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近了。这种距离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只有一件事做得到。
Jose的身体一瞬间僵住了,呼吸也停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亲吻自己的Ile。河流突然解冻,水流自由地蔓延。原来是这样。早该这样,没有什么不对的。在他察觉到自己的行动之前,他的手抚上了Ile的肩胛,猛地使力,Ile跌入了他的怀抱,他抱紧了Ile。
接吻……
不仅是接触。
是熟练的纠缠、吸吮、追逐与翻卷,是体味对方血液的芳香,是交换情感的路途。
还是回灌记忆的阶梯。
“你为什么会告诉他这种事!万一他真的去亲Jose怎么办!”
Levi站在堆满软垫和娃娃的地毯上,对着Eva吼道。Eva慢慢地梳理着发梢,一挑眉,不屑地瞪了他一眼。
“迟早会发生的事情,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
“Jose的苦心你是真的体会不到还是装不知道?”
“喂,”握着发梳,Eva瞪圆双眸,气冲冲地拎着裙摆站到Levi面前,将发梳戳上他的胸口,用力戳,“你也不是没有经验的人吧!你也明白吧?把自己的痛苦回忆放到Jose那里,结果会怎样?不但让他承担痛苦,最终自己也会因为缺失感而发疯的!已经三十多年了,Jose还能保存多久?记忆是会变质的!如果变了质的记忆再回到那孩子身上,他就死定了!他不是我们,没有不朽的生命!虽然不知道有多久,但他的时间是有限的,不要以为靠拖延就能解决问题!你和我都可以把所有的事情推到时间的尽头,反正世界终结了我们也就终结了,但是人类呢?他们一生中需要解决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得多!你这傻瓜!”
“我……可是万一,Ile拿回了记忆再变成那时的样子怎么办?”
“这可与我无干。”
将发梳砰地丢到床上去,Eva抱起胸口,哼道。“Jose会想办法解决的。”
世界的尽头肯定是一片海。
总是这么觉得。却想不起是谁说过。回忆在大海中沉浮,分解,游荡,变成泡沫。
人鱼公主……
变成了海上的泡沫。太阳出来的那一刻,将这纯洁的泡沫照得亮晶晶的,就像她的泪滴。
太阳出来的那一刻,将世界照得亮晶晶的……
黑暗发出低沉的咆哮,不甘地退去。他睁开眼睛,得到了光。一阵晕眩——很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脸颊,抚摸着皮肤。
“现在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Ile想要说话,喉咙干涩,无法振动声带。他深深地吸气,Jose焦急地注视他的动作。
“是的,我……”
“感觉怎么样?”
“还好。”停了停,他抬起脸,凝望那双严肃的铁灰色眼睛,在最最深处发现了一点闪烁的蓝色。不知为什么,这点发现令Ile微笑起来,“很好。我没事。”
“没有头疼?不会想吐?”
“都没有。你从我这里取走的……其实也不都是那么痛苦的记忆。”
“那就好。”Jose终于将眉头舒展开来,放开了Ile的肩膀。默默地审视着Ile,Jose后退了一步,将混沌的气氛徒然一分为二,“我回去了。”
“不,请等一下!”
刚才的开始已经结束了吗?
你是为了将回忆还给我才回应我的吗?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没有刻意读取,Ile的思考如泉水一般汩汩流入了Jose的脑中。这种事在很久很久之前也发生过一次,对方的思考直接奔向他,没有过滤,没有分类,最为原始单纯的思考。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他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长相和声音,只记得那鲜丽、活泼、辉煌的意识流动,令他描摹出了宇宙初生的绚丽景象。比起那时,现在流向他的、Ile的思考,是冷静、敏锐、灿烂而温暖的,无数美丽的色彩汇成清流,在他的意识中奔腾。
但是他没有停下来,没有等待,没有迟疑,没有期待。Jose走得自然而然,将身后即将涌出的言语和情感统统抛下,仿佛漫不经心地拂去了一片羽毛。感情的流动干涸了。
“啊……”
眨一眨干涩的眼睛,Jose感到胸口发闷,喉头发干。静静地躺了几秒,他一挺身坐了起来。坐在床边摇椅里打盹的Ile被惊醒了。
“我睡了多久?”
“两天。”
“接下来又要失眠两年了。”Jose不耐地咋舌,掀开被就要下床。Ile起身拿来了衬衫。
“你这次睡得不很安稳,似乎做了梦。”
“梦见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哦?”绕到Jose身前为他系上领口那颗纽扣,Ile抬起眼睑,斜睨着他,又漾起了那样凄清温柔的微笑,“梦见了什么?几千几万年的梦啊……应该不会梦到我吧。”
“梦到了。”
在他的喉头动作的手指突然停住了。然后,Ile弯了弯嘴角,将纽扣拉紧扣好,Jose感到皮肉在被纽扣压迫,呼吸一下变得不顺畅了,不自在地动了动脖颈。
“短短几十年也会在如此漫长的梦境中占有一定分量吗?”
“梦是不由自己控制的。”Jose低头凝视他蒙了雾似的眼睛。
“是吗?我以为,在你的脑中是不会有集体无意识和原型的存在的。毕竟你是这些东西的源头,对不对?”
“只要是有智慧的生物,都逃脱不了集体无意识。”
“你的那些原型中,包括爱吗?”
“既然我有着和人类同源的潜意识,我想……”
“我觉得你没有。”将最后一丝皱褶理平,Ile离开了他。温暖突然消失,就像刚刚从被中离开似的,Jose突然感到了一点无助和寒冷。将外套递给Jose,Ile垂着头说道,“也许,为了保持你们的神性,那位造物主将爱和欲望从你们的灵魂深处剔除了。神性是与人性相对的,人性是软弱的,爱是软弱的源头。但你们一点都不软弱,肯定也是没有爱的吧。”
Jose有些困惑。他理不清Ile的意思,虽然直觉告诉他这番话有错误,他却找不出。Ile也无意和他深谈,告诉他下楼吃晚饭之后,便径自离去了。拉开窗帘,Jose看到的是2013年的车水马龙,夕阳余晖涂抹着大道通衢,春天已经来到了纽约。
第8章:House of the Moralist
【“不——!”
披头散发的女人被拖出房子。她跌倒在地上,向房子爬去。象征新信仰的男人们将她抓住,投向寒冷的黑夜。房子后面还有人,他们在继续搜寻。
暴风雪刮起来了。
“快!”
“我跑不动了……”
“不行!快跑!”
街巷弯绕曲折,不知道什么时候,风中夹杂了雪片。他们在逆风前进,远方追来的敌人,抛在身后的家,前方看不见的目的地,都混沌在风雪中。前后左右都是暴风雪。无处可进,无处可退。但是金发的少女依然不屈不挠地拉着弟弟的手,奔跑。
“我不要跑了……”
“到老爷的家里去!你会安全的!”
一只手被姐姐拉着,圆脸的金发少年磕磕绊绊地在石板路上盲目地摸索前行。他觉得好冷。出门的时候没有穿上最喜欢的那件外衣,也没有戴上软帽。姐姐只是说“来不及了”,他不明白是什么来不及了。他看到父亲拿起锄头堵在家门口,但是为什么要逃跑呢,他完全不明白。
老爷的家很远。在没有人的、偏僻的地方。父亲说“到老爷那里去”。老爷能救你们。
我们……必须要被拯救吗?
“跑!别停!”
粗鲁地拉起跌坐在积雪中的弟弟,少女咬着牙、拖着他的手,顶着寒风一点一点爬上斜坡。快要看见森林了。老爷的家在森林边,是很大的石头房子。看见灯光就能得救了。
有人追来了。她听得到,于是更加拼命地带着弟弟逃亡。
“Nara——!”
金色的秀发倏地在暴风雪中散开,融入一片洁白的天地。姐姐伸出了手,大睁着眼睛呼喊,他听不到她喊些什么。她将弟弟推入枯萎的野蔷薇丛,然后向后退去。规定了新的道德的男人们抓住了她。暴风雪将一切都遮蔽了。
蔷薇丛簌簌地抖落积雪。残挂的枯干果实和小叶掉落在他的发间,冷冷地融化。
咯吱咯吱,皮靴踩碎积雪,踩倒了野蔷薇丛,小小的钩刺勾着他的粗棉布披风。暴风雪似乎止息了,风变得温柔起来,在枝叶间徘徊。男人拍掉肩头的积雪,在野蔷薇的怀抱中,看到了与积雪一起沉睡的金发少年。他蹲下去,轻抚那柔软冰冷的面颊。
“喂,Carlyle。”
“爸爸妈妈和姐姐,他们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去了哪里?”
抱着有半个自己那么高的水罐坐在苹果树下,Carlyle问道。哐当哐当地敲打木板的男人停下手,温柔的深绿眼珠在孩子的身上停留片刻。阳光照融了雪。山里异常寂静,偶尔有一点雪啪嚓地跌落枝头。偶尔会蹦跳的松鼠也没了声息。
“离开这个镇了。放心,他们有更好的去处。现在这里已经不是适合人们生活的地方了。一切都在改变。主教的军队包围了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攻打进来吧。”
“为什么老爷不走呢?”
“我喜欢这里。”站起来,他的黑头发柔软地自肩头滑下,宽阔的额和高挺的鼻梁清晰地在冬日阳光中凸现出来,“安宁。我的老师也在这里过了一生,我当然也要这么做。Carlyle,以后你和我一起生活,我教你魔术,也教你草药。这样,老师的智慧就不会后继无人……而且,我要创造更伟大的魔法。上帝也做不到的,我能做到。”】
“不管怎么说,一次采购这么多东西还是太夸张了。还是一周采购两次吧。”
“好重啊!”
许琮费力地将装满食材的购物袋塞进车后座。这辆老爷车还是Jose十多年前一时兴起买来的,使用次数不多,虽然没什么大毛病,但开在大街上还是显得太过怀旧了。会开车的也只有Ile而已,Jose根本就是一个机械恐惧症患者。
“糟糕,又不能点火了……”
“我不要提这么多东西走回去啊……喂!哎呀!”
因为吃惊,许琮失手让一袋苹果滚了下去。Ile探头出去看,只见许琮追着几只滚远的苹果跑过人行道,和几个步履匆匆的男人擦撞了。许琮晃了一下,回头看着男人们离去的背影,突然睁大了眼睛。Ile还没来得及离开车子,他风一般拔腿追了过去,消失在密集的人流中。Ile大声喊他的名字,在街道上来回寻找,暮色渐浓,人影越来越稀薄。
哈德逊河的水透骨地冰。
水与火本就不相容,许琮此刻坠入的是专属于他的地狱。一团青蓝色火焰裹着他下沉,火苗缠绕飞舞,拥着他护着他;河水的压力增大,火团抵挡不住,一点点一点点地消灭,变薄,削弱。神智尚未恢复的许琮无法着力增强火焰,一旦火苗熄灭,他的生命也就到此为止。
啪的一声,又有沉重的物体投入水中,激起水花。那黑黢黢的物体如一条灵活的海豚般向许琮游来,在深深的水底伸手去抓许琮的衣角。还未碰到衣角,那只手就被滚烫的火焰灼伤,缩了回去。虽然能量所剩无几,火焰还是在本能地保护着自己的宿主——那人不死心,又抓了一次,穿过寒冷刺骨的河水,被灼人的火焰烧伤,死死地揪住许琮的衣服,将他从河底拉起来。做到这里,他无力再上浮,扬起脖颈,发出求救的呼唤。倏地,一道耀眼的亮光自河面疾驰而过,硬是将哈德逊河刚刚融冰的河面一劈为二。
摩西分红海……
被巨大的力量拖出河底的许琮和Levi重重地摔在湿嗒嗒的地面上,仿佛两尾半死不活的鱼。Levi的右手被许琮的火焰烧得惨不忍睹。他咳嗽着爬起来,去摸索许琮的颈动脉。
“他没死。”
Jose把他按了回去。Levi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摊开四肢,颓然躺倒。
“你来得真是时候……”
“我追着你出来的。许琮的火焰波动我感觉到了。”
黎明还有点遥远,天边灰白灰白的,陈旧的冷空气刺得呼吸道疼痛不已。Levi死了一样躺在原地,看着默然的天空,Jose俯下身检查许琮的情况。一分钟后,Ile抱着两床毛毯凭空出现,将一床扔给Levi。
“裹上,我们回家。”
“我没想到这孩子这么莽撞。”
“许琮的性格有点极端。”Eva小声说道,缠紧纱布,一层层地包上去,“但是个好孩子。你得好好对他喔。”
“我知道。”
“他其实很喜欢你的,只是不够直率罢了。”
“真的?”Levi瞪着她,“你不是安慰我吧?”
“人家已经醒了,你自己去问不就清楚了。去吧,他应该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敲门的时候,Levi紧张得喘不上气来。他对许琮动了真情,已经到了患得患失的地步。房间里没有回应,他等不及,擅自推开门进去,看到了坐在床头抱着鸭绒被发呆的许琮。这样看起来,真的只是个十九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抵抗不了。悄悄走过去,Levi犹豫片刻,坐到床边,唤起他的注意。
“许琮?”
“……是你啊。”他呆呆地转过头来,眨了眨眼睛,将视线落在Levi的手臂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烧伤很严重,是吗?”
“不严重。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
“就算能恢复,也会疼。”
“我不怕疼。”
许琮静静地注视他,微微笑起来,长长的睫毛扇了扇。“你真好,谢谢你。”
“我不好。”
Levi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只是对你好,不是因为我本来有多好。我也做坏事,也被人诅咒,直到现在都有人在诅咒我。许琮,你应该已经知道了Hypatia所有的住客都曾是被供奉的神明,除了Ile和你。那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知道。Ile说这些事不可以问。”
“他们都不愿意说,但我不在乎。七百多年前我曾经是被秘密地祭拜的神,那时他们献上食物、血和祭牲给我,央求我保护他们战无不胜。然后他们战败了,抛弃了我,指责我,说我没有尽到神明的责任。人总是这样向神明要求一切,总以为神明就什么都能做到。战败的他们改信别的神,我的庙宇倒塌了,我独自过了几百年,终于明白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我了。”
“然后呢?”许琮凝视着他的祖母绿色眼珠。
“我离开了庙宇。不再被人信仰的神就只能到处去流浪,期望着遇到另一群信仰自己的人,再安定下来,享受供奉。真是,说是人求神,不如说是神在靠着人存活。我的运气不好,没有人需要我了。”
“但是你很厉害啊。”
“时代变了。时代创造了新的神明,他们更年轻更能干,吹动风帆,帮助商贸,连接七海,让人类繁荣富有。总之,我不想再坐在庙宇里等着人类的救济,我决定像人一样活着,不再做委曲求全的神。这四百年来我一直这样活着,也遇到过很多和我境遇相同的神,多数都非常落魄,四处游荡,不明白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该去哪里安身立命。能来到Hypatia的,都是幸运儿。Jose开了这个退役神明救济所,已经前后帮助了近百位倒霉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