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他怔住了。他认出了面前正是不久前曾救过自己一命的年轻人。他觉得不该逃,所以他想向前去,帮他一把。但是鼻梁高挺肤色白皙的青年狠狠瞪了他一眼,用力挥动右臂,左手像拉扯死鱼内脏那样探进黑雾之中去,抓住什么用力往外拉。黑影蠕动着开始从他身上退开。他又回头命令道:
“还不快逃!”
茫然无措的他转身打算逃了。在地面上聚成一团的黑影又追过来,他拉起失魂落魄的Carlyle,在摇摇晃晃的地面上飞快地跑,尽力跑;黑影聚成雾团追来,啃咬他的手、拖住Carlyle。他回身去救Carlyle,黑雾的力量强大得不可思议,将Carlyle一口一口吞进去,仿佛那孩子本身就是他们的一部分似的。他还在拼命地拉扯,渐渐地他的身体也被吞掉了。
“你丢掉记忆连脑子也一起丢了吗!?”
一声怒吼,一只手将他拉了出来,而Carlyle,摇摆着手被黑雾吞进去了。他失去神智一样摇晃,被那位青年扶住。他咬牙切齿地扬起右手:
“先走,我再去找你!”
他被分解了,一种奇妙的力量将分崩离析的他托起来送向某处,他漂浮在空中,最后只看到一团白光包裹着那个黑发的年轻人,随后白光崩裂,将一切都抹杀了。
第10章:Desperado
雨水流入下水道,地上积满黑黢黢的水洼,霓虹灯残破的光亮在水面摇曳。所有的景色都是陌生的,所有的空气都仿佛蕴含毒素,他是流浪者,不合时宜的独行者,来到了错误的时代,错误的城市。暴雨倾盆的此刻,他怀念着四百年前的萨克森。温柔黑暗神秘动人的黑森林,短暂的初春绽放的小小黄花,河流解冻那一瞬的芬芳四溢……
“让我回家。”
蜷缩在地铁出口,他以嘶哑的喉音喃喃自语。路过的人偶尔怜悯地看他一眼,丢下一枚硬币,撑起伞走入雨幕。但是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话。他的语言,也是不合时宜的。
身边传来脚步声,地铁的冷风灌上来。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黑色皮靴,精致的手工,鞣制的牛皮,结实的靴跟。来人在他身边停住,似乎在谛听什么。方圆内,除了雨声风声,地铁进站的声音,仅剩Niel的自言自语。
“你是德国人?”
突然,头顶传来一句问话,Niel听懂了。一种和他的母语很接近的语言,坚硬、粗犷有力的发音,正如那吹拂黑森林的寒冷的风,他渴求的方音。
“怎么称呼你?”
“Niel。”
“请坐。”
沙发很柔软,灯光也很温暖,还有热茶。Niel感到自己获救了。而且,面前的男人,真的听得懂他的语言,还能和他对话。他的心底升起希望,也许自己并不是走错了时代。
“你是谁?”捧着热茶,他提问道。对方将雨湿的外套挂上衣钩,转过身来——在灯光下,那双青蓝的眼睛晶亮璀璨。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柔软微卷的黑发映衬着他的眼珠,营造出高雅的氛围。某种令Niel感到亲切的德意志贵族气质散发于外。
“叫我Eisen吧。我是德国人,暂时旅居美国。”
“美国。”他艰难地拼出这个陌生的单词。
“是的,这里是美国。亚美利加,与我们的祖国隔着辽阔的海洋。”落座,身体前倾,他交叉起双手,凝视失魂落魄的Niel,“恕我冒犯。我想你可能不理解德国和海洋的地理概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Niel一开始并不明白。在被他那近乎无机质的青蓝眼眸注视几分钟后,Niel突然一哆嗦,几乎令茶杯落地。他反射性地握紧杯子,抬起头,碧色眼珠死死盯住名为Eisen的年轻男人。
“你知道我……”
“你的语言,是已经灭亡的语言。这种语言流传至今已经大为变异,而你,就像从古装剧里走出来一样,说着四百年前的萨克森方言。许多年前我曾在萨克森村庄中住过,那里的人说着和你相似的语言。但是,就算你对他们说话,他们也未必能全部听懂。”
“为什么你能听得懂?还能和我对话?”
“因为我学习过一些语言学。”他笑了笑,摊开手,身体直起来,“我有种特殊的能力,任何语言稍加研习就能融会贯通。更何况你说的是我的家乡方言,虽然是几百年前的版本。”
这是希望。除Carlyle之外,终于有一个能够交流的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出现了。Niel猛地倾身过去,抓住沙发扶手。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么,请你告诉我,这是哪里?我的家在哪里,我该怎么回家?请你告诉我!”
“赶在他们之前,把那个人找出来。”
Jose简单直接地命令道。以Levi为首的众房客都很吃惊。这是Jose第一次以命令的语气说话,仿佛一瞬间变了个人似的,随身的倦懒和无所谓被他拍掉灰尘一般丢弃了。
“那个人?总有个名字什么的?”Levi抓着头发问道。
“Niel。……Niel.Wolfgang.K.Ludwig。”
Ile以沙哑平淡的声音,从黑影遮蔽的墙角回答道。沉默少顷,他又补充道:
“后者不是真名,只是别人对他的称呼。总之他是叫做Niel。年龄在三十岁上下。说德语,很老的德语,听不懂德语和拉丁语外的其他语言,攻击性强。……能操纵魔法,非常强大的魔法师。”
Eva更显得困惑:“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清楚。”Jose拿起夹克,快速扣好金属扣,看着他们,“找到的话,减免十年房租。”
“才十年?”Levi啧啧有声地表示不屑。Jose侧过头去思考了一秒。
“一百年。”
“成交!”
在担任客座讲学的大学讲完课,Eisen像所有正常人一样步行两个街区回到学校安排的公寓,打算像所有正常人一样洗个澡听听音乐和大洋彼岸的爱人通个电话。靴子踩上碎玻璃的时候,他不禁低头看了一眼,然后默默地抬头向上望去。
花色熟悉的窗帘在风中飘荡,没了玻璃的窗户大开着,向整个世界发出邀请。
“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
本想一脚踢开门以表达自己的愤怒,冲到门口时却发现连这个都做不到了。Eisen再次默默地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凄惨地半挂在门框上的门扇。他闭了嘴,仔细地将门扶正,踏过倒在门口的杂物,从泼在地上的咖啡中走过去,坐到勉强完好无损的沙发上,捋了捋前发。他正在展现自己的良好教养,属于旧德意志贵族的教养。
“喝茶吗?”
盘膝坐在一块没沾上咖啡的地毯上,金发男子笑容可掬地向他发出邀请,然后手忙脚乱地将立顿袋泡茶自茶杯中拎出来。他身边是一名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东方男性,带着一脸气冲冲的表情,竖起膝头坐着。被Eisen捡回来的怪人把自己裹在窗帘里,缩在角落,只露出一双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张了张嘴,Eisen思考着该说什么,从哪里开始问,对方却抢先一步,将泡好的红茶递给他,满脸坏笑:
“喝茶。”
“压惊。”东方青年冷冷地补充。Eisen接过茶杯,瞪着他们。
“你们为什么要……毁掉我的公寓?”
“和我们没关系。”说话的又是东方青年,说英语,台湾口音,脸蛋漂亮,脸色却很不宜人,“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许琮。他是Levi。我们并非……呃,宵小之徒,英语怎么讲?”
“宵小之徒。”Eisen淡淡点头,重复一遍这个词,“我听得懂中文。”
“太妙了。”漂亮的许琮以与长相不符的冷漠表情表示了赞赏,转头去看窗帘里裹着的高大男人,黄昏即将来临。“我们是来找这货的。很不巧,一群真正的宵小正在你的公寓大打出手,对象是他。所以我们施以援手,对方搞了大破坏之后落荒而逃,抱歉你的公寓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但罪魁祸首是他——”
将指尖直直指向满脸愤怒的无名男子,许琮轻轻地耸了耸肩。Levi笑着拍了拍手。
“总之我们和平地达成理解啦。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多谢你照顾他。现在我们得带他走,你的公寓嘛……赔多少钱合适?”
掏出鼓囊囊的皮夹,他在一堆各国钞票中翻出美元来,唰唰地数。相当地有钱的样子。将自己裹成茧的男人一步步拖着花色窗帘挪过来,蹲在Eisen脚边,仿佛一大堆布料,声音低沉得如同大提琴的音色。
“他们要干什么?”
“你不认识他们吗?这两位说正在找你,要带你走。”
“我不认识。”
“喂,他说不认识你们。”Eisen皱起了眉头,以怀疑的眼神打量这对东西方组合,“那我不能让你们带他走。就算只是个流浪汉,他也有人权,不该被分解成几大块,器官被卖掉,或者被送到什么奇怪的性表演俱乐部……”
“你的想象力未免过于丰富吧!”Levi惊叹道。许琮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换了个坐姿,向窗外淡黄的光辉、落日的美景投去略嫌碍事的眼神,捅了捅Levi。
“那就一起带走,我要回去了,出来一天要累死了!”
“也行吧。弄出什么麻烦来就让Jose解决好了。”
轻快地、事不关己地做了决定,Levi站起来,迈着轻捷的、大型食肉动物一般优雅的步子靠近了神色慌张的两人。紧接着,Eisen感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破碎的方程式,被某种力量一把握在手里,拉向了超越人世间的神秘空间。
“啊,真是太对不起了,把你也卷进来,不该把人类带到这里来的……”
显得聪敏温柔、黑头发绑在脑后的青年烦恼地挥着手,以德语对Eisen道歉。他坐在一间英式客厅里,身边环绕着稀奇古怪的人。叫做许琮的年轻人飞快地插嘴:
“我也是人类啊!”
“你和我这种不算在内!我是说普通人类!”
“带来有什么关系,回头让Jose消掉他的记忆就好了嘛!”
“对无辜的路人做这种事你不觉得略过分?”
“不觉得啊。”
Levi扑哧笑了。“省省吧,亲爱的Ile,这孩子没有正常人的罪恶感的。”
“好了,反正消除记忆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人带来了就够了。”Jose终于开了口。Ile只好放下手,叉着腰叹息一声。Eisen毛骨悚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开始怀疑自己来到了恶魔的房间。也许只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魔鬼。
“你们,是什么人?”
依然将Eisen的公寓窗帘披在身上,男人瞪着所有人,咆哮般嘶声发问。Jose露出不屑的神情,别开了脸,神色极其微妙。其余各位很一致地摇头、摆手、耸肩,表示自己的清白和无知。Ile走了过去,俯视着他。男人也仰起脸来和他对视,两分钟的时长,两人只是对视,审视对方,互相探询。终于,Ile说话了,声音非常温柔。
“Niel。Niel……老爷。”
“你……”
“真的认不出我了吗?你还记得多少过去的事情?那个晚上的事还记得吗?”
“那个晚上?”
“在那个镇子,最后的一个夜晚。在那间旧屋,苹果酒酿好了,你的药剂也配好了,我说接下来就可以离开这里,你说要悄悄离开。然后,你把药剂分成了两份……”
第11章:you are my love
【1532年
他把药剂分成了两份。他的手微微发抖,洒了一滴在桌上。他以衣袖慌乱地擦去了那滴金色的水,再次确认两份药剂的分量是相等的。屋子里暗沉沉的,月光照在窗前,照在他的身上,照着他那双苍白的手。
“老爷!”
背后响起刻意压低的喊声。Carlyle抱着一摞旧衣服跑过来,仰望他。“这是我的父母留下的旧衣服,我们用得上吗?”
“用得上。”
他觉得口干舌燥。咽了咽口水,他把装着药剂的杯子递给了Carlyle。
“可以喝了吗?”孩子的纯净眼神憧憬地看着金色的、亮闪闪的药剂。
“我想可以……但是,如果失败……”
“不,老爷,我相信您。”
孩子坚定地回答,接过那只破了一角的杯子。月光照耀着他的脸庞,他的眼睛闪亮闪亮,神情无所畏惧。他的心跳如鼓,他觉得也许不该这样做,也许不该让这孩子也品尝这渎神的药剂,但是在他说出否定的言辞之前,Carlyle仰起脸,干脆地饮下了效果未知的神秘药剂。他的决心也被促动了。端起杯子,他最后望了一眼自己亲手调制的、从未有人实现过的金色梦想,将它送到唇边。
月光在金色液体中荡漾着粼粼波光。忽然间,月光不见了,波光也停止了呼吸。房顶轰然塌陷,黑色的夜幕变成碎片降临这间废屋。破碎的黑夜凝聚起来,以人形的形态站在他的面前,发出低沉的质问:
“你已经喝了?”
他没有回答。黑影看见他握着的杯子,狞笑起来:“原来还没有?”
“你要干什么?”
“我们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按照古老的记载做出了这种东西。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交出来!”
一瞬间,凭空出现的黑影们将他们两人团团包围。他飞快地环视周围,手腕猛地扬起,金色的液体即将流入他的喉咙。黑影发出愤怒的吼叫,他最后的记忆是关于一片血红,一片深黑,金色液体悠悠地在地上蜿蜒而去,还有洋溢在房间内的苹果酒的芬芳。
“把他封进棺材里。”
绕着躺在地上失去知觉的男人走了一圈,声音低沉的黑衣人停了下来,吩咐道。
“不需要唤醒他吗?”
“不必。有古方就够了,接下来,我们可以自己制造生命之泉。如果发现什么问题再弄醒他。他醒来反而是个麻烦。”
“是。那么这个小孩怎么办?”
“他喝了生命之泉?”
“半份生命之泉。”
“留着他。自从上古时代最后一滴生命之泉失传以来,还没有人喝下真正的生命之泉并活在这个世上。我们可以耐心等等看,生命之泉的效力究竟怎样……”】
【1940年
瓦格纳的雄壮歌剧正在上演。女武神在德意志上空骑行,乌云久久不散。
越过那条海峡,染血之梦将再现辉煌。
那位独裁者的演讲回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心中。就像歌剧院搭建起来的巨大舞台一样,人类历史上最阴暗的时代也在他的手中逐渐成型。
就连他们,也不得不离开这里了。他们在这古老的土地上居住了近一千年,如今,战争引来的邪恶气息、嗜血的怪物不停涌向他们赖以栖身的黑森林,挖掘每一个角落。土地也渗透了血腥气,他们甚至无法进行祈祷。神已经很久没有回应过他们了。战争割断了一切与神圣力量的联系,只余下钢铁的意志、人类的狂妄。
欧洲几乎没有能让他们停留的地方。他们本想前往英格兰,却听说那里也在炮火下震颤。终于,他们得到消息,在大洋彼岸,有一个新生的、允许神灵自由徘徊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