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这件事要被第三个人知道了。
首要考虑的问题是——第三个人,值得信任吗?
我又看了罗特一眼,他仍然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没有窥测和试探——配上他那张脸倒是十足让人愿意亲近。
好吧——我慢吞吞的开口:“如果你觉得很荒谬的话——我也不打算辩解,因为就我所查到的一切事情来看,确实——它确实很荒谬。”
在我说完这句话后,我又停顿了几秒钟,罗特的神色严肃起来,眼神坚定。看来他是认真的——这倒好,我心想。但愿接下来他的反应不要过于激烈。
“罗特,你知道德拉希尔·艾弗里尔斯教授吗?”我示意R4调出一张德拉希尔的照片投放到墙壁上,罗特瞟了一眼,又回过头来专心看着我:“听过,十五年前最富盛名的生物工程科学家——病理学家——以及药学家。小东西,他和你要讲的故事有什么牵连吗?”
我点点头——关系不大,但确实有一点联系。
“他曾经发表过一篇不为人知的小论文,那是他成名之前——”R4把一篇名为“论神经细胞剥离融合可行性分析”的文章投影在墙壁上。我敲了敲桌子,于是R4会意地把整篇文章大致解释了一下(——对于罗特这个外行人——是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看他此刻表情就知道了,这篇满是专业术语和自创词汇的论文对他而言太难理解了)。
罗特领会得很快,一旦用更加通俗的语言解释过后——他立刻能够把所见和所听融汇贯通起来。他考虑了片刻,说道:“这个理论的两面性非常大——既可以用于治疗——”
“是的。”我很高兴罗特领悟得这么快。连R4也惊讶的摇晃了下他的机械臂——要知道当时我们都出为了理解这篇论文及其可能带来的影响着实费了一番苦功夫。
“——既可以救人,也可以让人无限痛苦。”我慢慢的说道。语气平淡。可是这句简单的陈述句在罗特那里却激起了极大的反应。
罗特的声音猛然加重:“你是说,有人——利用了这个理论——你的病和这个有关系——?我的理解正确吗?”
R4呀了一声,他绕到罗特身旁,说道:“罗特先生,你比我想象得要聪明!恩,聪明得多!”(——这是R4式的赞美,当它这么说到时候——至今只对它的另一个制造者卡伦说过同样的话——就代表他认可了你智力上的发育——虽然说话方式看起来像是要打击你似的)
我点点头:“对——是这样。我的病,如果你调查过,应该知道,是在我十几岁的少年时代突然爆发的——没有专用药,没办法根治——只能靠另一种药物抑制。”
罗特的神色沉得很厉害:“你是说有人对你——?”
“大概。因为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对第一次发病前后的记忆相当模糊。”我淡淡的笑了笑,示意罗特稍安勿躁:“早年间我在梅森家的行动被抑制得非常厉害——曾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连人身自由都没有。我花了两三年,逐渐让梅森将军放下警惕——这时候我可以单独的出门了——我外出读书,然后入伍。”
“你大概很好奇我为什么一心想死似的接那么多危险任务。”
罗特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一部分原因是情非得已——梅森将军手上有唯一可以抑制我病情的药物,另一个原因——是的,一年前开始,我的调查终于有了大的进展。”我没再看罗特,所以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我开始明白我的病在生理学上不应当称之为病,因为它不是机体的自然异变或者腐坏。它是人为的强加进去的——这种病——倒确实和血液有一点关系——举个简单例子,我的血液不正常——这种不正常让我每个月都非常辛苦的忍受某种病痛——并且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但是血液可以更新——通过自身代谢——”罗特谨慎的询问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R4点点头:“对啦——罗特先生——正常的血液——有这样的功效。但是主人的血液——造血干细胞——全部已经被毁掉啦。”R4的口气仍然和平时一样愉快,这让它嘴里说出的恐怖结论变得不伦不类起来——早知道该给它的情绪模拟器升级才对,我心想。
罗特没有说话,而四周的空气好像瞬间冷却到了零度一样。
“我的身体检查都是经由梅森家族的私人医生完成——那时候我也没有办法自由的去公立医院彻底检查——或者说,即使去了,医生们出于某些立场,也未必会告诉我真实情况。”
“直到一年前,梅森将军认为我已经被驯服了——是的,在那几年内我以罕见的效率和完成率安静的、乖巧的执行着他私下交给我的每一个任务。于是,我可以有半天的休假——我利用这个机会,开始无偿献血。”
想到这我笑了一下:“事实上,我的血是绝对不合格的,但是每隔三个月我仍然会去一次。因为医院会提供一张详细的血液分析清单——梅森将军认为那不会透露什么——但,事实上谁又知道呢?某些不为人知的细小成分的变化,浓度的改变,确实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我想罗特想在急于想说什么,因为他的表情终于不那么沉稳——然而他还是极力压下他的焦虑,示意我继续(——老天,这次我说的可够多了!我心想。)
“而一年前开始,我反复前往K_3星系执行任务,并在任务过程中因为重伤——而不得不在军舰上临时大量输血——是的,现在明白了吗?输血意味着换血——”
罗特终于忍不住了。他愤怒的打断我:“这样可能会死!换血!你怎么想的!”
我叹了口气:“嗨,冷静点。我别无他法。医院不会为我换血——梅森家给他们的压力——我想很大。”
罗特低声咒骂了一句。
“值得庆幸的是,两次大输血,通俗的说,不好的血液被换掉了大半——而且是在梅森将军掌控不到的战场前线——保证了绝对的安全和有效。之后我开始有计划的减少每次用的药量——首先是一次两片,后来是一片,最后是二十毫克——如同我和R4猜想的一样,恩,梅森将军提供的药物可能是某种促进我体内血液坏死的酶,并且能至人上瘾。”
“这就是我不再吃药的原因。”
过了半晌,罗特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内响起:“小家伙——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非常坚强——。”
——哦,你也比我想象得坚强,罗特上校。我以为你听完这个耸人听闻的小故事后起码会跳起来怒揍我一顿呢,我心想。
“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方法——”片刻之后罗特得出一个结论。接着他问道:“如果你——没有被卷入这场政治联姻,我猜最多再过两年,要么你早就死在战场上;要么等血液完全替换过后——并且——运气足够好地活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打算开溜了是吗?恩——假装一次意外事故,抢一艘巡航艇带着R4浪迹天涯之类。”
我有些意外他的反应,随后哈哈笑(——很少我能这样发自内心的笑)道:“恩,是的,我是这么打算的。”R4在旁边补充道:“不过我们不打算抢一艘巡航艇——那样成本太高了!我们打算混杂在星际开拓团——全是疯子和走投无路的无家可归者之间,去其他星系转转,我想那会非常有趣的,是吧?主人!其实我很期待的呀~!”
罗特默默的舒了口气:“呼——”。他看着我疑惑的眼神有些释然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坦白道:“我只是高兴——嗨,你还在这里。而且,我想我会是一个好帮手——看起来你或许不需要真做好和流氓们浪迹天涯的准备了。”
——那样R4会伤心的!我心想。不过没打算反驳。看起来,罗特的意思是——
罗特潇洒的朝我反手敬了个礼,笑道:“小家伙,让我来帮你吧。我想——我愿意——是的,不需要交换任何条件,单纯的——请让我帮你。”
罗特愿意无偿的帮助我——这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我想了一下,觉得在立场上来看这件事儿对我完全不吃亏——于是我说:“如果你确定的话——我不想拉别人下水,事情已经够麻烦了——”
R4的光学显像管疯狂的闪个不停,不知道它现在是正在肚子里疯狂的骂我(——它倒是不敢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还是对罗特的入伙感到兴奋。
听到我模棱两可的回复,罗特笑了笑,毫不在意的说:“恩,没关系,你知道——我很擅长惹麻烦——更擅长解决麻烦。如果这一切可以结束,而我恰好又能出一份力的话,我很愿意。特别是,对象是你。”
我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所以事情大概就定下来了。罗特认为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找出我的病——找出一种彻底的解决方法(尽管,那很困难——否则我也不会用换血这种荒唐的办法来试图改善自己的身体条件了)。
其次,是继续调查西特家族,及其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之间的关系。(“我不确定,但是——它们恐怕是相互联系的。”罗特说道——他和我想得一样。)
确定要干什么之后,加上一口气说了这么话,我感到有些疲劳,于是我让R4把罗特领出去(“罗特先生,想看看我们收集到的资料嘛——还有关于主人的特别消息!——来吧!只要你给我一罐儿天然机油——”),自己倒头又睡着了。
只是睡前我有些奇怪,心想,罗特居然不问问哥哥和这件事之间的关系——真奇怪。
哥哥。我默默的念了一边他的名字。然后彻底昏睡过去了。
在大约五个月前——当我带着R4只身来到海威尔家的时候,心里满满盘算的是如何在这个——资料上显示非常难以对付的——海威尔下任当家手里弄到一点弄让梅森将军心满意足的情报。
我并不害怕——但是,却感到十分的茫然。唯一支撑我行动下去的,或许正如同那个时候我对罗特所说:“我是为了自由。”
而在五个月后的现在——我瞟了一眼身旁罗特(他此刻正观看由联邦公共电视台直播的皇家塞班VS爵士公牛足球赛——总决赛,时不时的吼两句“哦你这个傻瓜——快点射门——!”)
……真是非常奇怪的发展。
事情的走向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梅森将军可能想不到他处心积虑想对付的男人在不久前刚像我伸出橄榄枝。我也想象不到自己居然和身边这个男人开始保持一种微妙、和谐的关系——那天晚上之后,虽然——相处方式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但感觉,感觉上又有些不一样。
罗特注意到我若有所思的目光,他终于舍得把黏在屏幕上的眼睛收回来了——说道:“唔——很无聊?你好像不喜欢看球赛。”
谈不上喜欢——谈不上不喜欢——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爱好。我心想。
“对了——”罗特眼睛一亮,拖长了声音,有些不怀好意的说道:“我有没有告诉你,下周五晚上萨菲尔酒店有一场重要的订婚仪式需要我们前去参加?”
“哦,倒不如说,你可以去看看穿西装的猩猩长什么样儿——查尔斯·西特,虽然他经常被和我、你哥哥相提并论为联邦三位年轻的俊杰——但我和你哥哥私下里都——是的,虽然蒂尔没说过,但他一定也这么觉得——那家伙,就是头猩猩——无论是长相还是智力水平来看。”
罗特眯着眼,笑得一脸坏样:“哦,老熟人,要结婚了——真好奇他可怜的妻子长什么样——”
我非要去?打从心里不想见人——除非任务需要,不然我宁可一个人呆屋子里——就上次我自己的结婚经验来看,所谓上流人士的婚宴,不过是打着庆祝的幌子,各方暗地里各自联系,疏通关节的心照不宣的一次盛宴——没人关心在神父面前宣誓的新人到底相不相爱——或者——也许他们结婚之前还没见过彼此一面呢。
我不情不愿的眼神儿显然泄露了我心中的小小想法。罗特一脸怂恿的挨着我坐过来,说道:“当然要去,我要让别人看看海威尔的婚约者是怎样优秀的人——恩,我当然不是存心打击查尔斯——我坚信他的妻子也很优秀——”
……
很快到了罗特口中的周五。最后我们还是打算——姑且去一次。因为查尔斯·西特,正是那位被罗特圈定为军火走私及军部机密设计材料失窃的头号嫌疑人。“虽然我很怀疑——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他不像能干这么聪明事儿的人”罗特皱着眉——他表情严肃认真,但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像调侃。(“不,这可不是调侃,我是认真的,小家伙”)
“R4,中和反监视窗帘影像,我要看看里面的情况。”
晚上七点,距离正式宴会开始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和R4此刻正站在垂直距离200米以外,另一栋高达五百米的建筑物的顶端——它的正对面,就是今天晚上即将举行西特家年轻继承人婚礼的萨菲尔酒店。
以往我呆在楼顶上——夜晚,伴随着呼呼吹的的大风——而且神情还很严肃,那么多半是要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例如狙击某个被军部盯上的倒霉鬼。
R4读取到了被屏蔽窗帘(可以防止一般性的远程监视器窥视到房屋内部的新型装置)内部的信息:“三个人,两个持有武装器械,一个——唔,主人,真的很像猩猩!”
……可怜的西特!我默默翻了个白眼。
几乎同一时间,我的耳麦里响起罗特的声音:“嘿,情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我说:“保险柜在三楼——是的,右边第一间。不确定里面有几个人,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