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柔软的丝绸般荡漾的水波在河面上的一个点汇集,捧成花瓣的形状,水滴飞溅,温柔无声。方才沉入水底的黑影被这佛陀之手般的柔韧力量托了起来,脱离黑暗的水底世界。乌云稍微散开一些,惨白的月光照着一张毫无生气的脸。随后,水花啪地一声四散,千万滴水珠将失去生命的躯体笼罩在内,凭空消失了。
“从哪里捡回来的?”
裹着睡袍下楼检视Jose半夜抱回的年轻男子,Levi大为吃惊。Jose倒是有救人的癖好,但救个死人,什么意思?
“还有救。”麻利地脱掉眼睑紧闭、呼吸全无的年轻人的衣服,Jose将手心按在他的心口,顿了顿,“我遇上了BlackSnake。他们在对这个人处刑。”
“何苦和那帮家伙搭上关系?也不知道这人做了什么,竟然要被他们追杀。”
“不知道。总之不好见死不救,救回来我还有话要问他。”
Levi点了点头,将蜡烛点亮,挨近Jose。Jose的手拂过被水箭穿出的窟窿,血肉模糊的伤口逐渐愈合,光洁的肌肤连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但是,他仍然没有呼吸。Levi伸出手去试他的脉,也感觉不到跃动。
“怪了……普通人经过你的手,应该已经救活了。”
“怎么回事?”手指停留在冰冷的皮肤上,Jose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在烛光笼罩中躺着的年轻人有着安详的面容,日耳曼式的脸上毫无痛苦之色,鼻梁的弧形高挺饱满,肤色洁白。他看起来年轻而锐利,如果不是失去了生机,一定是一个聪慧漂亮的青年。Jose默默地看了他片刻,起身去壁炉架上寻觅一番,拿了把小刀过来。跪在地毯上,他没有理会Levi惊讶的眼神,挥刀割伤自己的手腕,将滴血的伤口凑在年轻人的嘴边。血一滴一滴流下去,滋润了他的嘴唇,将苍白的唇瓣染得殷红。慢慢地,血流入了他的喉咙,流入了他的身体。
一声微弱的叹息自紧闭的双唇中发出。眼皮掀了掀,他醒过来了。Jose舒了口气,抓住他的手,将绑了绷带的右手放在他的额头。他不安地移动黑眼珠,看着Jose。
“你安全了,不必害怕。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Ca……”模糊不清地发了一个音,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艰辛地呼吸着,半晌才接着说道,“Ile……”
“Ile。”Jose点了点头,以手心盖住他的双眼。催眠术发挥作用,他沉沉地睡着了。
轰隆隆。轰隆隆。
炮弹落在不远处的房顶,将好端端的房子夷为平地,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大坑。就在隔壁的隔壁,前些天炸出来的大坑蓄积了水,已经消散了硝烟味。伦敦默默地、坚忍地承受着来自海峡彼岸的狂轰滥炸,承受着在自己头顶徘徊的死亡阴影。
沉睡了两天的年轻人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扯着被单蒙住头,钻进了床底瑟瑟发抖。在窗边观察外部情况的Jose感到哭笑不得,蹲下去拉一拉被单露出的角。
“你怎么了?放心,轰炸影响不到我们。”
“……轰炸……?”
他发出沙哑的声音,将床单扯下来一点,眼睛里写满怀疑。Jose更加莫名其妙。
“你不知道伦敦现在正在被希特勒的飞机轰炸?”
“伦敦!?”
愕然地睁大双眼,他扔掉了床单,踉跄着爬起来,扑到窗口去看。拧着窗栓,晃荡窗框,他费尽力气却打不开窗户,一脸焦急,嗵地跪倒在地板上。Jose赶过去扶起他,只见他失魂落魄、眼神呆滞。
“你有哪里不太舒服吗?去床上躺着,来。”
温柔地将他扶回床,捡起被单为他盖上,Jose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膝头:“有什么问题说出来听听,或许我可以帮你。我看你似乎不太好。”
“……这里,是伦敦?”
半响,他终于开了口,语调轻缓,木木地。Jose皱起眉,感到某处不太正常。
“当然是伦敦。我从泰晤士河里捞起你的。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要去的是纽约。”
“纽约?美国的纽约?”
“是的。”黑色的、细长的头发滑下耳后,薄薄的嘴唇突然颤抖起来,“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再也……”
伏在膝头,他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哭得双肩颤抖。Jose不知所措,只能抚摸着他的肩头,一如母亲安慰孩子。温柔的触摸也没有令他止住哭泣,他只是哭、流泪、哽咽,似乎失去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怎么觉得你这次捡了个麻烦回来?”
Levi直截了当地将Jose堵在楼梯下方,诘问道。Jose默默无言,端着托盘,将头颈一摇,示意他让开。Levi不让,叉起腰来,嘴唇的线条绷紧了。
“这样不行。空袭已经让人神经紧张了,又加上这么一个不知道是精神失常还是失忆的怪人!就算你可以不眠不休,西村桑、Eva和Martti他们总是要休息的。在当前的形势下,西村和Martti每天的体力消耗都用在维持Hypatia上,总是半夜听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怎么睡?”
“那你打算怎么办?割断他的舌头?”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垂下眼睫,Levi看着描花中国托盘内的红茶、牛奶和饼干,轻声叹气,“但是你不能放任不管。人是你捡回来的,你得负全责。就算你是房东,房客的利益总要被保障吧,你说呢?”
“我会想办法的。”从Levi身边挤过去,Jose侧身瞥了他一眼,“他是被那些人逼上绝路,才导致精神崩溃的。既然如此,我首先要对他负责。我去把他的房间隔离。”
上了楼,端着托盘,小心地以手肘将门推开一些,Jose在门口停了一停。
“Ile?你好吗?我拿吃的来了。”
无人应答。他已经习惯了,进入房间,将托盘放在桌上,关好了门。床上隆起一团,被下的人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沉睡,无声无息。Jose坐到床边,在鸭绒被上叩了叩。
“你好?我可以进去吗?要吃早饭吗?”
“……&%*(…………”
极其微弱、含含糊糊的语言流出一串。听起来像意大利语。但语言对Jose来说并不存在意义,他听的不是外在的言语形式,而是内在的表达符号。既然连他也听不懂,那么这就不是语言,进一步说,不是用于表达有规律的、理性的、完整的思想的音节。
“你这样我什么都听不懂啊。”Jose无声地叹着气,将包得紧紧的鸭绒被掀开。蜷缩在内里的Ile以双手护着头部,像身处子宫一般缩成一团。感到忧愁的Jose将手感温暖的鸭绒被再次给他盖好,露出头部,然后情绪低落地凝望窗外。天依然是灰的。如果非要看伦敦的天空,那么你肯定会失去色感。情势所迫,除了伦敦,所有的门都关闭了。关掉通向巴黎的门的那一刻,不仅是Levi,连他自己也深深地悲伤起来。被切断的是往世界各地的通途。现在,即便是经历了漫长历史的他,也不得不被囚禁在有限的时空中,面对灰蒙蒙的天空。
“每天早晨,醒来的那一刻,我都在思考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在林林总总的可能性中,人类为什么总是去选择最为坎坷的那一种呢?哪怕世界因这场战争而毁灭,我也会继续存在,时光的移动对我而言如同河流流过脚踝。最可笑的是,我知道这场战争不会毁灭世界,反倒会令现有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获得新生。但是,即便世界新生了,死去的人,流出的血,却是不容逆转地永远失去了。我不能清晰地描绘未来,所以,就算是我,也该有权哀悼他人吧。”
裹在被内的Ile应该是听懂了这番自言自语,突然安静下来。Jose慢慢地俯下身去,将右手手心按在他的额上。
“我,你,以及外面的那些人类,都在十字路口等下一班车的来临。”
一双无情绪的、乌黑的眼眸被温暖的手心遮住。Jose慢慢移动手指,施加安慰。
“我现在的能力只够维持Hypatia,保证这里与外界的战乱隔绝。如果强行在Hypatia内部再隔出一个空间,我会承受不住的。也许几个月还能坚持,但是,这次的战争,不是几个月就能结束的游戏……”
闭在眼睑底下的眼球转了转,触动了Jose的手指神经末梢。他重重地吁气,抚摸着Ile的眉骨、眼窝,不知不觉地习惯了那样的肌肤触感。不管模拟人类到什么地步,终究还是和真正的人类不一样。如此温煦、仿佛掺入了揉碎的雾霭般的感触……
“暂时,只是暂时,把你的那些痛苦交给我保存吧。做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快乐的人吧。交给我吧……”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寒冬将小溪冻结了。冰面下依然有缓缓的水流,非常非常地冷,快要死去了似的。温暖的阳光将冰面照融,水流找到了希望,抖擞起身体,腾空而起,奔向那缕光芒。水流随着阳光升上了天空,冰面依然是冰面,冰之下,只有空枯的河床,再也没有了潺潺的呻吟。
“艾森豪威尔将军参加总统竞选……”
“……堪比三十年代的经济大危机……”
“……罗斯福……回归……”
所有调频都充满噪音,调来调去,剩下的全是白噪音。Ile侧耳细听,剪去几公分的头发自肩头滑下,露出白皙饱满的额。他凝神调着,红润的嘴唇弯出柔软的弧线。几分钟后,他放弃了,狠狠敲打一下老旧收音机,它沙沙作响了几秒,彻底安静了。
“呀,坏掉啦?”
Eva从旁边路过,见怪不怪地瞥了一眼,裹紧天鹅绒晨衣进了厨房。西村桑从楼梯拐角处走过来,将拐杖头在Ile的头顶轻轻敲了敲。
“别守着这块石头了,它的寿命已尽。”
“但是……”
气恼地抱起收音机,Ile将它上下左右晃荡一番,只换来咯吱咯吱的空虚声音。Jose突然出现,接过收音机看了看。
“坏了。去买新的。”
“去哪边买?”
“如果你等不及,我下午从伦敦买一个回来。要是能等,我们可以去买美国的新型号。”
“美国!”
“美国?”
西村桑和Eva同时从厨房里冒出头来,异口同声地嚷道,各自睁大眼睛、扶着下巴。Jose随手将沉重的黑色老式收音机放到桌上,对他们两人微微一笑,瘦削的脸庞难得浮现出开朗的神情,眼角聚起了笑纹。
“Levi已经在美国找到合适的地点了。明天我们就做新的通道,通向美国之门。”
“通向美国的哪里?”Ile激动地问道,眼睛闪闪发亮。
“纽约。”
Jose平稳地说出了这个城市的名字。说出的同时,脑海中传来一阵激荡。那是被他强行压缩隔离的记忆在喧嚣,想要与这个词合为一体。旧大陆的时代即将终结了,一切的美好,一切的进步,一切的希望,一切的未知的黎明与难测的曙光,都在那广阔的新大陆。
第7章:The Star crossed lovers
不作声地折起报纸,盯着尼克松的脸看了几秒,Jose将它翻过面压在餐桌上。Ile放下了盛着煎蛋的盘子,将胡椒瓶放到他的手边。
“不吃早饭吗?”
“啊,对不起。其他人呢?”
“今天Eva说头疼不来吃早餐了,西村桑吃好了,去采购。嗯……其他几位,老样子,神神秘秘。”
“算了,按时交房租就行了。”
Jose漠然答道,将胡椒撒在煎蛋上。多数时刻,Jose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很少发火,当然也很少笑,情绪波动少得可怕。所以,虽然他待人处事的态度温和又有分寸,却不是那么招人喜欢。Ile不知道他是有意压抑还是天性如此。如果是有意压抑,未免也太痛苦了。此刻,Ile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太好,便借口说去看看Eva,离开了餐室。伴着楼梯的细微咯吱声响,他边走边思考Jose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开心。抬起头来,已经到了Eva的房间。
“进~~来~”
敲了门,里面传来美人娇滴滴软绵绵的应答。Ile很谨慎地推门入内,房间里昏暗一片,只开了床头的台灯,Eva躺在加了枕头和垫子的法式大床上,呆呆地欣赏自己的指甲。Ile拉过一只镶蕾丝的小脚凳,坐在床边。
“还好吗?”
“不好。”
“……对不起,我多此一问。要吃点什么吗?”
“不要~”抓起心形软垫抱在丰满的胸口,Eva突然翻过身,将脸埋在枕头里,“真想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什……什么?”
“为什么死不了!我受够了!谁愿意每天过着同样的日子?谁愿意就这样活到世界尽头?既然能被创造出来为什么不能被消灭?究竟是谁创造了我,这么憎恨我?”
“你为什么这么想?要不要说出来,或许我能开导你……”
“你?”她倏地抬起头,拨开散乱的红发,睁大眼睛盯着Ile看,“你开导我?”
“对……”
“哈哈哈哈哈!”
Eva抱着肚子大笑起来,然后猛地拉起被单蒙住脸。Ile怀疑自己说错了话,思来想去却觉得没什么错,只好局促地等她笑够了自己开口。
“我说你啊,不需要别人开导就不错了。这么没有自觉可不行哦。Jose为你做了这么多,却什么都不让你知道,也太溺爱了。孩子,真正需要被梳理一下的是你。”
“为什么?”Ile糊涂起来,不自觉地将头发捋向耳后。Eva定定地凝视面前的青年,似乎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什么奇妙的东西。
“你去和Jose接个吻,就什么都明白了。”
接吻……
接吻就是……
碰触。
关掉电视机,Ile心慌意乱地转身进了厨房。电视中的接吻镜头对他没有任何帮助。打开收音机,流淌出来的是卡朋特的歌。靠近你……如何靠近你?
“啊,你在这里。我来找点喝的。”
Jose突然出现,打过招呼,去冰箱中寻找汽水。Ile愈加心跳过速,靠着流理台,低下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Jose瞥了他一眼,走到Ile面前,右手撑着流理台。
“早上我的状态不好。你知道的,起床之后我都……抱歉,是不是让你觉得不开心了?”
“没有。”Ile低低地回答。
“其实我也没想到尼克松是如此愚蠢的家伙。”将左手插在腰间,比Ile高一头的Jose扬起脸来,望着窗外胡桃树闪烁的的枝叶,“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是,历史这东西,还是不要提前知道得太多比较好。我也想通了,由他们去吧。希望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Ile嗯了一声,突然感到和他靠得这么近,令自己很不自在。太奇怪了。他下意识地又后退一点,再也无处可退了。Jose益发感到他不太对头,拍拍Ile的肩膀。
“被Eva的情绪爆发传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