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兰道,“东恒王怎会想到连城在东恒?”
司空恒道,“世子出行,姑娘当真只有赵将军一人在保护?司空恒虽胆大,却不敢拿世子的命来打赌。”
连辰不喜欢女子,却屡次往风月楼跑,与卿兰相处的时候,熟络程度几乎算得是在撒娇。加之她来风月楼不过一月,时间之巧,略一推算,便觉得其中蹊跷甚大。
卿兰道,“东恒王却还是不知连城在何处。”
司空恒似乎有些无奈,“世子性子倔。”
卿兰略有些吃惊,站起身来道,“王上放心,卿兰是东恒的人,自然不会让别人威胁到自家国土。”
司空恒顿了半晌,走出门去。
到了门口,卿兰突然道,“其实卿兰有个疑惑。”
“嗯?”
“王上既然知道卿兰并非连城,那日又为何要卿兰入宫呢?”
司空恒微微侧身,露出轮廓分明的侧脸,唇角略微上扬。
卿兰意识到自己问得多了,暗骂自己两句,司空恒施施然道,“世子琴艺不精。”
明明是一句落在世子殿下耳中会讨来两只拳头或狠狠的牙印的话,卿兰却显得非常惊讶。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事情。
司空恒转身出了殿门。
连辰不在的几日,天气好像瞬间冷了下来,往常热闹非常的世子寝宫冷清了许多,倒不如王殿内的书房来得温暖。
司空恒跨出宫门,回头深看一眼。
方才经过那丫鬟时,似乎闻到了别样的清香。
那种味道,别说她一个丫鬟,贵族小姐用千金亦难买到。
因为,那味道就好像是天生带来的,迷人至极,妖冶至极。
第26章:南晋之路(一)
连辰缩着脖子,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茫茫野草,隔了一会儿,景致完全没有变化,只好放下帘子。
采儿掰下馒头,喂到他嘴边,他习惯性地张嘴吃了。
采儿道,“原本还担心殿下吃不得这平民吃的粗粮,现在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
连辰失笑,“食粮只为饱腹,哪还按人的尊卑来区分。”
采儿道一愣,随即道,“殿下只是此时新鲜罢了。”
连辰不愿与她争,单手枕在脑后,泰然道,“外头已是荒凉得很,难道就要出东恒国境了?”
采儿摇头道,“还要等上几日。”
连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闻名天下的东恒王竟然连个小丫头也抓不住,只怕要闹笑话了。”
采儿苦笑道,“世子有所不知,若不是我们在东恒有内应,王城外有足够多接应的人手,恐怕此时采儿早已是东恒的阶下囚了。”
他几人易容上路,身边除了赶车的两人,便只有弱不禁风的丫鬟与“老爷”、“夫人”了,虽然沿途前来检查的侍卫不断,却未有人怀疑过。
刚开始的两日,连辰眼里总是溢满希望,那些人瞥见,还以为“她”着急病重的父母,便不再耽搁。后来他干脆泰然了,还是听天由命吧。
偶尔他会突然冒出个念头,若是司空恒本人来,或许就会从那虚假苍白的妆容下发现他。转念一想,自己出宫被抓,全都是他司空恒的责任,那家伙居然没来救自己……想到那日清晨他略带沙哑的声线,脑子里突然乱作一团……连辰想,不要以为随便派了两个将军就可以了事!
至于他为何对此耿耿于怀,世子想,想必是因为姐姐。
路行到岔口,赶马的人正欲朝小道走,贾若疏开口,“等等。”
那人不解地看着他。
他沉吟片刻,指指更一条宽广的道路,“走官道。”
李叶小声道,“可是老爷,官道上是否太拥挤?”
意思是人太多,关卡也多,多了检查,容易露出破绽。他们情况这般特殊,一般人都会选择小道,人少清净,少有人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出了东恒。
贾若疏道,“咳咳,夫人身体不好,受不住小路颠簸。那深山野林的,亦容易有劫匪,咳咳,官道虽拥挤,路途却要近上一日,还是走官道的好。”
李叶一怔。
贾若疏此人,虽心肠太软,不能成大事,心思却缜密得很。
他们一行“妇孺病残”,虽然赶时间,却没理由如此不要命地往山林里闯。这一路看似平淡,说不定便有耳目在观察他们一举一动。越是到最后便越关键,只要还未出东恒,他们便不能放松警惕。
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敬佩,“是!”
马鞭扬起,“驾!”那马车便朝着官道的方向缓缓而去。
贾若疏看着小道深处,地上铺着一层层的黄叶,随风一卷,便冲天而起,落在歪斜的树枝、斜坡或是黄叶上。他想,小道尽头的官兵,恐怕比官道上来得更凶猛而难以对付上十倍。
傍晚,天空中又落下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车盖上,引出一阵阵回响。采儿放下帘子,道,“天冷了,殿下可得捂严实点,切莫再生了病。”
她的声音温柔可人,若不是连辰与她相处几日,几乎以为这是个纯良无比的少女了。
采儿瞧他神情,心中苦笑。虽然赵玄曾命她好生保护连辰,却还未细微到这等程度。
也不知为何,少女对这位世子殿下有说不出的好感。
或许是因为在街头跪倒时,面前突然蹲下的那位清俊出尘的小公子低唤的那一声“姑娘”。
也或许是,重阳那日,因为自己忆起逝去父母时无意流露出的忧伤神情,这位高贵的殿下便亲自与她上山拜祭。虽然那是毫不相关的人,可那日在坟头,她的的确确哭了。
还或许是,殿下醉酒抚琴时歇斯底里的模样。
……
连辰道,“生病了怎样?难道会因为我停下来?”
采儿道,“殿下的身体自然是最重要的。”
连辰不以为然道,“出了东恒,我将要被送往何处?”
采儿嗔道,“瞧殿下说的,殿下又不是物件……”
她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卖关子,“只要东恒与北隅的结盟撕裂,自然是世子愿意往哪儿便……”
“随意?”连辰道,“我去东恒也行?还可以回北隅?”
采儿道,“……这,只是西澜与南晋……”
连辰冷笑一声,“那便是选择囚笼。”
采儿道,“若是在南晋,大哥和采儿都会好好照顾您,殿下何必如此……”
连辰认真地盯着她,“采儿姑娘。”
“诶?”极其地不习惯。
他头靠在车壁上,道,“……若是非要做选择的话,连辰选西澜。”
选西澜。
采儿知他说气话,还是忍不住起了怒火,“殿下太固执的话,惹恼了大哥,兴许没得选择!”
也不愿意待下去了,一拂车帘,便出去了。
连辰脸上露出一丝浅笑,你大哥再厉害,还不是靠迎娶公主得来的?
啊,世子伸个懒腰,不过,还真是羡慕你们这样想进便进,想出便出的。都已经好久没呼吸到车外的空气了,何时我才能出去呢。
当晚,只有连辰一人在车内。
次日,采儿进车厢,看他竟然只穿着里衣坐在车角,衣服被扔得远远的。仿佛在抗拒自己内心去捡起来的欲望。
他本瘦削,白色的单衣让人越发的清瘦起来。缩在角落,就像一个可怜的孩子。
采儿大惊,忙走过去,抚着他的额头,才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着,带有彻骨的凉意。
她又急又气,捡起衣服来裹住连辰,仿佛要用自己瘦弱的身子围住他,“您这是做什么?!”
连辰的意识似乎不是很清楚,嘴唇冻得青白,只弱弱地说了一句,“我,我病了。”人便晕了过去。
她怒极反笑,“你以为这样便能拖住行程?”
顿了顿又道,“你以为我会管你的死活吗?”
“只是交给大哥就好了……”她喃喃道,“反正是他自找的。”
连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了一张破旧的茅草“床”上,身上盖着发旧的被子。
头还是昏沉得很,他按住额头,暗道,真是倒霉,一次被劫走,竟然连续发烧两次。第二次还是自找的。
其实世子没注意到,第一次也是他自找的。
环视四周,果然是在一间破旧的草屋中,木桌木凳都有些不齐,甚至还有三条腿的!
心中一动,他直起上身,欲朝窗外看。
“别看了,我们已经过了东恒最后一道封锁道。”采儿端着一碗姜汤,站在门口,神情冷淡,眼神却有些疲惫。
连辰一听,整个人又倒回了“床”上,那茅草硌得人太不舒服了,可是已经没心管了。还有半日,半日后,他便要被弄去南晋,或许会被永远地关押起来,成为北隅与东恒中间的一道鸿沟。
他只能以生病来拖延行程,想不到别的办法,可是就在他昏睡的时候,最后一道封锁已经过了。
采儿端着药碗,要喂他喝,见他不张嘴,先前的怒火便一起回来了,两指扳开连辰的下巴,猛灌了进去。
直到他喝完,她才松开手。
连辰猛地咳起来。
采儿看他一眼,道,“采儿先出去了,世子稍稍休息片刻,我们即刻启程,”她顿了顿,下定决心道,“回南晋。”
她走到门口,又道,“奉劝世子不要再玩花招,采儿既然决心带你回去,便不会心软,莫说病,即使世子残了,这路也不会停下来。”
第27章:南晋之路(二)
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在赌气。
说是休息片刻,便真的只有喘气的功夫。
浑身无力,连辰半靠在采儿身上,任由她扶着自己走出门。
屋外竟与先前看到的荒景无异,放眼望去,都只有这一家农舍。被救走的希望破灭,看到那辆呆了数日的马车,连辰更加头疼。
正欲上车,不远处跑来一个人。等人近了,才发现是个中年男子,抱着捆柴,身材高大壮实,满脸的憨厚。
那人关切地看着连辰道,“这位夫人已经好了么?”
“夫人”不说话,还有几分不悦似的,倒是旁边的少女甜声道,“是呢,多谢先生提供的住处,夫人身子恢复了,我们要启程了。”
那人哪是什么先生,分明是个粗汉,听了竟然老脸一红,连摆着手,柴哗啦掉地上了,赶紧蹲下去捡,笨拙得很。
那人抬头,她从怀中随意摸出个玉器,“这两日打扰了,这是给先生做谢礼的。”
那人哪敢接,忙摇头表示不要。
着实是个憨厚的人,采儿放到他手心,轻轻一摁,他一个高大的汉子竟然有些站不住,踉跄了两步,眼中有些惊恐。
采儿微微一笑,向贾若疏道,“走吧。”
贾若疏看着那人手心,心中一动,却又不敢肯定,因世子发烧,耽搁了两日,便不再多想,令人赶车。
傍晚,贾若疏突然进来,喜道,“已出了东恒了。”
这消息对他们都是天大的喜讯,因为只有他们清楚这几日是在怎样提心吊胆的过日子。除了连辰。
他突然撩起车帘。
采儿道,“世子再看一眼吧,以后就没机会来东恒了。”
连辰不语。
不知为何,他此时心里竟然没什么情绪。不愤怒,不害怕,亦没有丝毫伤感惋惜。
只是突然想起,初次进入东恒那日,被红衣人袭击,从驿站最高层飞了出来,司空恒把他接住搂在怀里的时候,不管他怎么明示暗示,那人就是不肯放开。
在花灯节前一日夜,连辰辗转着睡不着,翻来覆去好半天,司空恒突然攫住他的下巴,失笑道,世子若是喜欢,以后便年年都过这节。停了半晌,他竟然加了一句,本王可以陪着。
连辰那时还想,难道司空恒在邀请自己年年都来?
他略带了些羞涩地说,那我考虑考虑。
司空恒微愣,笑道,好。
其实两人都误解了对方的意思,却都乐呵地不得了。
往后的日子里连辰想,唉,司空恒那个人,脾气真是忒好了。想了想又肯定道,再也没人比他脾气好了。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司空恒的脾气从来都不好,若是他耳朵灵敏一些,或许能听到此时的东恒王宫中,那人一向沉稳的嗓音分明有些焦躁。
因为,连辰这一走,便两年没再踏上过东恒的土地。
连辰回过神来,突然看着贾若疏道,“咦,你怎么还在?”
贾若疏怔道,“嗯?”
连辰道,“你不是应该回你的西澜么?”
贾若疏笑道,“世子如此希望贾某离开?”
连辰垂眸,道,“不是。”
“哦?”
连辰道,“只是觉得奇怪,我现在是有家回不了,你居然有家可回却还不回。”
连辰最漂亮的地方便在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向太阳穴处拔生着。他的眼睫毛很长,浓密如同羽扇,垂眸的时候印下一片阴影,比女子更加惑人。
贾若疏突然喉头一哽,下意识想安慰他两句。
连辰抬眼,道,“连家都不顾,说不定哪天它就没了。”
贾若疏看到他眼中一丝狡黠的光,暗咬舌头。
晚上,他坐在车辕上,突然拍自己的额头道,“我为何还要去想他的话?只要父亲和王上知道我对西澜一片忠心不就好了么?!诶,庸人自扰,庸人自扰,睡觉!”
渐渐南下,似乎又暖和了一点。天边不见云彩,月光毫无阻碍地洒在广袤的大地上,温柔而慷慨。
东恒王宫内。
司空恒道,“多谢卿兰姑娘。”
卿兰笑道,“卿兰不敢当,”她抚着一枚棋,“只是,王上还打算继续找连城的下落吗?”
司空恒拾起黑棋,细细看了看,道,“她不愿本王知晓,本王找来又有何意思。”
卿兰轻笑。
果然。
利用完后,便没有必要去管连城的死活。
即使她明白王者的冷漠与善变,却还是无法泰然接受,“王上莫忘了,她这样做是想要自家弟弟平安。”
她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司空恒知她所想,心中暗自摇头,嘴上却道,“哦?”
“世子生死未卜,北隅尚有五千精甲在王城,难道王上就不担忧兔子急了乱咬人?”
她这话说得实乃大逆不道,却图了口快,说出来方觉得不妥。司空恒看着她,眼中渐渐浮起一丝寒气。
这样的目光,莫说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即便是东恒最勇猛的将军,恐怕也会觉得骇人。卿兰指尖禁不住颤抖,仿佛那寒气要渐渐将自己也冻住。
司空恒却移开目光,微微一笑,“本王差点以为你是北隅人。”
语调轻松得好像是在跟自家妹妹说笑。
卿兰还在抖着不敢说话。
陆振鹏突然停在门边,“王上。”
“何事?”
“世子有消息!”
司空恒站起,走了几步回身,对卿兰道,“此乃世子的招,待本王拿他回来向姑娘谢罪。”
话一说完,便大步离开。
卿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
王殿。
司空恒还未坐下,便道,“世子何在?”
陆振鹏道,“启禀王上,前两日谷将军在南阳城郊外发现一具尸体,经查验此人中了玉风散身亡,手里还拿着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