檄文一出,举国大惊。到底是朝政之事,秘辛之闻,除了那些权臣外,寻常人哪里知道这些事?故而,即便有人对去年三州叛乱心存疑惑,也着实没有把这一切联系到索翰华的身上。
对于文华亲王,民间只是听闻到一些细枝末梢的传说而已,如他倍受圣眷,如他才俊百巧,如他性情温雅,只除了去年太后薨逝,这位王爷因为没有赴京送葬,而被皇帝怒斥贬责。
皇帝的诏书里,又罗列这位王爷的十数条大罪。
就在民众还未对这些罪名反应过来时,北方三州又传来了一条告令——如同应和皇帝的檄文般——道是,天子失德、民心不稳、国势衰微,今皇帝索韦昶已然不配真龙之身。年初时,栋丘又降天雷,城北五土庙内出现了镇国之宝“社稷旋斗极日月五足山河鼎”。
三州府顺天意,应北聿国民心,拥立索翰华为三州之王,建“北庭”,以剿伐旧国之主,定大聿江山之稳固。北庭之都,定于福泽之地栋丘城。
而三州拥王,自是少不得拥王之大典。
随着朝廷与“北庭”两方的檄文与告令发出,原本缓和下来的南聿凉水一线战事又再度卷起。大将军李岩等人于战场上不能脱身,只发出将军令,率自己的部伍,誓拥索翰华为王。
居战场千里之远的栋丘城,没有收到多少影响。民众对于三州拥王一事,反应虽然各异,但到底多是只想着能够早日安定便好。或许在不少数人来看,索翰华与索韦昶都是皇家之人,换哪一个人做皇帝区别并不大……只要战事不会波及到自己。
当然也有不少文人儒士,则多是对索翰华进行笔诛墨伐——不过是为快意空谈,于双方局势影响不大。
“十天之后,便是良辰吉日。”
净念听着北门掬讲说的一些事项,忽出声道:“我,做什么?”说来男人教导了他许多知识,他的武功也在不断地激进,可除了去年参与了蓝苍族的战事外,他几乎没有帮上男人的忙。
反观他的兄弟们,听非莫提起,除了最小的索临台外,都在不同的军营或四翼部内担起了职责。
北门掬笑开,心下觉得这个少主子一年来进步得极快:“少主子,自然只要做好王太子便可。”
净念沉默。
北门掬又道:“只是……作好王太子,首先得有力量与追随者。”虽然此时谈论这些尚早,但作为净念的谋臣与师长,将来的事宜自然得早早地算计好,“故而,少主子不单只学习这书本上的知识谋略,更要用行为获得实在的力量与追随者的甘愿。”
闻言,净念思索起来。他想的,远不如北门掬这么深远与复杂。
“得到力量,”他问,“和追随者,就能做好王太子吗?”他的关键在于,这个“好”。以净念目前还不算太过成熟的想法,他若能够为男人分担些什么,就必须得“做好”属于他的职责之事。
“那些只是做好王太子的基础。”北门掬这般答道。
净念低下眉,淡声道:“帅强足叛。所以,是要得到军权吗?”
北门掬意味深长地回:“有些事,且不能言明。少主子,你自己是怎样想的呢?”
“我知道了。”一席话完毕,也让净念在心底做出了某些决定。
对于净念的反应很满意,北门掬想了想,又补充道:“少主子也知‘帅强足叛’,故而,凡事得有度量。”虽然目前看来,索翰华对于这个孩子是全然的信任并寄予了重望,他还是……提点这人行事温和些为妙。
净念却没有理解北门掬的意思,只断然回道:“不会的。”
北门掬怔了怔,随即释然……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子正三刻。
当索翰华推门而入,看到少年匍匐在灯下写着甚么时,着实意外了一把。除了特殊的时候,净念总会在子时前入睡的。
“写甚么呢?”男人轻笑,走至少年的身边。
净念抬头注视着男人的眼睛:“谬。”《谬》正是天甲残片上记录的断章,主要是关于一些谋略伎俩。
索翰华更是意外,以他对少年的了解,这孩子应该是对那些心法兴致更大一些吧?
“为何忽然对兵法有了兴趣?”
净念整理了下想法,言简意赅地回答:“做好王太子。”
扬了扬眉,索翰华沉沉地笑出声:“北门掬对你说了些甚么?”
净念微睁大眼……父亲,真是很厉害。
索翰华将他的一丝不明显的表情波动收入眼底,只用着几分纵容的语气道:“既然吾儿想要做好这个王太子,那为父且看你他日的成就……若有不明白之处,皆可告诉为父。”
净念点了点头,心里隐隐地有些轻快。
“吾儿……”索翰华将人轻轻地拥起,“那天甲子留下的心法,为何不见你练习?”
【七七】千秋史
为何没有练习天甲子的心法?男人的问题,让净念静了下来。说到这心法,温和绵永,与迦空心法能极好地应和起,本该最适合他阴寒的体质。故而索翰华才会疑惑,以净念对武学的痴狂,早该就学习起心法了。
“有甚么是不能对本王说的吗?”索翰华抵着少年的耳,轻轻地咬了一口,“原来吾儿真是成长了,也学会了藏掖心思。”
不是藏掖心思。净念这般想,遂道:“我不知道……”
“嗯?”
“不知道怎么说。”
天甲子的心法,净念确实曾尝试过习练……却意外地发现,那一套心法能够激发声音的异能。
尽管那样声音的能力,若能控制得当运用的好,会是异常的强大与厉害。
但他不喜欢那样的力量,甚至可以说,是切切实实地,厌恶。何况,他这世的体质更是特殊,每每激发那种声音的力量,身体就会受到极大的损害。
所以,他放弃了练习那套心法。面对男人的问题,却不知道该怎样去解释。因为要说的事情,牵扯了太多方面,以至前世今生。
索翰华眼神渐渐地冷了下来,凝视着少年木然的面容,阴霾的情绪在渐渐地扩散整个胸腔。他还记得前次,少年久不能愈的内伤一事。头一次感觉到,这个孩子身上的秘密,比他所想象的多了太多。这样的感觉,很不好。
他习惯于掌控着一切,包括身边人的心思。而如今直白简单的这个孩子,竟然学会了对自己隐瞒。因为成长,所以,即便是这个孩子也会改变吗?
净念敏锐地察觉到男人的不悦,还有一种极其危险的气息。终究在言辞与表达上有些拙钝了,他唯有沉默。
似乎也放弃了追究,索翰华只猛然将少年横抱起,粗鲁地将人扔到了床上,便覆身压在了少年的身躯上,近乎野蛮地撕咬着净念的唇。
简直,无法呼吸了。净念被迫地张开嘴,男人的舌蛮横地闯了进来。口齿间被狠狠地侵袭,激烈的似乎要能将他的灵魂都吸走。
……这是一次极其不舒适的感受。净念的意识微微恍惚。难受不在于男人的粗鲁与蛮横,而是对方自灵魂深处散发出的那种气息,黑暗、浑浊,有一种能够毁天灭地的力量。
或许是发现了净念的不适,索翰华忽地止住了动作,缓缓地离开了对方的嘴。待见到这人惨白的面色,他目光顿时一沉,手指轻柔地摩挲着净念的脸颊:“净念?”
净念紧闭着眼,将那躁动的力量逼至平静。待难受的感觉渐渐消淡,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温柔地揽进怀抱,男人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自己的后背。
“父亲。”他轻轻地喊了声,便下意识地将身体往男人的胸膛缩了缩。
索翰华勾了勾嘴角:“乖,”低喃着,遂在净念的额头温柔地落了个轻吻,“是为父的不该。”所以让你承受了委屈。
随后,两人没再说话。
夜已至深,净念便是蜷缩在男人温热的怀抱里,陷入了沉眠。
索翰华凝视着少年的睡颜,目光深沉。净念似乎被梦魇困扰着,神色微露出一丝压抑的痛苦。眼神微闪,他伸出手舒缓地摩挲在少年的颈后,意图抚平着这孩子内心里的不安。
……
暖春的天,日丽风和。这本是平常的一天,然自今日起,聿国以至于整片大陆的历史朝着必然发展的方向行去。后人的史书上,记载这一天为南北聿国正式分裂之日:“北庭立而拥王,万民膜拜。”
吉时,栋丘城城北的五土庙,早在年初遭遇那场突如其来的“天雷”后,经过这些日手的翻修重整,之前窄小的破庙已焕然一新,建筑规模扩大了数倍。
庙北供奉礼殿内,赫然摆放着一只暗褐色的五足鼎器。两侧高台,有军士重重守卫。礼殿门前,摆放着供奉与香炉。
北庭之臣,自殿门起,沿着中间的石板路分散站立。
“祥瑞并降,飞龙在天。九五之阳,盛气于天……”龛台之旁,“第一圣”闻人砚念起朝礼之辞,“吾仰君之贤德,今行以朝礼,臣服吾王之劭德武威。”
索翰华身着一袭华贵的玄色丝锦大裘冕服,配戴十二族冕冠。即使这所谓的大典只是极其简易地念诵吉言、供奉上天,但男人公然着这一身天子冕服,就意寓着要与那朝天殿里的皇帝抢夺九五之尊位。
净念是王太子,则紧跟男人身后,今日他也是头戴冕冠身着衮冕。其后,王府内的另外五位公子与两位小姐,按照岁数大小一个跟在另一个身后。
遂是拜九天、祀后土。北庭已有一套基本的政权体系,那些官员们,虔诚地匍匐跪地。直待索翰华上完香,淡声说道:“诸位起吧!”
却听众人大声齐呼:“恭拜吾王!”响声震彻了五土庙。
北庭立,异王起,遂是天下纷乱时。索翰华在栋丘公然自称为王,惹得聿国皇帝大怒,遂又连降三道缴文,派出百万之兵,征讨北庭之地蒲州。
“故而,自今后该怎么称呼世子为太子殿下?”洪扬柯自在地抿了口茶水,笑望着坐在案前翻看着信折的少年。
同坐一屋的北门掬,抬眼看向洪扬柯,意义未明地说道:“扬柯本非聿国之人,自然不必烦恼于少主的称谓了。再说,你们不也是朋友吗?少主子该不会在意你怎么唤他。”
洪扬柯笑着点头:“说的也是。”微垂下眼,半晌又道,“……为何世子忽然决定要亲自前往沧州?”
这边净念已然看完了洪扬柯给的资料,虽然尚且有些许不明白的地方,回头问一下父亲便是。听到洪扬柯的问话,他简要地回答:“速战速决。”
他自然不能对这个人说自己要揽权势得战功的打算。
北庭刚立,并不能分太多的精力与人力在沧国那边……只望着早日解决了那边,也免得时刻提防着被对方暗捅一刀。
沧国内乱始于前太子被杀,后传出“沧水宝图”一事。巧合的是,那位太子,正是他潜入了沧国皇宫亲手杀死的。至于洪扬柯想借用的沧水宝图,他大体也是听到一些细节的——不过当时,他并没有在意那些,只按照命令杀了人后立即就离开了。
洪扬柯扬了扬眉,遂叹息:“便这样,我们何时出发?森州与大古河岸,如今正热闹着。”至于净念可能是当年杀死沧国太子的“夺命铃”一事,他始终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愤懑与疑惑。
净念不语。
北门掬遂替代回道:“这几日正值北庭初立,事务繁忙之时,待到四五月,悄悄地潜入沧国,也正好给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番商讨,关于沧国一事便算是暂定了。
“茗竹见过少主子。”
洪扬柯与北门掬一起离开后,净念也走出了书房,庭院阳光和暖,他无事之时常会独坐在亭阁内。
他刚坐下没多久,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等回头,对方便对他行起了礼。
“不知少主子可还记得属下?”那人浅笑温语。
春风吹来淡淡的暖意,净念端坐着,心下却是几分享受,懒得理会这个气息透着一丝不善的人。
茗竹无言,之前听闻了很多关于这位少主子的事迹……但这人却仿佛,相当不待见自己。讨了个无趣,遂打算就要离开。他冲少年又作了个礼,因为净念坐于他的对面,刚巧能将他宽领口处那点可疑的痕迹收入眼底。
心中是惊涛骇浪。茗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面上则努力地挤出笑:“少主子,属下可以坐在这里吗?”
净念缓缓地将目光定在他身上,眼神里带着几分思索的意味。
“少主子?”
眨了眨眼,净念无所谓地回了声:“随意。”
一时,气氛有些凝滞。
片刻后,净念想要起身离开时,忽闻对面的男子说道:“属下刚从外面进来时,看到守卫们将一位女子挡在了门外。那女子,一副娇柔羸弱的模样,惊吓得泪流涟涟。”
净念无动于衷。
茗竹含蓄地说道:“我便问了守卫,原来那女子,就是宁馨公主。”
宁馨公主?净念不曾听闻过,扫了这个古怪的男子一眼,便不多停留,转而就离开了亭阁。见他这般无所谓的反应,茗竹先是一怔,脸上随即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他自然没有想到,净念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未婚妻。
【七八】雨霁销
本是很久没有做到这样的梦了:晃动的魅影,沉重的窒息,压抑的哀吟,无声的绝望……那是声音的力量,将别人的喜怒哀乐引渡到他自己的灵魂里。于是曾经的他,是夜夜梦魇。
直到今世力量不复,直到他遇到了那个男人,如影随形的温暖与无所不在的温柔,让他渐渐地能够安然入睡。
然而那夜,男人灵魂里散发出的强烈的负面的情绪,似乎再次激发起了越来越不稳定的异能,以至于连续三四个晚上,他都陷入了混乱的沉重的梦魇里。
净念虽还不像前世那样,能够清晰地听到人心底的声音,却对别人的情绪气息越来越敏锐了,如同……开始回归到前世最初始感受到声音的力量时。
……会再次,经历那一切吗?明明是在沉睡中,那些纷沓而来的情绪,浑噩纠缠的思绪,无比清晰地闪现在脑海中。
直到被人温柔地唤醒。净念猛然睁开眼,怔愣地对上男人那双沉黑的眼眸,然后便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时候,用力地扑进他的怀里,双臂紧紧地箍在男人的腰身上。
“净念?”
索翰华轻轻地扬起嘴角。少年不似表面的那般羸弱,用起力的双臂简直是要勒断了他的身体一般。
净念没有做声。向来平静木然的心境,此时却陡地掀起了轩然大波:他感觉到那样的力量在迅速地复苏,若是再将前世幼时的经历再次行走一遍……智力退化,记忆洗尽,不要说说话行走,甚至连自我的意识都完全没有了!
他曾经不会害怕,前世那些事,也多没有了感触。
然,此时……一种避无可避的惶恐,让他失去了平静与淡然。这样的变化,净念是没空深思的,因为他此时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怎样抑制声音异能之上。
他不想,重蹈覆辙。
索翰华本就是洞察人心的好手,怎可能没有注意到净念这几日来一点点的不经意的变化?追溯起来,似乎源头就在于那天他一时没能控制情绪,差点做出伤及这人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