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Jose他……”
“嘘。”竖起一根手指,Levi示意他不要问,“这个是不能问也不能说的。没有人知道,他是比我们都要强大而且久远的存在。就像旧电器更新换代一样,人类爱上新的神明,抛弃无用的神明,甚至弑杀神明。但总有人类撼动不了的存在。”
“我以前一直以为神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什么都能做到,呼风唤雨……”
许琮的稚气发言让Levi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更显得英俊,如果说神明的模样,应该就是Levi的样子吧,许琮不禁这样想道。英俊,强大,温柔,坚定,值得信赖。
“神也分很多类型,很多等级。现在你知道我是哪里来的了,为表公平,也告诉我你的秘密,好不好?”
“……”咬了咬嘴唇,许琮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脖颈的线条柔软且孩子气。Levi很想摸一摸,甚至亲吻一下,但他忍住了。略显陈旧的天花板其实没有什么好看,一角的污渍形状奇异,像只角马。歪着头想了几分钟,许琮伸直双臂交叉手指,吐了口气。
“我妈妈和爸爸……”
“嗯。”Levi预感到话题会很不一般,坐直了,将手放在被上,拍拍他的膝头。
“我爸爸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去世的,他是灵媒师来着。死在日本。不知道怎么死的,发现的时候样子好好的,躯壳完好,灵魂不翼而飞。我妈妈是火媒,她从那以后就离开台湾到处去追查爸爸的死因,坚决不相信爸爸是工作时失手丢了命。我们家,是太爷爷那一辈从大陆来的,老家在泉州。妈妈最后就死在泉州。那时候我在念国三。”
“那么你的母亲查到了……?”
“也许吧。她是被火烧死的,这件事在许家引起了不得了的震动。外公带人找到妈妈最后的落脚点,整理遗物时找到了一张纸,纸上很潦草地画着歪曲的图案,谁也看不出那是什么。后来当医生的小舅突然想起来了,那是只画了一半的蛇杖。”
“赫尔墨斯的蛇杖?”
“嗯,医学的标志,蛇杖,其实很常见的,就是因为常见大家才猜不出。但妈妈画的蛇杖和一般医院里用的蛇杖不太一样,蛇头有角,蛇和木杖都是黑色的。只画了前半部分,下半部分的样子……”
出神地想了一会儿,许琮凝视着Levi的眼睛,睫毛忽闪一下,继续说道:
“我终于见到了下半部分的样子。要不是和Ile一起出去,我永远也不可能找到这个图案的意义所在。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些人,右手上刺着这个图案。是他们,肯定是他们害死我爸爸妈妈的。”
“所以,你追上去是想想报仇。”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我一定要试一试。不管怎样,不能因为害怕失败就不尝试。最多我和爸爸妈妈一样死掉。”
“不会。”
Levi激动起来,猛地握住许琮的手,把许琮吓了一跳。他将要抽回手的许琮拉住。
“你不会的。我会帮你,不管是复仇还是毁灭我都做得到。”
“为什么?”
“我爱上你了。我已经一头栽进去了。”
“哈!?”
“如果我是人类的话。”
如果我是人类的话。
“我会攒钱,报名参加小提琴课程,珍惜每一秒的练习,一刻都不敢懈怠。”
小提琴,练习。
“我要去海滩打滚,玩得满身沾满沙子,和大狗一起奔跑。”
海滩,奔跑。
“我还要在天台上种满花,每天晒太阳,就算阴天也要晒。”
天台,太阳。
“我要参加马拉松,要有很多上坡下坡,在松树林和湖边的跑道上跑。”
马拉松,跑。
“我要赶地铁去上班,买炸面圈当早饭,站在街角吃热狗。”
上班,早饭。
“我还要组建一个家庭,每天早晨和伴侣吻别,晚上回家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家庭……
“但我不是人类,以后也不可能是,就算时间走到尽头我也不可能变成人类。”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坐在床边躺椅上,握着他的手的Ile也只是低头沉默。Jose歪戴着睡帽,沉浸在台灯的模糊光芒中,望着天花板,独自呓语。
“然后我要买一块墓地,四周有松树,有花楸树,有白桦,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墓地在一个小山丘上,下面有一条小河,河里有鳟鱼,我的孩子们在河里垂钓,打来清水刷洗我的大理石墓碑。我躺在棺材里高兴地看着他们,等他们回家了,我就自己听着风声,睡着。”
“睡吧,Jose。”
Ile终于开了口,为他掖了掖被角,伸手去关灯。Jose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别走,拜托了,亲爱的。”
轻轻吸了口气,Ile点了点头,嘴角漾起一个微笑。笑容凄清,略有些梦幻意味。然后Jose没有再说话,凝视着Ile,又像是透过Ile遥望更加宽阔、瑰丽的世界。
第9章:utopia
“最近,Jose和Ile的气氛很怪呀。”
晚饭开始前,许琮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他已经疑惑好久了。十九岁的他本身就不是能藏住话的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就一定要搞明白,颇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虽然Ile很喜欢他这一点,还鼓励他更加直率些,Levi和西村桑却批评他不内敛,西村桑还直言不讳地表示许琮太欠缺东方人的含蓄美。
“长了这么漂亮的娃娃一样的面孔,却这么聒噪啊。”
每当许琮纠缠着西村桑问这问那时,Levi总是叼着香烟这样夸张地叹息道。
一日,许琮在厨房里一个人做三明治吃,一边切番茄一边哼着歌,快乐极了。Jose一点声息都没有地走了进来,站在他的身后听了片刻,淡淡地评价:
“歌词不错。有点跑调了。”
“……哇!”
许琮吓得喊了出来,半个番茄险些落地,被他手忙脚乱地捉住,按在刀下。愣了一会儿,他瞪着Jose的脸,愕然道:
“粤语歌你也听得懂!?”
“粤语?我不知道是粤语。刚才最后一句歌词没有听清楚,‘原来全是你,令我的思忆漫长……’后面是什么?”
倚着冰箱双开门,Jose很感兴趣地问道。许琮更加觉得此人可怕,战战兢兢地回答:
“何年何月,才又可今宵一样……”
“意思很不错。虽然跑调了,还是很悦耳的歌。”拉开冰箱拿了一瓶喜力,Jose转身欲走,又回头嘱咐道,“晚上不要吃这么多,会消化不良。”
他走掉了。许琮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拿起做好的三明治咬了一口。番茄很新鲜,火腿切得有点厚了。不过总体还是很好吃的。大口大口地吃着夜宵,许琮拿了牛奶倒进杯里,坐到餐桌边慢慢享受起来。随后,Ile进了厨房。
“今天吃这么多?”
经常在这个时间段来检查厨房的水龙头是否关好、瓦斯是否安全的Ile对此见怪不怪,径直绕过许琮去看水池。许琮递出盘子。
“一起吃吗?其实是被Jose吓到,觉得需要压惊……”
“他怎么吓到你了?”Ile不禁莞尔,“我觉得你相当有胆量啊。”
“他走路没有声音好嘛!突然出现在人家背后!以前都不见他晚上到厨房来的,今天为什么突然出现……”许琮不高兴地咬着三明治的最后一角,舔了舔沾上酱汁的手指,“结果只是拿了一瓶啤酒就走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有什么严肃的事情……”
“啤酒?Jose拿了啤酒?”
“对啊,一瓶喜力。有什么不对吗?”
背对着许琮检查瓦斯的Ile停下动作,转过身来,交叉手指放在身前,低头皱眉。许琮很是莫名其妙,他这样默默地站了两秒,突然起身离开了,步履急匆匆的。
鼻端嗅到了啤酒的苦涩芳香,深酿的圆熟味道,金黄的田野在酒桶中慢慢发酵。酒是冰的,玻璃杯也挂了泪滴。又嗅了嗅啤酒的香气,他端起杯子来放到嘴边。
“不要喝!”
Ile突然出现,劈手夺下酒杯,将慢慢地溢出最后的细白泡沫的杯子顿到桌上。泡沫顺着杯壁流下来,积在桌面,发出小小的噼啪声响,消散了。桌面留下一圈湿痕。
“Levi说过你对啤酒过敏。为什么要喝?”
“他胡说而已。”Jose向后仰去,后脑抵着沙发,淡然回答。Ile瞪着他。
“这里除了Levi和Eva之外就没有任何人知道你不能喝啤酒!”
“你不是也知道吗?”
“我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语言平淡,边角锐利。Jose定定地仰视Ile愤怒的面孔,“因为他们两个是从最开始就住下来的房客?你没有那么老的资格,没有那么漫长而无聊的生命?仅仅因为这种原因,你就可以装作明天就要离开的样子,对我爱理不理?你是嫉妒他们呢还是憎恨我呢?最初救你一命的事情,你也从来没感谢过我吧?对不想活下去的人,再拼命拯救也是徒劳。你这六十多年来留在这里,只不过是为了等那个人,既然如此,现在你似乎等到了,索性离开好了。”
“我没有等到!”
“那你这些天每晚在外面游荡,是为了什么?我不可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连这个也明白不是吗?但是你都没有费心掩饰一下。这些日子以来,你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Ile似乎发不出声,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成了拳。他在努力抑制自己,无论怎么抑制,心中汹涌的愤怒都压不住沸腾的势头——手指感觉到疼痛的时候,他放弃了。毕竟Jose没有说错什么,一个月以来,每晚,Ile都在纽约的街道游荡,抓着那一点点蛛丝马迹,寻觅没入大海一般没了声息的“那个人”。但是,什么都没找到,一根头发都没有。
“你……是对的。”
他艰难地开了口,声带紧涩。“我在找他。你替我保存过记忆,你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没有因为他的出现就抛弃Hypatia的意思,更不想离开你。如果有两全的方式,我也希望能……可是,Jose,我能在这里留多久呢?我感到期限就要到来了。你固然能延长我在现世的岁月,却不能将我永远留下。”
“如果我能呢?”
沉默着、静静地、无动于衷地坐在沙发里的Jose站了起来。Ile由居高临下转为需要仰视他来保持平衡。他磕磕绊绊地选择词句,向后退,退到墙角,抗拒着Jose的压迫。
“你不能……很久之前你就说过你不能。”
“我问你,现世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他将手指压在了Ile的肩头。冰冷的铁灰色眼珠背着光,感情埋没在无声的光晕中,眸色暗沉了许多。“既然你说你不想离开我,那就做个选择。做完你想做的事,给我一个承诺。只要你愿意,我就有办法。也许要抛弃现世,但我们能拥有永远。”
“什么性质的承诺?”
几十年的坚冰在这一晚突兀地化开了。一直避而不谈两人之间的情感问题、逃避一切的Jose,竟然如此积极地提出要求,Ile感到不可置信。好像做梦一样。
“你想要什么性质的承诺?”他低声发问,嗓音暗哑。潜伏的野性蠢蠢欲动地浮现。
“要你做不到的……爱情的承诺。”
“谁说我做不到!?”
伴着这句话,Jose猛地抓住了Jose,几乎是粗暴地将他推向了墙壁。Ile感到天旋地转。不稳的波动还未平息,亲吻来到了。Ile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出了泪水,绝不仅仅是幸福那么简单。说是甜蜜到痛苦的绝望更合适。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的手指摸索着、贴着墙壁滑过,拉下了Ile绑起头发的皮套,将那乌黑顺直的头发握在指间,收紧了手指。黑发如潺潺的小溪,自他的指间漏出。Jose倾过身来,将嘴唇压在晶莹的泪滴上,饮下了苦痛的源泉。
“你要的我都给。就算倒转时光,我也敢。”
过分的悲伤令Ile无法言语。他深情地望着Ile,再也没有掩饰,蒙在眼睛中的那层淡漠冷酷,不知何时竟然消失了。现在他袒露的是赤裸裸的、本能的情感。Ile终于明白了以前的估计错得多么可笑。
“等解决了你的问题,就来想想我们的问题吧。”
他懒懒地说着,鼻音浓重地哼了一声,似乎是很不满。Ile承受着他的身体的重量,闻言只是将头颅靠近了他的手臂,轻轻地枕了上去。放下了心,海潮渐渐退去,倦怠袭来,现在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看来你今晚终于不必出门去晃了。”
“抱歉……”Ile呢喃道。Jose瞥了他一眼,扯来被角将两人一起盖住。
“算了,明天再讨论吧。要弄清楚的问题太多,没必要在这种时候逼问你。”
在Ile对Jose敞开心扉的时候,他要寻找的“那个人”,出现在了不远处。撕开了时空的幕帐,他自黑夜的一角跳了出来。而分散了注意力的Ile没有发觉他的行踪,本来他的存在就已经渺茫得难以感知了。
他又在逃亡。到底在逃避什么他也不清楚,以前的记忆像在和他玩游戏,时近时远,迷迷糊糊,他抓住一丝悬着,又很快断掉。但那只孩子的手还牵着他的衣角,他很清楚。所以他必须逃亡,虽然连自己身在何方都搞不明白。只是一味地从一个坐标跳到另一个坐标。这次他出现在了一个狭窄的空间,脚下是晃动的地面,头顶光线昏暗,四周全是表情麻木的人。他不知道这东西叫做“地铁”。
“老爷!”孩子的惊呼打断了他好奇的打量。一秒钟后,有什么东西向他们扑了过来。他挥动匕首,割裂了黑影。迅速地,另外几个黑影将他们包围起来。奇妙的是,周围或坐或站的人类没有一个向他们投来注视,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
黑影缠住他的手腕,将它扭向诡异的方向。他感到痛,大声喊了出来,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将这块空间隔绝起来了。光不能传播,声音也不能。匕首落地,没有当啷一声。他呼喊Carlyle,让他捡起匕首,Carlyle只是茫然地睁大眼睛缩在列车门边;他再次呼喊,Carlyle终于手脚并用爬向匕首,发着抖的双手握起它又松开,最终还是握住了。
杀死他!动弹不得的他嘶喊道。那些黑影像锁链一样捆缚着他,他要被勒死了。
闪着寒光的刀尖刺了过来。黑影们倏忽散去,刀尖直直地、狠狠地插进了他的手臂。
Carlyle丢下了刀,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黑影们再次聚集,扑向他血流不止的伤口。一群嗜血的苍鹰,一些逐血的鬼魅。
他胡乱挥动完好的那只手臂抵御进击。黑影们已经扑到面前,一道凌厉的闪光从天而降,劈开了这个静寂的空间。柔软的发梢扫过他的眼睑,轻触他的鼻梁,他嗅出某种极其、极其熟悉的味道,他感到这个味道是开启一切的钥匙……没等他认真思索,突现的救援者一把推开了他,黑影将身着白色套头毛衣的青年缠住,他后退、挣脱,右臂仍然被死死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