘占天术’是纯阳道法,不能行男女之事,对不起周家祖先,也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