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没有刻意给何均找麻烦,也没有特别地想些要求出来刁难人。若是何均卫彻与他说话,他也不会不理人。但他脸上笑的时候却是越来越少,眼角眉稍都渐渐带了些忧郁。
任是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们的王爷不高兴了。
不是恼怒怨恨之类激烈的情绪,他就是越来越闷闷不乐,一路上神色暗淡淡地再不怎么说话,不出两日,众人就觉得他就连叹口气都显得格外惆怅起来。
他心情郁结,虽然并不去寻别人的麻烦,可别人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没办法舒坦,卫彻安慰劝说无果,燕承锦又因为卫彻曾通风报信的事对他颇为怨念,他这般凑上去,很是没得着什么好脸色,最后索性尽量躲得燕承锦远些,使唤了许维去履行他贴身待卫的职责,自己再不去他跟前讨嫌了。
燕承锦于是可着劲儿摆张冷脸冻着许维。
冬青杜仲也算是沉稳干练善解人意的,可当他们试探着开解之时,终究也没能让燕承锦多几分笑脸。
而天麻看着自家主子,眉头更是皱得都要拧出水来了。他都觉得燕承锦这般郁郁寡欢的,都快赶上郡马去世后在陆家那些压抑的日子了。到得此时,他虽然还是觉得燕承锦想跟林景生在一起的心愿仍旧不太真实,可也忍不住偶尔便会动念想上一想,以其让他这般不快活,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愿去,若能一直那般开开心心的,别的身份地位都实在算不得什么。
便毕竟这是皇帝的意思,天麻心里再怎么嘀咕也不方便把这话说出来。不会他为有这样的想法,别人心里自然也会有些计较,但何均人品身世相貌都挑不出错来,谁也说不出什么,不过情爱这回事本来就是毫无道理可言,燕承锦固执地非要喜欢谁不喜欢谁,别人说不上支持赞同,但心里多少也会有些动摇。
这些话旁人自然也只是在心里想想,但一路上的气氛就难免微微有点儿不同。
何均也不是个木头,他又清楚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见燕承锦闷闷不乐,便十分尽职尽责地常常来寻他说话,一路想方设法寻着新奇的事物吃食等来给他解闷,他对浜洲也算得上熟悉,每到一处,他也总能说出些本地的风物见闻来。纵然燕承锦听得多说得少,他也能耐着性子挂着和煦笑容一直寻些话题来继续。
这般作派,显然何均是深谙水滴石穿磨铁成针的道理,于是坚毅决然地也就这么做了。
他年少成名,那名声威望却不是平空得来,骨子里其实是傲的。能够这般低下头来费尽心思讨好一个人,要算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这些工夫若是用在换一个人的身上,便是块石头也能捂出点儿热气来。
但燕承锦完全不吃这套。一路上沉闷无聊,何均愿意闲聊,他并不十分排斥。说起来他和何均初见面起就颇为相投,处事待物总有些观点不谋而和,到如今虽然面对何均时心里一直有点腻歪,但也还不至于完全不搭理他。
只是说着说着,燕承锦常常就不知出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这个时候虽然看上一付神思不属的模样,却眉眼舒展嘴角含笑的带着些喜意。
每到这个时候何均心里便总有种难言的苦涩。他自个心里也清楚,燕承锦现在也谈不上讨厌自己,只不过也绝没有超越过朋友之外的任何一种喜欢。若换作自己与之分别,燕承锦或许也会对他想念一二。但那仅仅是想念而已,而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对另一个人所抱持的感情,那却是相思。
何均外表还能十分淡定地只作不知,可心里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情何以堪了。然而再看看燕承锦,就此放手的念头还没来得及打个转,立即就烟消云散了。
起初被皇帝招回京城暗示此事时,他心里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此等安排是圣上的爱弟心切,自己顺着圣意逢场作戏一二便是了。可是等真见到了人,真正相识下来,他起初的敷衍的想法便有了改变。
对于燕承锦本身,何均从一开始是抱着尝试的态度去结交的,但真正进行了解之后,撇开身份和政治上的种种考量之外,对方性情为人无不符合他心目中隐约的期待,竟生出几分相见恨晚的思绪。对于皇上撮合二人的意图,他从一开始的听令行事,逐渐是有着出自内心的喜悦和期待的。
眼下看着心思显然不在自己身上的燕承锦,何均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实在酸楚郁结。
他喜欢燕承锦的坚毅果决有主见,困境中仍能坚忍不拔的品性。可正因为燕承锦太有主见,他反而又有些担心纵然有皇命压制,只怕燕承锦也不会乖乖顺从。纵然表面顺从了,心里未必就服气。何均想要的却是他心甘情愿。知道自己现在没法让他快乐,何均心里其实十分在意,但若说就此拱手将他让给那个来历为人都十分可疑的林某人,何大将军还从没有这般忍气吞声过也是绝对心有不甘。
如此心思纠结,夜里就有点儿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倒不全是警惕着燕承锦有什么小动作了。
何均左右是睡不着,索性挑了盏灯提着剑去院子里练了一趟剑法。
此时已是夜澜人静,何均也知道这一点,也刻意放缓了自己的动作,自认为没有弄出太大声响来。
他一套剑法演练完毕,忽觉得有人在看他,猛一回过头来,却见旁边开了道窗子,燕承锦也不知什么时候搬个凳子在哪坐了,去着下巴趴在那儿看着自己。
今日投宿的这处院子里种着两株梨树,满树盛放的梨花正值盛极而衰之时,夜风里簌簌而落,乍一看倒像是纷扬的大雪一般。燕承锦显然是想起了之前偶见林景生在雪地上晨练的情景,这梨花和大雪倒也有几分相似,因此心思并不专注,何均都停下来看了他半天,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他先是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小声道:“你练你的。我让冬青他们先去休息了,你别说话把人吵醒了。”
见何均半天没有作声,燕承锦转念一想,可就有点儿不高兴了,悻悻道:“我不过是睡不着起来坐坐,可不是要溜走。你那表情是什么意思!”话虽是如此说着,但他睡不着除了身上有些不大舒坦之外,也是事先与林景生的一番谋划快到了关键,心里颇有点儿忐忑。因此说这话时心里倒也不是十二分的理直气壮。
何均不觉伸手摸了摸脸,心想难道自己表现得有这么明显么?他心里倒着实闪过这个念头,此时也不分辩,抱着剑默默地笑了笑。他站了一会,见燕承锦还在窗户那儿趴着,目光炯炯地没有一丝一毫睡意的样子。他瞧着那般眉眼,不及多想,脚下就像有自己意识一般走近前来。
第73章
房内的地面比院中略高,不过他坐着凳子趴在窗上,站着的何均依旧要比他高。他要对着走近的何均说话,还得微微地仰起脸来。
夜风吹落的梨花有一两片落到了他的头发上,随着他的说话动作微微地颤动,要落不落的。
何均突然就把到口的话给忘了,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燕承锦略带警觉的目光中,将那片花瓣摘了下来。
“哦……”燕承锦看清他手上拿的是什么,神色松懈下来。又朝他手中的花瓣看了看:“……也不知道这梨是什么品种,滨州这地方,好像没听说过有什么可口的品种……若是雪梨也不错……”说着视线转向那满树的梨花,神色古古怪怪的,仿佛看到的是满树的大梨子。
本来么,这月下梨花与美人,该是一番旖旎绮丽的氛围。可何均怎么也没想到燕承锦怎么就能够从这番景象一下子想到吃上去。不由得有点儿呆滞,自己心中那点旖旎的感觉也被冲淡了几分。再看燕承锦,见他神色坦然自若,倒不像是不想与自己搭话而故意东扯西拉。
那边燕承锦瞅着满树梨花出了会儿神,想到那个在这个季节就会设法给自己弄来桃子的人可不在眼前,多少就有点扫兴。
他从窗棂上去起身子来,朝着何均道:“何将军,你请自便吧,我休息去了。”抬手就要去关窗棂。
何均本能地就抬手挡住了将要合上的窗棂。面对上燕承锦微微惊诧的目光,他才略略有些回过神来,不由得有些讪讪,好在突地想起个念头,连忙在燕承锦转为恼怒之前道:“王爷喜欢梨花?明日路过钟山寺,那儿倒种得不少梨树……”
燕承锦的目光不禁亮了起来,却不急着答话,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何均许久。
何均觉得自己本来要说的不是这话,又被他看得颇些不自在,支吾了片刻才道:“……若是王爷想看,我可以陪你去一趟……”他这一路上将燕承锦看得极紧,看他现在一付被闷坏了的样子隐约也有些不忍心,却又怕燕承锦看出他心存退让之意而今后开始得寸进尺,顿了顿又欲盖弥彰地寻了种种借口道:“……反正也是顺路,而且这一路都十分顺当,时间很是宽裕,停留一两天也是无碍的。”
“好啊好啊。”燕承锦正琢磨着得寻些可以不要带着那么一大帮子人外出的机会,眼下何均自己提出来了,当真是想磕睡就有人送来枕头,立即很爽快地连声答应。又怕自己答应得太快叫何均起疑改了主意,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道:“不知道那庙里符啊签啊的灵不灵。”
燕承锦平时对鬼神之说并不怎么在意,此时却说得十分当真的样子。何均自然不知道燕承锦的盘算,没去想燕承锦如此热心的态度不过是使个障眼法,只想到他定然是为了林景生所谓的会试,竟连平时不屑的求签问吉这样的事也肯做了,一时间心里泛上一丝苦涩,紧巴巴酸溜溜地极不是滋味。
燕承锦才不关心他心里怎样想呢,一拍手道:“咱们明天就顺路去一趟,就这么说定了。何将军也休息吧,明天也好早点动身……”
说完撑着窗棂起身就往里间走,也不管何均还在那儿站着。
何均本来还想叫住他,眼角却见冬青从旁边转出来,对着何均不作声地笑了笑,微微地点头示意,抬手放下了窗子,燕承锦自个睡不着想坐一会,虽让他们先去休息,冬青却也没有当真去片,不过在旁边候着不来打扰燕承锦罢了。
何均隔着窗子听着里头传来细微声响,似乎是冬青将凳子搬回去放好,讪讪地将想伸出去挽留的手放了下来,到口的话也吞了回去。他回过头去,隐约看到院墙那儿有下属的脑袋探出来晃了一下,见他转眼看来,立即又缩了回去。
何均后背悄悄地流了一身冷汗,难得有点腼腆与窘迫,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己方才没有一时冲动对燕承锦说出倾慕之类的话来。他这时才想起这院子里看似寂静,却有他自己安排的不少人手藏在暗处的,只是他和燕承锦说话,谁都没有不开眼地在两人跟前亮相罢了,可是两个人的说话动作,暗处里也不知有几双眼睛几只耳朵看着听着。他虽然片刻一向光明磊落,但表白心迹这种事情,还是做得隐密些不要让人的去的好。
何均回想着自己方才和燕承锦两人相对之时,说话动作也着实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将那片自燕承锦发鬓之上摘下来的梨花捏在手心里,面上不动声色地遗弃了回去。心里却终于也觉出人多眼杂的坏处来了,连想说句贴已话诉诉衷情什么的都是那么的不方便。
何均既然有了这种感触,第二天的出行,而不是把全部人都带上了。毕竟中原太平日久,又住南走了这几日,地方越趋繁华,官道上南来北住行人众多,倒无需担心山匪流寇,要提防的反而是燕承锦会不会做些小动作而已。不过燕承锦这几日的表现都十分温和,而何均也自认为自己在一旁亲自看着,这一点实在无需担心。
于是他也就只带几名亲信的随从,至于燕承锦带来的人手中,卫彻显然心知肚明何将军这是打算两人独处一番以便增进增进感情。卫彻如此大彻大悟识相上道的人自然不会上赶着要挤到前头去坏人好事,再加上燕承锦到如今还暗暗记恨着他呢,卫彻更是能躲就躲。
只不过燕承锦身边不带个自己人也实在说不过去。于是老实本人吃苦耐劳的许维又成了当仁不让的人选。而贴身的小厮当中,燕承锦自然挑了比较知情的天麻
于是卫彻和其余人留在城内客栈里,而何均带着人陪着燕承锦同去。一共也就十来人,虽然依旧带着剽悍气息,总算不再是那么引人注目。
钟山寺虽说是顺路,其实也是在城外二十余里处,二面环水二面临山,与县城隔着一片大泽遥遥相对,香客若是要去钟山寺,即可走水路又可走陆路,还算是十分方便。
把一大票几天来几乎形影不离的跟班甩在客栈里,自从上了大街就显得十分高兴,一路上东张西望的,如同飞鸟脱乱,脸上都要比平时多出几分光泽来。
等到出了城门来,燕承锦左右看了看,见那路上有不少车马,湖岸边也停着不少专门等着接送客人的船去。而水泽中稍远一些,便是层层叠叠的芦苇,看起来要清静一些。燕承锦眼睛四下里一扫有了定夺,便去拽何均的袖子,眼睛亮晶晶地笑道:“咱们坐船走水路吧。”
第74章
何均看他笑容明媚,不由得道了声好,不觉就想去拉他的手。
燕承锦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一闪,将手往背后一背,站定了笑:“那还不快去雇船?”
何均只得将手收回去,这时才想起来问道:“你不怕晕船了?”
燕承锦已经等不及的左顾右盼,连声催促道:“只这么一小段路,不要紧。”
何均心里闪过一丝疑虑,可看看人来人住的山道,再看看眼前的湖泽,虽然也有人船支往来,可湖面这么宽广,就算两船在湖上相遇也只是一擦而过,各在各的船上,谁能听得他与燕承锦说些什么呢。
如此一想,到底是心里的私念占了上风,招手叫过一名下属前去雇船。岸边有专为载客的简易舢板,也有稍大些供人游湖的有舱有室的大船。
易缜要图个清静又避人耳目,自然选的是后者。
随着船老板一声吆喝,船只晃晃悠悠地离了岸。何均陪着燕承锦站在船头上看了会儿风景,随着两岸边景物越来越远,满眼渐渐只剩嫩绿的芦苇摇曳。
燕承锦上了船之后,仿佛是过了兴奋的劲头,不再像方才在大街上那般东张西望,反而安分下来,十分沉静地望着眼前一片绿草碧波出神。
何均对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一会,使眼色将下属们都打发到舱内或是船舷另一面去,这才轻咳了一声,唤燕承锦道:“桃桃,船上风大,咱们到里面去坐坐吧,要不然一会儿头又晕了。”
燕承锦被他格外温情脉脉的语气弄得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看看四周,只见阳光明媚微风习习,卷送着薄薄的水汽,正是舒适宜人,那来的风大一说。
再看何均讪讪地站在一旁,似乎对自己这般说话的语气也很是不习惯,脸上表情不大自然,不过神色间也有种异样的持着。见燕承锦朝自己看来,何均觉得脸上微微有点发烫,不过还是坚持着道:“桃桃,去舱里坐坐吧。”
燕承锦见他这样子,显然是有话要和自己说。他虽然满心不想理会何均的想法,但看他神色已是下定了决心,只怕自己就算不进去,他也会在这儿就把话挑开了。这般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却是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得尴尬。
再一想自己正好也有些话要和他说明白了。也好免得他心里还存着些侥幸的别样想法。于是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随着他进了船舱正厅坐下
就连天麻在上了茶水之后,也被他打发出去和许维守在舱门外,不过虽是两人独处,燕承锦却刻意将舱门敞开着。
何均见他一改平时的不拘小节,如此警惕小心免得瓜田李下地落人口实,不由得微微苦笑,真正到了四下无人能够私语之时,他反倒暗暗有些紧张起来,这年月成亲讲究的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他们这样当事人自己面对面详谈可少见的很,何均更不是情场老手,一时间也想不到该谈什么,竟有些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开口,掩饰地端起茶杯一连抿了好几口,才干干地叫了一声;“桃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