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焰心中不安,连忙跑出去。
就看见小院简陋的木门被人砸开,几个陌生的身影在院中到处破坏,将阿焰阿妈晒在外头的鱼干通通扯落在地,踩进沙土里。
阿焰瞬间红眼,冲上去阻拦:“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来人冷笑,一拳头挥上去,直接砸在阿焰的鼻子上,把他掀翻在地,淡蓝的血液涌出,阿焰狼狈不堪。
敏感脆弱的鼻子受伤,阿焰眼中涌出无法阻挡的泪水,化成珍珠落下。
他恼恨自己势弱,抬头看向从众人身后走上来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居然是阿簇。
一向骄傲美丽的阿簇面上露出让阿焰有些心悸的狰狞表情,他面沉如水,眼中有着浓得好像化不开的墨,注视阿焰良久,一脚踹过去,骂道:“贱种!我操你老母!”
阿焰目瞪口呆!
阿簇一脚踹完还不解气,也不知随手拿了个什么直接一砸,阿焰瞬间头破血流,砸完还骂:“你要是再敢出现在阿凛面前,我就把你鱼鳞拔了,送到人族的那些色鬼床上,反正你不是爱勾引吗,我就让你死在床上!”
阿焰痛得发抖,阿簇砸来的那个东西让他头昏眼花,半晌都站不起来。
跟着阿簇来的一群人却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命令,阿簇话音一落,就都扑上来,一个人一屁股坐到阿焰腰上,一刀狠狠刺入阿焰的腿中,逼迫他化出原形。
阿焰惨嚎一声,细弱的鱼尾瞬间显露,几双冰冷而残忍的手立刻抓起他的尾鳍,锋利的指甲嵌入鱼鳞中狠狠一撕,随意丢弃在一旁,让阿焰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阿簇漠然凝视,他看见阿焰痛苦地在沙地中挣扎,原本清秀的脸上布满了因流出速度太快而无法及时凝结的泪水,混杂了泥沙,又被痛苦扭曲,连原本的模样都看不清,他也不知心中是松了一口气还是解恨,转身就要走,一直紧闭的小屋的门却砰然打开,走出一个连迈出一点脚步都要气喘吁吁的雌性鲛人。
所有人都愣住。
族中适龄的、年轻的雌性鲛人十分少见,这会儿突然出现一个面容姣好的雌性鲛人,就算是已经结成伴侣的阿簇,都忍不住被本能中的繁衍欲望而影响。
他狠狠咽了咽唾液,有些迷乱地看着那个面色惨白的雌性鲛人。
雌性鲛人手中拿着一根木棍,好像是拼了最后一口气,凶悍地从对着阿焰肆虐的雄性鲛人们冲过去。
她重重挥舞木棍,用嘶哑的声音怒斥:“滚,滚开!任意欺凌族人,这就是族长的教导给你们带来的启发吗?”
就算是愤怒,雌性鲛人的怒骂威胁都比雄性鲛人多了分斯文柔弱,但毕竟是雌性,严苛的族规明文规定不可欺欺凌强迫雌性,否则处以极刑,肆虐的雄性鲛人停下动作,有些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最终看向阿簇。
阿簇突然笑出声,他笑得越来越响亮,好像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他伸手接下眼角落下的米粒大的泪珠,丢到嘴里嚼了嚼咽进肚里,露出一抹阴森的笑:“我才知道为什么是贱种了,不就是生他的人也是个贱货罢了。拼死拼活要嫁给外族人却被抛弃的,一个氵壬、娃、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直挣扎的阿焰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那声音骤然化成一种古怪的音波,直接刺入院中所有人的大脑中。
阿簇正在皱眉,就听见耳中一阵尖锐鸣叫,脑中一痛,他感到自己眼鼻口甚至耳中都涌出了粘稠的液体,有些惊慌失措的想要抓住什么,却还是力所不及地软到在地。
阿焰化出双腿,推开身上因七窍出血脑中震荡而晕迷的族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双腿上具是淡蓝的鲛人的血液,衬着惨白的肤色,有种被凌虐的诡谲美感。
阿簇呆呆地看着阿焰眼中毫无生机的漠然,缓慢想到——
原来自己,不会死在大海里,也不会死在强敌手下,却是会死在这样的一个废物手中。
但或许,这不是废物,而是……在渊潜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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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归于梦(三)
阿焰并没有杀死阿簇。
小院中倒了满地的族人,他也懒得管。
他十分虚弱,好容易才挪到阿妈身边把阿妈搀扶起来。
阿妈的七窍中也渗出血液,或许是她身体较弱的缘故,流出血反倒比其他人少,但也不算好受,好在她已经习惯病弱的躯体,反而比其他人都快恢复过来。
阿焰不知道自己发出的古怪声波为何而来,也没有心情知道。
他将阿妈扶到床上躺好,关上门锁好,再搬来木柜牢牢抵住,上床窝到阿妈怀里,像负伤后委屈的幼兽,痛苦地哀鸣:“阿妈,我好痛哦。”
长久以来一直担忧着自家孩子未来的鲛人母亲,却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般,稍稍放下心中的重担,怀着久违的、轻松的心情,轻轻地在阿焰额头上吹了吹,柔声道:“痛痛飞。”她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轻松笑意。
——在这种分明是不合时宜的时候。
于是阿焰抬头,凝视自己的母亲,好像要在她眼中找到某种因为绝望,而决定要与伤害自己的人同归于尽的解脱的情绪。
但是没有。
阿焰的阿妈眼中甚至有着新生一般的喜悦,她怜爱地看着自己相依为命的儿子,轻声低喃:“这样的话……就算是立刻死去,也不再那么难受了……”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眼中愈发光彩逼人。
阿焰不懂,也不想懂,他的脑袋里被冗杂的事情塞得满满的,明明是什么都不知道,却要为七年之后的自己承担一切、负起责任,他惶恐不安又十分委屈,他紧紧抱住自己的母亲,用最大的力气想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两母子在仿佛穷途末路的境地里,静谧的,在陋室中相互依偎。
好一会儿,外面终于传来喧哗,安静了许久的阿焰在阿妈的怀中蹭了蹭,低声道:“阿妈,我忘记了过去的七年发生过什么,我好像是丢掉了七年的记忆。”
门外传来交谈的人声,雌性鲛人也没有心情去听了,她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好半晌,才喃喃:“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就不在意阿凛了。
雌性鲛人不想说出那个让自家孩子魔障的名字,沉默一会儿,轻柔的在阿焰额上吻了吻,道:“丢了便丢了,不用去想,都是些糟糕头顶的记忆而已。”见到阿焰惊讶抬头,她露出个温柔笑意,说,“我的阿焰,不要多想,只要你还记得你是谁就行。”
她继续轻吻阿焰的额头,并郑重嘱咐,“阿焰,不管你以后会遭遇什么,都要记得,你是阿焰,永远都不要轻易的丢失自己。”
阿焰莫名想要流泪,他蹭了蹭阿妈,却听见阿妈口中一声低吟,让他骤生疲惫,闭眼睡过去。
在外面的人撞破木门闯入的时候,雌性鲛人正好坐起来,她把自己珍爱的孩子搂入怀中,眼神淡淡,语气冰冷道;“请安静些,我的孩子已经睡了。”
她的神情极冷,让闯入的老一辈的鲛人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叱咤在风浪中的那个耀眼的雌性,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消了声。
其实雌性鲛人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她用最后的生命力在为自己的孩子铺路,她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浑身冷汗,费了很大力气才不让自己软到。
“阿只,你怎么可以让你的孩子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为首的雄性鲛人终于开口,他是族中的一名长老,在听到异常的声波后,被族长叫去,纠结了一批人来到族地里这个最偏僻的地方。
被叫出名字的雌性鲛人眼中出现恨意,她冷冷道:“这是我可怜的孩子在保护他的母亲!”她扫视周围一圈,“我从未想到由你们教养,居然会教出这种仗着身强力壮来欺凌孤儿寡母的年轻人!他们不在大海中展现自己的力量,却卑劣的用来对付他们同族的族人!难道我们鲛人一族已经在日渐衰退了吗?!”
本是来兴师问罪的老一辈鲛人们有一瞬间的羞惭,又想到面前的雌性曾经犯下过比他们更加严重的罪行,便再一次挺起胸膛,想要发问。
但雌性鲛人不给他们机会,她抢走先机,率先开口道:“我是个雌性,就算是曾犯下罪行,多年来偏居一隅艰难度日也算是赎了罪。”她语气淡淡,却是拿到主动权,开出价码,“现在的情况,你们也该看得明白,到底是谁欺负了谁?我也不敢要求族中处置那些年轻人,你们只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不再追究。”
老一辈的教人们面面相觑,但现在的情况实在明了——有谁会把一大堆人弄到自己家里来欺负?除非是吃饱了撑的。
只是没人料到这一雌一弱,居然让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们都吃了瘪。更何况受辱的一方有一名雌性,就算想偏心问罪,都不由得要掂量一下自己是否敢同族规对抗。
雌性鲛人的一席话,居然令他们犹豫不决,不敢直接拒绝。
受伤的年轻鲛人们在族医派来的人的治疗下苏醒过来,他们口中发出痛吟,脑中的震荡让他们干呕想吐,有几个情况稍微好点的还有精神骂骂咧咧,让正在估量思索的鲛人长老更加烦闷,不禁想到年轻一辈的鲛人们真的就这般不堪了吗?
他心头火起,手一挥,便道:“你说吧。”看似果断,其实已经在心中思忖着面前的雌性鲛人可能会开出什么条件,在想着该怎么应付过去。
出人意料的是,雌性鲛人居然道:“若日后有外族人前来求婚,请让我儿先行选择。”
话音落下,屋里所有人都愣住。
鲛人族人大多貌美,名声远播,加之他们身处织浮海的最南端,这里偏僻,更添神秘色彩,尽管族中雌性稀少,但雄性亦可在繁衍期转化为雌性繁衍后代,所以常常有外族人千里迢迢来到鲛人族中求亲,以得到鲛妻为美。
只是一般来求娶鲛人的都不是什么特别强大的种族,而鲛人族选择嫁出去的鲛人,通常都是族中最孱弱低能的族人,他们连和族人婚配的资格都不够,与其养在族中浪费食粮,还不如干脆就用来换取丰厚的聘礼。
所以这优先选择让外族人求娶的权利,实在不是什么好的要求。
若不是这几百年来都没有外族来求娶,说不定阿焰早就被嫁出去了,这奇怪的雌性鲛人干甚还要多此一举,居然来求这个的优先权?
鲛人长老心下疑惑,嘴上便道:“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需要禀报族长,由族长定夺之后才能回复你。”
雌性鲛人冷笑一声,逼迫道:“若你不愿,便可直说,此事不行,就把那些个年轻人给我捉了,我一刀刀凌迟了自然解恨!”
鲛人长老怒急,手下动作刚要起来,便听见雌性鲛人一声怒斥:“长老,连你都不顾万年传下来的族规了吗?!!!”
鲛人长老呆愣片刻,高高燃起的怒火突然泄气,他恼恨半晌,终于道:“我应你便是!”说完,就气呼呼的甩袖便走,跟随他而来的人自然连忙跟上。
待到院中的人全部离开,雌性鲛人吐出一口浊气,脊骨一软,倒在床上,她唇边渗出血丝,气若游丝地看向怀中已经抱不住的孩子,眼神虚弱,却充满爱怜。
“我的儿……”她轻声低喃,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将剩下的话说完,便闭上眼睫,沉沉睡去。
阿焰醒来的时候来不及疑惑自己怎么睡了过去,就发现房间里一片狼藉,自己的阿妈倒在旁边,把他吓了一跳。他颤颤巍巍伸手去接触鼻息,似有似无的呼吸让他大悲大喜,简直要哭出来。
他跳下床,连忙跑到厨房里将本来熬好却被放冷的药重新温热,趁着温药的时间手脚麻利收拾好屋子和院落,把能修补的修补好了,再端了药,把昏睡中的阿妈唤醒,将药一勺勺喂给她。
大约是因为药的热度,阿妈的惨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红晕,她靠在床头,伸了手将阿焰乱糟糟的头发捋了捋,道:“阿焰,去拿把梳子来。”
阿焰乖乖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鱼骨梳递给阿妈,阿妈按着他的肩让他背对自己坐了,拿起梳子给他梳头,灵巧的手将阿焰长至臀部却枯草蓬乱的黑发梳去混杂在其中的泥沙,再编成贴紧头皮的一股股小辫,最终汇聚成一大股扎紧,阿焰的小脸好像拨云见月一般,终于显露出来,却是乱七八糟的,额上还有一块血液干涸的伤口,可怜的小花猫一只。
阿妈的手轻柔得好似按摩,阿焰仰着头,昏昏欲睡,花猫脸上露出憨笑。
雌性鲛人见了自家孩子这幅呆样,不禁笑出声,叫醒阿焰,让他绞了干净帕子端了水盆过来,亲手给他擦脸上药,用一种商量的语气,柔声道:“阿焰,阿妈同你说,要是有外族的人来求娶的话,你就嫁出去好不好?”
“嫁?”阿焰骤然睁眼,天生狭长的眼眸大睁成了杏核状,瞳中弥漫着某种不晓世事的懵懂,“阿妈,为什么这么说?”
阿焰有些不能接受,嫁出去,和族人结成伴侣完全不同,身为雄性,且不说和雌性婚配如何,就算是和另一个同族雄性婚配、就算是其中一个要在繁衍期内雌伏生子,但大多时候,都是平等的地位。而嫁出去,且是嫁到外族,就是彻底的低人一等。
阿焰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和族内的雌性结成伴侣的,甚至多半连婚配资格都够不着,但也抱着一种同另外的雄性婚配的憧憬,他曾经还天真地想过要和阿凛婚配,却也明知遥不可及,何况现在阿凛已有了阿簇,便彻底放下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是无论怎样,阿焰都没想过要嫁到外族。
就算一个一直一个人过,也比嫁到外族要好啊!
阿焰心中不解,面上惶惶然,非常疑惑自家阿妈怎么会给自己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阿妈……阿妈你是……”也嫌弃了我,要赶走我了吗?
阿焰的眼中弥漫水光,让雌性鲛人心疼不已。
“我的傻孩子,阿妈怎么会害你。”雌性鲛人将阿焰抱入怀中安慰,“你且听阿妈这一次,阿妈已同族人谈好条件,若是来了不错的外族人,你会有优先嫁出的权利。待到全须全尾的离开族地,自是海阔任鱼跃,阿焰你已经有了自保的能力,以后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阿焰瞪大双眼,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迟疑半晌,终于问道:“阿妈,我这七年里,到底干了什么?”
阿妈眼中出现苦涩,轻声道:“我的阿焰,不要再指望族中,若是能离开这里,我早已带你离开,可若不除去鲛人出生就烙下的海图腾,一旦离开族地就意味着你是叛族之人,天涯海角都要受到各方海族的驱逐与追杀。”她搂着阿焰,眼中出现泪光,“这七年里,你受魔神蒙蔽,失了心智,做了诸多鄙恶之事,族中多半人数,都无法再容你。”
“若我离去,这鲛人族中可会有你容身之处?”
“与其被逼叛族,倒不如自行离去,我的阿焰,且为你的未来想想,只要你答应,就算我下一刻就要死去,都要撑到能娶你的人来再走。”
“阿妈。”阿焰猛然抱住自己的母亲,他心中悲怆不已,突然愤恨起过去七年的自己,为何要让珍爱自己的亲人为自己操碎了心,他哽咽着说:“阿妈,我当然答应你,只愿你能快快好转起来,同我一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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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外来客(一)
夜里,阿焰习惯性的在半夜醒来,他条件反射就要起身,站到地面上才反应过来——这已经是七年之后,再没有人会在某块礁石背后等他了。
他有些失落,但还是起身跑到海边,化出原形跳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