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今晚憾动阴间的大事,刀魂杀害人类、剑魂强占人体,出动的鬼差全数死亡,一段街道几乎被全毁——可能只是人类以为的,深宵猫儿叫春而已。但对他们来说,何止悲剧。
刚刚喧闹的世界正静得连步于雪上都清晰可闻,只剩祁澜的惨叫。
春魉站在原地,一翼碎损,另翼勾全着守守的魂魄。
他似乎也震撼于他的决绝,但却没有说话。事实上,熹舞不敢察看他的反应。
颐右挨于墙上,看着春魉脸无表情的侧脸,勾起不屑的笑。
看吧,春魉,这就是你百般护全的人类,他今天能义无反顾地杀掉那剑魂,改天也能轻松把你解决掉。
亲眼看着韬虹碎得无可挽救,看见亲人在眼前被杀。
祁澜吓着了,也不敢相信,他疯狂地大叫着,「啊啊啊……」
「没事的!」熹舞踏过雪地跑到他身边来,从后一手掩着他的眸,让他冷静下来。「没事了!」
震撼过大,祁澜不管身后是谁,挣扎着要脱出他的怀抱,「韬韬……韬韬!」
为什么最后只有他留下来了!为什么只有最该死的他被留下来了?为什么!
熹舞爬前去把剑柄执起,掰开祁澜的指将之塞入去,「祁澜,听我说!这是韬韬!」
祁澜以断指、掌心摸索着韬虹唯一剩下的一部份,他着急地摸着,每一细纹也不放过,「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是说好了要约定下辈子的吗……」
熹舞的掌心开始湿润,祁澜的热泪滚下脸庞,滴滴答答落于雪地,融出洞来。
……韬韬真的魂飞魄散了,魂魄碎得救无可救,那说要等他生生世世的韬虹,就在此世、他面前消失无踪了。
一切都完了。
不会再有等待他的韬虹。
明明只要他死去的话,下辈子他们还有重逢的机会,韬韬你为什么如此傻啊……
祁澜把剑柄握得很紧很紧,抱在怀中,却再不叫不闹。
熹舞看他异常的反应,不敢有半分疏忽。他知道,祁澜的心底肯定在打算自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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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右抚着脖子上的伤痕,挣扎着站起,他刚差点被春魉硬生扭断脖子……
剑魂阴差阳错地被他们自家人杀了个干净。
刀魂被杀了个魂飞魄散,魂魄却也被春魉救回。
任务还未算完成,除非他把刀魂魂魄给碎成光尘。
他们的眸浅得几乎透明以作载魂之用,现正大派用场,他右眸内的绿魂正是最好筹码。
春魉与他之战,还没完呵。
颐右向春魉踏去,春魉压根儿没有心情去理会他。
他从不在别人背后偷袭,要打非得明刀明枪。颐右手一举起就要发线,正想出招……
「汪——!」突然,后头传来犬吼一声,吠声震天!颐右灵敏地立即闪避,却是避不及了!
他旋身过去,却立即被那巨大的黑影扑倒!「呜!」
颐右重重地被扑倒在地上,只觉眼前一黑,头昏眼花!
他定了定心神,只见巨型黑狗的四肢皆与地面相连,举手投足都拉出长长土色。
刚刚根本是从地下钻出来,难怪他压根儿没有察觉。
一开始以为又是那熹舞的招数,定晴一看,怎么这大狗有点眼熟……
来不及让他细想,黑狗兴奋地伸出巨舌,还拉着冰凉的唾液,疯狂地舔他的脸!
「滚开!快给我滚开……」
恶心!无论颐右又踢又打,都似打在铁块上,巨狗不痛不痒,他的手脚打到发红!「汪汪汪!汪汪……嗄、嗄嗄——汪汪汪!」
更糟糕的是,那臭狗发现了他右眸的魂色,像发现了甜食的小孩,双眸发光、流下更多口水!
任颐右怎闭紧眼皮,它都一个劲儿地猛舔……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它把眼珠吃掉,「祝!」
屋檐上,慢燃起一抹青焰。
黑夜中发光的晕色总是夺目,很快,青焰越燃越开,照亮了长烟斗的主人。
男子坐于檐上、双腿大张,把手肘搁于膝上,悠然地吸吐着,吐出长长一口雾……
「别乱动啊,颐右。这孩子兴奋过头,可是会把你的头颅噬掉。」
哎,真是可爱的孩子,可爱得要命。这孩子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颐右了。
白葱的长指夹住长烟斗,突地一道金光侵入青焰,青焰灭弱了不少。
是一条幼蛇滑过男子的肩,伸出铜舌卷吃焰火。
「零嘴可不能乱吃。」骨节分明的手用力一抓,把蛇舌整条拉出来,几乎就硬生生拉断,「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嗯?」
他怕蛇牙会刮花指甲,松手。然后金蛇立即钻回衣袖之内发抖,不敢造次。
春魉看向屋檐,这混蛋不知已来了多久。
看足全场不帮忙,现下却为保住颐右的眼珠而现身,他知道十六的盘算。
黑狗见身下男人眼瞳载着的魂色是难得一见的漂亮,肯定甜美,于是越发兴奋、尾巴左摇右摆。
「颐右,那孩子不知轻重,你再不释出魂魄,右眼真会当他晚餐。」
呵,这颐右死心眼得很,难道真想被春魉挖出眼珠了?
刚刚激场连连看得他也手痒得很,却好歹是阴间的人不能随便插手,要帮也不知选那边站。
老子特意着春魉不要插手那家子的事,他连个屁也没放转身就打到毁了半条街。
天知道,颐右把他的翅膀撕下时,他都感动得快哭了。
「我知道了……」
颐右再也受不了黑狗的口水,眼皮都要给它硬扯开来了。于是他一咬牙关,霍地睁眼!
眸色渐归透明,三枚魂魄一颗颗释出,飘浮在半空。
铁狗看见甜香食物在眼前,立即扑跳上去,张大嘴巴打算一口吞下!
「吃啊。」
十六打个呵欠,边审视长甲有没有给划花,边懒懒道出一句。
没好戏可看他就思乡起来了,快些回奈何便好……
轻轻淡淡,还似带点宠溺的两字却教巨狗不敢造次,呜呜的可怜低叫,尾巴夹起。
春魉忖,果然是管铜蛇铁狗的家伙,他每一世得与此两只畜生纠缠多久,才得从他手中抢回熹舞。
春魉踏前两步,熹舞与他有默契,立时仰高脸。
他右翼一挥,青年的身子向后微弓,一眸渐化为银白色。
然后,黑翼如浪将半空中的绿魂卷住。
街道的尽处,又亮起一抹幽幽焰光。
路上本无行人、亦无活气,点亮纸灯笼的人却正朝此步往,行得轻巧。
春魉知道来者是谁,十六也看向同一方向,夹带一口雾吐出,「夜安,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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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魂一向力量簿弱,在阳间惹事千百年来少见,阴间隆重其事,派出大量鬼差却全给杀光。
尤其这憾动阴间、必于阴界历史留名的大事,主角之一叫春魉。
寻千怎可能搁手不管?他迟早是要来的。
「好久不见了,春魉、熹舞。」
青焰是远方那端的冒起,但他们意识到之际,寻千却已迫至眼前。
离春魉只有数步之遥,青焰却彷佛照不全他的样貌,隐隐只见他两边泛光牛角。
「说笑。」他实在有点不想见寻千,「能不见,当然不见。」
寻千把纸灯笼再提高了点,照出了破破烂烂的街境,血池猫尸、碎雪断线与翅膀碎羽,好好一条街在打斗之下面目全非,可见刚刚一场剧斗有多轰烈激烈。
十六做得好,颐右与春魉出手一向不知轻重,更别提若让他们两雄双遇,从来互看不顺眼的他们便是你死我活,恩怨多得数也数不清,他着十六去管一管此事果然不错。
十六早在整条街道设了结界,因此毫无活息、亦无好管闲事的行人,只待等下重整。
「十六,劳累你了。」他向檐上微微点头致意,有雾气的地方,十六必在那儿没错。
「不能出手才辛苦。」十六咬住烟嘴,上下摆动。
但春魉跟颐右皆是最强鬼差,势均力敌,出手也不知帮春魉还是颐右较好玩,算了。
「春魉,你还是老样子。」春魉向来不管世俗伦常,阴间规则更不屑放在眼里,他想抢什么就抢什么,此次更肆无忌惮。「你得到想要的东西没有?」
「就差了颐右的眼珠啊,判判。」
他是打得很痛快,韬韬被魂飞魄散的时候他也很痛,但那不是谁的错,于是一口怨怼屈于心里。
要让他狠狠教训颐右一顿,他会舒畅很多。「那混蛋折了我翅膀两次。」
颐右那混蛋这次真的把任务放第二,把藉任务狠狠痛宰他放第一了是吧?
寻千再把灯笼举高,瞧见颐右被巨狗困住的狼狈,他肯定也吃足了春魉的苦头。
他步过去,本来雀跃的巨狗立即浑身发抖,步步后退,抖得只差没当场失禁。寻千向颐右伸手,将他扶起来,「劳累你了,颐右。」
黑狗意识到寻千贴近,立即怕得沈回地下,身躯渐与地面一体,然后消失不见、地面变平。
颐右坐起身子来,发誓回去后要把那臭狗切成碎铁,「小的办事不力,还有一魂在叛徒手中。」
「唷,是有规定魂飞魄散后,不可把魂捡回去吗?」春魉看了翅膀一眼,深绿的三枚魂魄渐变鲜明。他好歹当过鬼差,怎么就不知道阴间有此规定?
「是没有这规矩。」若有本事把破碎的魂魄再整合重生,何止五千年道行,阴间也自没他的奈何。但,他也相信,熹舞在十年或二十年之后或许真有此能耐。毕竟,颐右所领的任务只是『将罪魂打得魂飞魄散,不能超生』而已。
颐右不甘心,还想反驳些什么,寻千先他一步开口,「颐右,你的功夫做得全,很好。下属的死伤非你所愿,请别介怀。」
接触到寻千的笑眸,颐右就是有一千一万句反驳,也都只可吞回肚子里。
传说,寻千本是鬼差,双眸因载魂太多而迫至碎裂,瞳孔已如蛛网,平常以布条裹眼,于阴间视物无碍,在阳间却有些困难。
传说,寻千宛若误降阴界的佛祖,虽是阴间人,抱的却是慈悲为怀的佛心。听魂泣泣怨怨,都无法自持地帮,赔上了自身。
传说,阎王怜他惜他,瞳孔全碎之时,用以听取众魂泣诉的双耳同时消去,长出了一对牛角,自此为阎王左右,成为掌握阳寿之判官。
有关寻千的传说多不胜数,流传于阳间阴间,不知真假,只知他从鬼差攀上判官,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春魉,你已不是阴间之人,阴间之事你别插手太多。」
他顾得了一次,顾不了第二次。春魉太独行武断,等于在玩命。
「判判,说得真生份。我们在熹舞死后再相见吧。」明是差不多五十年见一次的,说这什么话。
若当年不是寻千牵合他与熹舞,就绝不会有震动阴间、名留历史的祸事了;也绝不会有他这名声响遍三界的阴间叛徒不是?说起来,真多谢他的牵线。
寻千无奈阁眼,不再看春魉的嬉皮笑脸。「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他双手平放,手心蓦地出现黑长布条,他覆于双眸之上,于脑后绑结。
青焰突然变旺,把整个灯笼熊熊噬去,却烧不伤手。
寻千烧了灯笼回阴间,十六知道是时候回去了。
他咬紧烟嘴,深深一吸,覆盖街道的结界立即钻回火皿之内,街道顿时回复旧貌、毫无破损。
「再见,剑场的守门鸟。」雪白长指一搭,火皿内的灰炉落下,十六的身影同时消失不见。
颐右向春魉冷冷扫去一眼,五十年后阴间再见,春魉下次再没这般好运了。
颐右发线,线如纱缍般裹着他,那锤子渐变透明,然后消失无踪。
寻千甫转身,熹舞却在这时叫住他,「等一下。」
他的脚步一顿,眼前虽有黑布,却是精准地朝熹舞瞧去。
熹舞抱着祁澜,从小至大待他最好的人,他的师博现在紧闭眼皮,浑身都是刀剑魂们的血污。
刚刚的祁澜像已无血无泪,对一切都没有反应,彷似失去了心智。怕他真会自行了断,熹舞只得狠下心把祁澜先行弄昏。
他知道结界被收去,皇军很快会寻来,他必须尽快打通门路,把祁澜给送出安全地方,也许国外。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事要做,他坚决无悔地问,「若我要一碗忘川水,需付出什么代价?」
春魉听罢,不置可否,他知道熹舞的心思。
若世上再无韬虹,再无生生世世之约,那祁澜还要记什么?
魂魄要重整再生,尽管以熹舞的本事都至少需要二、三十年,深爱他们的祁澜怎么能等、怎么忍心让他等!
刀剑魂们重生了,若他们以命换取的祁澜却已不在,那重生亦无意义。他又是要如何跟他们说?
也许,熹舞做的只是把祁澜脑子衰退的时间拨前而已。
经历过一连串的事,只怕祁澜再醒来之际,已是失心疯。
为了保全祁澜的一条命,让他活至老死,熹舞做得太多。
熹舞对上春魉的眼神,他只是庆幸春魉的体谅,没有阻止他。
四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他想继续走下去,而不是在这儿停下脚步,与大伙儿分离。
良久,寻千勾起了唇角。看来此世的熹舞,真值得春魉。
「代价,莫说得如此重。我会说是,造福阴阳双方的交易。」
此凭一己之力就能颠覆阴间的青年,不去抢不去夺,竟愿意站于此跟他谈交易。
怎谈,也得谈。怎谈,也是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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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永一年。
娆罗皇朝,第三代,国徵——赤色堇。
二月,皇七子——娆罗緁正式登基,改年号,并牵起为期五年的大型政治改革。
新帝登位大赦天下,燕端家与嚣狄家联名上奏请求新帝赦免罪犯祁澜,娆罗緁下旨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判予祁澜与其子孙三代皆为宫中奴役。
颖永五年。
「哎呀,皇军大哥,你别走得如此急,我跟不上呀!」
前头的皇军夸张地大叹口气,然后转头过去,看着那气喘嘘嘘的人。
这人到底是不是来当剑匠助手的!?
看他走两步已喘得要命,体力明显不济嘛,只怕扛钢材都可以砸死他!
「我不叫皇军大哥,我叫时雨。」真不想被个老自己很多的人这样叫大哥,听得札耳,「你记着我的名,以后在宫中多少好办事。」
他看这人冒冒失失的,在皇宫不知迷路多少趟。,每次把他带到户部附近,他总有办法拐到老远去迷路!真受不了,他等于走多了来回几次!他没法之下只好送佛送到西,一次送他到户部记名,不然依他的迷路法,很可能渴死饿死于皇宫,贻笑大方。
「时雨呵,我脑子不好,都记不大住东西。以后若忘了,你别见怪!」
你若忘了我上天下地全皇宫唯有时雨这般好记的大名,我一定见怪。
天知道这宫中人的名字杂七扭八,都比他的名字难记上十倍。
要连进宫看的第一个人都记不住,这人的脑子大抵真的不管用了。年纪虽然比他大,可是那张娃娃脸怎看也不老,好眉好貌竟然是坏脑的……唉,时雨叹着今天不知几回的气,认命地带他走。
于是,一个年纪不大但老气横秋的,一个年纪不少却心智不熟的,前后穿梭于宫道上。
身后那初进宫的人在皇军办事地方时跟他说好熟悉、好熟悉,走在宫中长廊时又跟他说好眼熟、好眼熟,鬼叫个不停!
你今天才进宫耶大哥,迷路的次数多到让你觉得眼熟吗?有熟到这个地步吗!?
「我说你呵,会觉得眼熟是因为你给皇军抓过吧?」
他可不是在说笑,也绝不是挖苦。
因为他带来的这男子,就是娆罗新帝登基后大赦天下的其中一名罪犯。
你看他长相平凡,排场可大了,听说当年他失心疯杀了两名皇军,被皇军追捕至山崖时滚落,摔伤了脑子失了忆记,却被村民所救,逃过收牢一劫。
七年前,娆罗新帝大赦天下,逃犯当然不在名单之内,可你想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