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焰在冰冷的海水中翻滚了一会儿,鲛人体质独特,身上的伤口被海水沁润却并不疼痛,反而开始渐渐愈合,只是编成辫子的头发让他有些难受。
鲛人的长发从来不剪,它在水中舞动的样子可以用来威吓和迷惑敌人,头发被紧紧束缚的阿焰有些不安,从海里浮了上来。
织浮海边半沉的圆月亮得足以让人看到上面的阴影,阿焰盯着发了会儿呆,张开嘴,喉间颤动。
一种飘渺古怪的声音发出,阿焰低低哼起幼时阿妈唱给他听的小调,低柔轻缓,却在最后一瞬骤然拔高音调,尖锐到没有任何人的耳朵能听见。
水面激起一片水花,一条鱼翻着白肚浮上来,阿焰兴奋地游过去捡起。
吃了些生鱼肉,又将鱼鳔吞食,阿焰餍足的躺倒在海面上,尾鳍轻动,鱼鳍张开,随着海水的波涛随意飘荡。
他闭着眼,觉得月光晒在身上舒服极了,鱼鳞都忍不住要张开。
却突然被一片水花发出的声音惊醒。
阿焰骤然睁眼,翻身下潜,只露出一双轱辘乱转的眼睛在外面。
这时他才发现他已经快靠近岸边,一个奇怪的男人正站在沙滩上。
那人一身黑衣,头上戴着幕离,幕离上的皂纱垂落直小腿,只露出一双嵌有铁甲的黑靴,将全身都笼罩在幕离里。海浪涌来打在靴子上,发出哗哗的声音。
阿焰不禁抬头,看着这个犹如黑塔一般的高大到可怖的男人,他的眼神里露出疑惑。
“你是什么人?”阿焰不禁问道,“外来的客人吗?”
男人不回答他,却问道:“你怎么把头发扎起来了?”
阿焰咋了眨眼,愣住,他觉得这个人可能认识他。
“你认识我?”阿焰问道。
男人好像也愣了,仔细看了阿焰好几眼,半晌才道:“真丑。”
阿焰梗住,愣了半晌,眼睁睁地看着男人转身走远,才反应过来。
什么事儿啊?!!!
阿焰愤怒地拍打了一下海面,游泳的心情也没有了,恹恹地从游回海滩,穿好裤子回到家中。
阿妈还在睡,阿焰在窗外观察了会儿,发现阿妈睡得十分安稳,便放了心,打个呵欠也去睡去。
第二日,就被人通知族长有找,要求前去议事。
阿焰长这么大还没遇过这种阵势,他有些懵,连忙回屋叫醒阿妈,将来人的话说了一遍。
雌性鲛人的面色微变,她思忖一番,整理了仪容,穿上许久未穿的雌性鲛人的鲛绡衣,同阿焰和来人一起下了海。
族长住的地方不仅要路过海柱,还要穿过大半族人居住的地方。
阿焰跟在阿妈背后,被那些嫌恶的目光注视,有些难堪。
好在族长的家很快就到了,阿焰细软的鱼尾从未有今天这样高的摆动频率,累得要死。
进了族长的小屋后,阿焰才发现里面居然挤了满满的一屋人。
幼时见过一面的族长和长老,这几天才见过两面的阿凛、阿簇,还有一个陌生族人,他们好像正在谈事,见到阿焰母子进来才停住。
阿簇是族长的孩子,和阿凛在这里并不奇怪,但是这个陌生的族人……唔,好漂亮的脸。
连阿焰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族长开口道:“阿只,昨夜来了外族的人,他们是来求娶的。”
阿焰阿妈的眼一瞬间亮了,却很快意识到不对,面色沉下来,没有开口。
族长也不在意屋内这唯一的雌性的不礼,接着道:“这次的情况和以前的都不一样,我们必须慎重对待,阿只,之前答应你的事情只能往后拖,希望你能理解。”
“戾阿叔,既然长老已经答应了我,就代表是您答应了我,为什么要反悔呢?”雌性鲛人有些恼怒。
族长阿戾神色淡淡,语气不急不缓:“这次的外来者并不适合你的心愿。”他虽是平静,但眼神却锐利,好像看着长大的阿只不管打什么主意,他都看得出、能明白,“这次你必须放手,阿只,不要固执,怠慢了这次的客人,将会给我们鲛人族带来灭顶之灾。”
雌性鲛人愣住,她手心不由得汗湿。
她明白,此刻的族长并不是来同她商量,仅仅只是告知既成的事实而已,他其实并不需要告知,直接解决这次的事情瞒过她也可以。
但族长却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所有的渴求,不过是族长看着往日的情分给她的一线希望而已——这也是借机的警告。
雌性鲛人眼中湿润,非常失望,她看了眼自己懵懂的孩子,低下头,喃喃道:“我明白了。”
族长点头,淡淡道:“阿只,且安分守己,你想要的,我会给。”
雌性鲛人颔首行礼,转身欲将阿焰带走,但屋门却被人从外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弯腰走进。
阿焰一愣,是昨晚那个带着幕离的男人。
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站在水面上,比所有沉在水里的鲛人都要高高在上。
阿焰甚至能感到透过皂纱,男人漫不经心的眼。
“阿焰?你怎么在这里?”带着幕离的男人问,他正面对阿焰。
众人愣住,不禁看向阿焰。
阿焰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还疑惑男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想了想,诚实道:“族长召阿妈和我过来议事。”
男人点头,道:“那正好,你和我一起,叫人把聘礼抬去你家里,你阿妈和他们继续商量。”他说得自然,却把一道巨雷劈在在场所有人的脑门上。
“什么?!”阿簇不禁叫出声,扯过身边人的手腕,“那阿坎该怎么办?”
阿坎就是那个美丽的族人,他本来是有婚约者的,前几日成了年正打算结礼,就被族长叫去嫁给外族人,本来心头还有些不安和愤懑,但是听到好友阿簇说外来者身份高贵,也就心动了,却没想到这关头出了这么件事。
不过阿坎倒也放心,虽然有些膈应,但他相信只要是族长不愿意做的事,无论是谁都没法强迫,鲛人族的族长必须有自己的傲骨。
何况族长对他有信誓旦旦的承诺,这件事也已经小范围的传播出去,不可能再出尔反尔。
所以阿坎十分冷静,他反倒去安抚比他自己还激动的阿簇,甚至在柔声细语的同时,对带着幕离的男人露出一个充满歉意和温柔的笑容。
十分动人。
男人却不甚在意,或者说他根本没注意到。他只是盯着阿焰,见到面前的小人皱着一张小脸正在发蒙,觉得呆傻可笑,便笑出声。
阿坎的脸色一下子有些难看,他恨恨地瞪了阿焰一样,心中计较连连。
雌性鲛人面上浮出喜色与忐忑,她没想到外来者居然看上了自己的阿焰,但又忧心外来者的种族过于强悍,她的阿焰将会从一个虎穴踏入另一个龙潭。
阿凛好像是呆住了,盯着阿焰一言不发。
鲛人长老终于看不下去,他干咳一声,拉回众人注意力,对身边的阿坎使了个眼色,道:“阿坎,还不快去,你的婚约者叫你去抬聘礼哩。”
“坎”和“焰”的发音倒算是有点相似,鲛人长老的脸皮厚度也令人叹服。
阿坎居然也稳妥,立刻摆动鱼尾往前游了几米,有意无意露出反射着水波粼粼的美丽鳞片,来到带着幕离的男人面前,仰头微笑:“请。”他看起来落落大方的美丽笑容中,好像还带着几分羞涩和怯意,撩人心弦。
看得阿焰简直要竖起大拇指,送给阿坎忒是惊人的演技。
他抬头看了带着幕离的男人一眼,发现男人正注视着阿坎,长而厚实的皂纱中,好似有一双闪闪发亮的狼眼——或者准确来说,一双饿狼扑食一般的眼。
阿焰稍微有些失落,但总体来说是松了口气,尽管他答应了阿妈的要求,但也没做好心理准备这么快就嫁出去。
——就当是场闹剧吧。
阿焰这样想,却又被人叫住。
“阿焰。”这次居然是阿凛,伴随着他声音的还有阿簇布景板一样立刻就扭曲的脸,“叫你,还不快去。”
他冷冷道,却让阿坎猛然回头,双颊愤然涨红。
阿焰愣住,他转头看向阿妈,发现阿妈正在沉思,没有给他指引,一时间有些犯难起来。
带着幕离的男人也将目光从阿坎身上收回,转移到阿焰身上,没有出声,好像在等着阿焰的选择。
最终,居然是族长给了阿焰指示。
“阿焰,去吧,不要怠慢了客人。”
他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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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外来客(二)
阿焰还是再次看了阿妈一眼,阿妈终于回神,冲他微微点头,阿焰才转身带着男人出了族长的屋子。
男人走在阿焰旁边,阿焰在水中游动,感到压力很大。
他忍不住抬头问道:“你不会游泳吗?你这样会让我很难受。”
男人低头看他,道:“抱歉,我不太喜欢水。”
那你干嘛来求娶鲛妻?
阿焰心头嘟囔,倒也不再纠结了,带着男人加快速度。
游到族人聚居的地方时,却不幸被人拦下。
“阿焰,你要把客人带去哪里?”来人带着不怀好意的神情,一脸老子来找茬的模样。
阿焰被他们一直默默注视的眼神弄得十分难受,这会儿居然还被拦住,觉得很是烦躁,便直接道:“族长叫我带他到族地里参观一二。”
阿焰睁眼说瞎话,也不管男人会不会揭穿,只因他实在不想把聘礼两个字说出口,觉得莫名羞耻。
见阿焰抬出族长,来人登时噎住,狠狠丢下一句:“走着瞧!”转身便走。
阿焰气闷,抿着唇不说话,水下摆动的尾鳍却不由得发出繁杂的打水声。
“你这些年在族中过得不好?”
男人的问题让阿焰感到奇怪,又有些愤愤。
什么叫这些年?
如果严苛的计较的话,是一直都过得不好!
……只是这两天特别不好而已。
小屁孩阿焰有些难受,不想回答,费力抬头塞了男人一个“我不开心不想说话”的眼神,摆摆鱼尾游远了,男人只好闭嘴跟上。
鲛人的小屋大多建在浅水处,而阿焰家的屋子却在陆地上。
在男人饶有兴趣的打量中,阿焰有些羞窘的把放在沙滩上的裤子穿好,他开始犹豫要不要给自己做一件鲛绡衣,免得下水上岸还得脱衣穿衣。
但也只是想一想,阿焰的手艺只能织出一般的鲛绡,根本不能制衣,阿妈织出的早拿去换钱了,家中根本没有库存。
阿焰家里十分简陋,木材制造的小屋显得潮湿阴暗,小院中间搭的木架上挂了一排排鱼干,飘散着让人不太好受的味道。
男人好像有些惊讶,却没有多问,到了地方之后,他只是四处打量。
阿焰有些紧张,心想要是被人嘲笑窄陋,就一定、就一定……好吧,该怎么做阿焰也不知道。
好在男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道:“待会儿我就叫人把聘礼抬来。”
一听到聘礼,阿焰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和他的关系,有些窘迫,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忍不住想要看看男人长了个什么样,但厚厚的幕离挡住他的视线,男人的脸只能见个模糊的轮廓。
不会是丑得惨不忍睹吧?
阿焰心惊胆战的想。
他又安慰自己,自己也长得不咋样,这样就恰好般配了,太好看了也不好。
阿焰就站在男人面前,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一眼就看得出在胡思乱想,看着人只想笑。
男人忍不住抬手揉他脑袋,道:“别乱想,比你想象的好看。”
阿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或者就这样跳到海水里不再浮上来。
他恼羞成怒,拍开男人的手,踌躇半晌,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什么人呐!
阿焰腹诽。
尴尬的境地并没有持续多久,男人就有事先走了,阿焰回到屋里把阿妈的药煎上,守着炉子打扇。
没一会儿,男人带来的聘礼被一群陌生的高大汉子抬进来,阿焰尴尬极了,屋里狭窄,只能让人把一箱箱的聘礼放在院中,想着等到阿妈回来再来处理。
聘礼一共有七箱,箱子大而深,有阿焰齐腰高,一箱一箱整齐罗列,将小院塞得满满的,里面具是阿焰从没见过的新奇什物,反射着日光,让阿焰觉得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阿焰好奇地看了几眼,发现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便失了兴趣,他又回到厨房给阿妈熬药。
阿妈回来已经是傍晚,阿焰把药热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担心熬出毒性,只得倒了重新煎。
雌性鲛人一回到家中也被满院金光闪闪的大箱子给震住了,她面上却没有喜色,只有难言的复杂。
阿焰把药端到屋里让阿妈喝了,他正要收拾,就听见阿妈叫住他,道:“阿焰,院里的东西先不要动,等事情过了,还要抬到阿坎的家里去。”
阿焰愣住,他转身看向面色疲倦的阿妈,心情复杂,道:“知道了,可是……”他没有说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遗憾?
或许有吧,他对男人有一点点好感,但也不足以让他在知道失去外嫁机会后去愤怒。
于是阿焰什么都不说了。
他又猜测族中要怎么应付那个男人,可是那个男人看起来并不好惹啊,阿焰有些幸灾乐祸。
雌性鲛人喝了热腾腾的药后,身体舒适了许多,面上露出一点点笑容,看着还算轻松,道:“虽然你不能嫁出,但族长已经答应要将你身上的海图腾去掉。”她招招手,让阿焰站过来点,伸手抚摸阿焰的脸颊,“等你离开了这里,一切便好了。”
阿焰脸色变了,问道:“什么意思?阿妈?难道你不同我一起走。”
雌性鲛人面上的喜色敛去,摇摇头,道:“阿焰,我不能走,我是族中少有的雌性,不可能会离开的。”一句话说完,一向冷静从容的雌性咬住了唇,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阿焰,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
阿焰的眼泪立刻涌出来,他感到心慌意乱,哽咽道:“阿妈……阿妈,我们逃走好不好?不要管那个什么海图腾了,我们一辈子都不再靠近海边,好不好?”
“阿焰!不要任性!”雌性鲛人面上露出怒色,“如果你非要任性,就是辜负我的一番心血!你这是自私!”
阿妈眼中隐隐透露的失望让阿焰心都要碎了,他跪倒在地,伏在阿妈腿上哭泣,“我明白了,阿妈。”
雌性鲛人心酸不已,她想起族长提出的让她等到阿焰离开后,再次参与族中婚配的要求,在耻辱的同时生出了无限的恨意。
但她又无力抗拒,她已是行将木就,魔障了七年的阿焰得罪了大半的族人,却在刚清醒的不久前又将族长之子伤害,失去了她的阿焰还能在族中生存吗?
——以自身为筹码将族长骗过,把阿焰送走已是最好的结果。
她将阿焰紧紧搂在怀里,默默流下一串清泪,化作珍珠砸在阿焰的手背上,让阿焰感到入骨的疼痛。
夜里,睡不着的阿焰又跑到海边下了海。
他游到昨日遇见了男人的地方,果然发现男人正站在那里。
阿焰往男人的方向靠近,脸上露出笑:“你果然在这里。”
男人身上散发着轻松的气息,好像有点高兴:“你来找我?”
“唔……嗯。”阿焰的回答模棱两可,他大概是来找男人的吧?但是准确来说,又好像是心情太差,想随便找个什么人说说话,就跑来碰碰运气而已,只是没想到男人居然真的在。
男人嵌着铁甲的黑靴往前走了几步,踩进海里,海水渐渐上升到他的腰部,幕离上的皂纱浮起在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