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纠结沉默的时候燕承锦也在琢磨着,那位却不想他这般瞻前顾后的,很快便拿定了主意,何均才叫了一句就被燕承锦打断:“何兄,说过了不要叫我桃桃,这称呼太过亲昵了,除了与我最亲近的家人和长辈之外,不是谁都可以这么叫的。你我一场知已,我不希望闹得不欢而散。”
他眼眸清澈,神色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恼窘迫,反而磊落得让何均心里生出自惭形秽的念头来。
自从皇上亲口暗示他与燕承锦的联姻之后,何均心里已经下意识地把燕承锦看作早晚的自己人。便也学着皇上这般叫他,一来是有心与他更为亲近,另一个却也是喜欢看他那因此气愤的样子,此时想来,此举还是有些过于轻佻草率了。
何均倒也坦言承认:“是我一时疏忽了。”
燕承锦看他神色间不见有多少歉意,也不指望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能让何均恼怒成怒而心生退意,而除去皇兄那倒霉催的烂主意,何均这人作为朋友还是十分不错的,他也不想就此变成仇人去了。
因此不管何均心里盘算了几宿的话是倾慕告白还是因循善诱的劝说,他都不想让何均有说出来的机会。因此一见何均还要张口,立即就抢在了前头。
“你那日所说皇兄的打算,我仔细地考虑过了。”燕承锦笑盈盈道:“皇兄无非是担心我找不到好归宿而已,而何兄那些考虑也有点儿道理,何兄一心为国,人亦是青年才俊,要什么样如花似玉的良妻美妾能没有呢,如今为着皇兄的一句话和天下苍生,要迎我一个又是二头的哥儿进门,且又不让你再纳妾,实在是太可怜太委屈你啦!而且我一直把何兄当朋友,想来想去都实在不好意思去你家当个将军少君荼毒你。”
燕承锦把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丝毫不给何均插言的机会。偏偏语气又十分的轻快活泼,话里话外也不提何均半个字的不好,让人半点恼意也提不起来。
何均听得哑然失笑,半晌才摇头沉声道:“我不委屈。”过得片刻又道:“委屈的是王爷吧。”
燕承锦坦然地顺着他的话点头:“是哦,反正我是决不进你家的门。虽然你说的那些都有点道理,明面上看起来这桩婚姻也合适,不过我不喜欢你。纵然人人都说我和林景生不合适,可我偏偏喜欢他。我们在一起既不伤天害理也不是国法难容,怎么就不行,大不了,哼哼,大不了……”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看何均,转了话题不再说下去。“你担心何家受猜忌,这也好办,请皇兄再认个干弟弟干妹妹,你娶了就是。”
也不等何均答话,燕承锦自顾自地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这事是皇兄做主,你只要明白我的意思就行了!其它详细的以后再慢慢商量。”
他把话一股脑地说完了,倒也十分轻松,坐在椅上没心没肺地看着何均,笑嘻嘻问道:“这钟山寺怎么还不到?”很是干脆利落地表示他不想再谈这事了。
他这话虽说得客气却直白,大意无非就是我不喜欢你你别纠缠我,何均哭笑不得之余倒也不觉得太过难堪。偏偏自个极喜爱的又他这活泼泼爱憎分明的性子,不似妇道哥儿人家扭扭捏捏,只是燕承锦把这话说在了前头,他心里虽没绝了这个念头,但思忖许久的那些缠缠绵绵的情话此时似乎就不适宜再说出来。
何均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失落,却并不全然灰心,毕竟燕承锦有一句话说得极正确,这事儿还得皇上作主,别人谁说了都不算。纵然你不情愿又如何,到时候旨意一下人进了门,纵然他心有不甘伤心哭闹又能如何,自己只需百般体贴抚慰,来日方长,总有能哄得他回心转意春暖花工的一日。
这样一想,何均心里多少沉静下来,放了杯子道:“钟山寺离得也不远,顶多再有一柱香的工夫也该到了。”一边说着话,就抬眼朝船舱外看去。
这一望之下,何均却微微一惊。何均长久以来养出的眼光,对地形地貌之类的十分敏感,此时近处还是满眼碧绿的芦苇,远处还能看到半山腰处的钟山寺探出的一角飞檐,可是这角度看起来却似乎不太对劲,似乎他们的船并不是向着那个方向去的。
心里的疑虑刚刚升起,船身微微一晃,随着轻轻的‘呯’的一声,似乎被什么给撞了一下。
耳边传来天麻轻微的低呼,此外却没听到他的下属喝问什么。
何均心知有异,虽然天麻的声音里除了惊讶之外并不显得太过慌张,但何均琮是低声吩咐燕承锦道:“你乖乖留在舱里。”自己纵身就出了船舱。
他们说话的时候,所乘的大船不知什么时候驶进了一片隐密的水湾,四面的芦苇层层叠叠遮得密不透风,不远处几艘小船不松不紧地将他们的大船隐隐围在中间,而其中一叶小舟当先靠了过来,刚才的响声就是小船靠上来时发出的。
小船上的人一撑船竿,轻盈地跳上了船头,一抬手揭了头上头笠,底下露出一张平和沉静的熟悉面容,朝着何均微微一笑道:“何大人,久见了,王爷承蒙你照应这几日,如今我来接他。”
何均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简直难以置信他竟有本事轻而易举地设下这样的圈套来,还能这般轻描淡写地和自己说话。
再游目四顾,这艘船的船家已经不知去向,而他那几名下属歪歪倒倒地靠着舱壁滑坐在甲板上,不过身上无伤无血,呼吸也还平顺,显然仅仅是昏迷了过去。一船的天麻神色惊愕闪烁,许维则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的茫然不解,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何均身后,迟疑地道:“王爷?”
何均猛然地回过头去,燕承锦那里肯听他的乖乖坐在船舱里,这时正扶着舱门朝这边看来,显然他对林景生的突然出现也不曾料到,脸上也是十二分的惊愕,那般吃惊诧异的表情全然不似作伪。这让何均心里微微地好受了一些,总算这两人不是互相串通一气布置好的埋伏。况且来钟山寺的提议还是自己提出来的。
不过下刻何均这种自我安慰就被燕承锦的话打破
“你怎么来得这样快!”燕承锦惊讶过后则是一脸的欣喜:“我还以为,这次能出来透透气就不错,还得以后再找几次机会单独外出才方便你下手呢……”
第75章
他说这话也没看何均还站在身边,只管自个儿十分高兴。一边就想向林景生那边去。
手腕上腾地一紧,何均伸手拽住了他,眼睛却一直看着林景生,冷冷道:“你想要怎样?”
燕承锦吃痛,抬眼朝何均看去,见他脸罩寒霜,目光凌厉冰冷,见燕承锦挣扎,扫了他一眼,眼中复杂纠结,隐隐带着羞怒和不甘。
而燕承锦觉得自己这方也不算是骗他,顶多是何均一时大意疏忽,终于叫林景生逮着了机会而已。这个却能怪谁?不过他看何均着实气恼苦闷,加上自己心情甚好,也不去火上烧油地跟他争辩这些,只是将脸上喜色稍稍收敛,忍着笑低头去掰何均捉着自己的手指,一边道:“你抓着我干什么,放开。”
何均心里正恼恨不已,看着面前一脸风云淡地说来接人的林景生,生吞活嚼了他的心都有,更哪里肯放开燕承锦如了他二人远走高飞的心愿。
当下只把燕承锦往身后一拉,沉声道:“你回舱里去。”
他还从未用这般严肃的语气和燕承锦说过话。可此时用出来显然也没有多少震慑效果。燕承锦既然想过要寻了机会伙同林景生跑路,自然也设想过何均得知真相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点怒气还在他预想之中,况且龙颜大怒他都见过不少次了,何均这点火气比起来就可谓是不足道哉。
因此燕承锦还能抬头朝着何均一笑,轻飘飘地道:“我不。”又专心致志地使劲抽手腕。嘴里一边道:“何大人还请放手吧,不必再送啦!”
何均冷着脸索性不加理会,探手则去摸身旁佩剑,虽然那一众随从不知被林景生使了什么法子放倒,但他一身武学也不是摆设用的,众然眼下林景生那方看似人多势众,他仍有信心要留下燕承锦并这一众人并非难事。至于林景生想从他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这就做梦去吧!
却未曾见林景生背后还背着柄银亮枪,此时反手取下来,踏前一步,枪尖一跳便朝何均臂上直指过来。他语气倒还十分平和,道:“何将军,此事你我二人相谈便可。不必牵涉王爷。何将军以为如何?”
他那枪尖看着来势迟缓,然而吞吐不定之间却将左右上下都封往,让人避无可避。何均只得松开燕承锦侧身闪避。他本身也是武道行家,只看林景生露这一手,便知道这里头有真材实料而不仅仅是摆着好看的花架子。神色不由得凝重起来,倒由了轻慢之心,凝神准备应对,口中道:“你我有什么可谈的?”
他扫视一眼那几个不知是中了迷香还是迷药的手下,轻轻一抖手中长剑道:“你既有备而来,莫非只与我说几句话你便会独自退走,只当这是一场误会?”常言道枪是百兵之贼,何均心里也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几句阴险,果然什么样人使什么样兵器,这贼人配贼兵么。
林景生莞尔,见燕承锦得以脱身,抖腕收回银枪住甲板上一顿,整个人一扫书卷气,倒是显出几分潇洒之态,轻轻笑道:“方才已告诉何将军,在下是来接王爷的,要走自然我两人一起走。想来何将军轻易不肯,那便只有好好谈谈……说起来,我仰慕将军威名已久,正好今日讨教向何将军讨教一二。”
虽然林景生方才那一手枪法颇显出神入化,但也不会让何均就此心生畏惧。何均哼了一声道:“正有此意。”他缓缓将剑抽出,想了想仍是道:“只是刀剑无眼,林先生若是心生悔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燕承锦在一旁揉着手腕,见他俩越说越不对盘,皱着眉头便要开口。
林景生抢在前头柔声道:“桃桃,你退后些。我和何大人切磋罢了,点到为止,你不必担心何大人受伤。”
燕承锦闻言,先是询问地看了看林景生,又抬眼看了看何均,他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转了两个来回,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倒是乖乖地退了下去。只是又有点不放心林景生,回头叮嘱道:“那你小心些。”又转头向何均道:“何兄,点到为止哦。”
休均脸色青黑,心里直骂林景生狡诈无耻,如此费尽心机地自不量力,想来是为了在燕承锦面前出风头,又先将话说明了让自己不好下重手收拾他,偏偏这字里行间还要乖张地占便宜,且说得好似他当真让着自己一般,况那边站着的桃桃担心的又哪里会是自己。
再想起林景生柔声细语地叫燕承锦小名,那位居然坦然接受这称呼,然后还十分顺从地依言让开了,燕承锦脸上还替这小人十分担忧……何均这心里就跟长出个小喷泉似的,只不过这泉眼里并非清泉而只有酸水一股股地直往外冒。
他这里脸色难看,对面林景生语气虽和缓,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客气。朝着何均微微一颔首道:“这话说出来何将军还请见谅,我虽久仰将军大名,但结识将军却是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想来我与王爷结识在先,况且也是情投意合。若说桃桃承诺了不与我见面,此次却是我来见他,算不得他违背诺言。圣上金口玉言,既然答允春闱之后再予考虑,以此为借口出尔反尔本就不该。而何将军明知我两人心意,还要横插一脚,此举和横刀夺爱掳人妻子又有何异。”
“……你想做郡马自有你为家族为功业的诸多考虑,我却是从第一眼看见他时便打从心里喜欢他,第一次见他知道这是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矢志不渝。我待桃桃的这份心意,并不比任何人低微一丝一毫。将军能给他的,我或许给不了,但我能给他的,必须就是我能拿出来的最好的。我人微言轻,想必这番话也没有人愿意听。何将军大约更当我是欺世盗名之徒,又觉得我没什么本事,这才千里迢迢赶来明接暗抢,行如此欺人太甚之举。却不知若我能胜过将军一二,何将军又当如何?”
他这宣示直白而又真挚,几乎等同于最温柔的情话,完全不顾有旁人在场,或者说是正因为有旁人在场,才更应该如此坦然道来。因为这本就是他心中所思所想,坦然磊落,没有半分见不得人需要藏着掖着的地方。
不说毫无准备的燕承锦强作镇定却满面浅粉桃色的娇羞怯态,也不说同样毫无准备的天麻与许维两者目瞪口呆与茫然懵懂。
何均听来只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迎燕承锦进门确实有别想的考量,可纵然如此,谁又能决定他除此之外,对那个原本可能会成为他家少君的人,就不能够也是真心喜欢?但他之前也和燕承锦坦言过那些考虑——那只不过是想燕承锦并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必然会理智地考虑权衡其中利弊,自己的真正心意,只待他成了自家人,只然有机会得知。可谁知这却成了自个搬起来的绊脚石,凭心而论,只要是他能力所允许的范围内,他又何尝不是情愿将最好的一切送到燕承锦面前。
但这话此时若是慢着一步跟着林景生之后再讲出来,却是明显地落了下乘。似乎许多事,他都只是慢着那么一步……
何均看着燕承锦瞧向林景生那越发脉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的目光,满腔难言的酸楚苦闷,心下恼意渐渐生腾。林景生这番话只差没说‘我早就看你不顺眼!我想揍你很久了!’而对他来说何尝又不是如此!
何均面色阴沉,心下虽又恼又妒得几乎抓狂,行事却越发沉着,一摆手中兵刃‘嗤’了一声道:“油嘴滑舌!胜负尚未可知,说这么多做什么。还是你就只会这些表面工夫?”
林景生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径直笑了笑,道了声‘赐教’,也不谦让,提枪便猱身而上。
他人生得斯文俊秀,怎么看怎么像个书生,一套枪法拿出来,却是走的刚硬威武的路子,大开大合磊落大气。那边何均也是沙场悍将,虽然手中佩剑并非是惯常用的最称手兵器,然而触类旁通之下也自成章法,两人心里都暗暗憋着一口真火,你来我往却竟在伯仲之间,一时半刻还决不出胜负来。
若是自个的小情儿在场上,任是谁面上再装得镇定自如胸有成竹,心里还不担惊受怕得跟荒地里着了火似的。燕承锦自然不能免俗,况且林景生当日与他商定之时时间紧急,只知大体安排,许多细节没来得及一一筹谋,比如林景生今日打算和何均刀兵相见,他事前就并不知晓。
虽说两人都道是讨教切磋,点到为止。可他真替林景生心里没底,来担心何均挟私报仇玩儿个阴招什么的,一时忧心忡忡。
他心里自然是盼着林景生赢的。只是以他的眼力,一时之间却看不出孰强孰弱来,越发的徒生出几分焦虑。
转眼见许维抱臂站在一旁,一手摸着下巴,居然看得颇为津津有味。
燕承锦心下暗自磨牙,一面却悄悄挪过去他旁边,伸手拽了拽许维的袖子。
许维回过头来,看见燕承锦颇为纠结的眉眼,若有所图的眼神,一愣之下居然难得地心思通透了一回。不等燕承锦开口,许维已经一脸为难,不赞同地摇头道:“王爷,背后偷袭并非正人君子所为!”
第76章
许维刚说完这话,见燕承锦拉下脸来冲他瞪眼睛,猛然回想起来自个还是这位的贴身下属。皇帝对自己委以重任时的激动情景还在眼前,按万岁法时的说话,自己得对他言听计才是。想到这里,于是许维那正气凛然的气势顿时为之一挫。结结巴巴地向燕承锦道:“王爷,你也用不着太担心,这个,林先生也不一定会输……”
燕承锦眼睛一亮,向甲板上剑来枪挡缠斗作一处的两人瞄了一眼,压低着声音道:“那他还要多久才能把何大人打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