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焰心里一动,想要从水里去看一看男人的样子。
他游上前,绕着男人打转,眼眸中透露出好奇,好像一条真的小鱼。
男人并不阻止他,反而在阿焰游到身前时,伸手摸了摸阿焰头上的辫子,问:“为什么要把头发扎起来?”
阿焰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猜测:“阿妈嫌我的头发又脏又乱,就帮我扎起来了。”
男人笑出声,嘲笑道:“懒鬼。”
阿焰嗤牙,但是又觉得自己好像不能否认,便气闷地游离了男人。
不过也没多远,他只是把打转的半径放大了许多而已。
“你不是讨厌水吗?”阿焰问道,他打了个滚,躺在水面上,一副舒服得要打呼噜的模样,“怎么这会儿又跑到水里来?”
“偶尔的尝试也是可以忍受的。”男人的目光透过幕离,投在阿焰好像水波一样粼粼发光的深蓝鱼尾上,露出一种阿焰看不见的贪婪目光。
阿焰虽然看不见,但莫名感到不适,他掀了掀鱼尾,重新沉到水里,对男人挥手:“我走了。”他突然想问男人,到底知不知道阿坎才是他的婚配对象,但最终还是没问,只是说:“再见。”
“再见。”
男人温柔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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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外来客(三)
第二日,阿妈就将阿焰带去了族巫那里。
族巫的屋子里有一块打磨过的平整石头,两母子到的时候,他正好将一把染了色的龟甲碎片散开在面前,苍老的手从上面一一抚过,嘴里神神叨叨的念着什么。
至少阿焰觉得是神神叨叨的。
族巫已经很老了,阿焰小时候看到他时他就这么老,到现在还是一模一样老,连脸上皱纹的数量都不增不减,苍老的容颜在美人众多的鲛人族中像独特的风景线一样引人注目。
阿焰常常不敬的想,这样的人早该结束成熟期去见海神了。
——他一向讨厌阴沉的东西,比如族巫。
阿焰和阿妈上了石板,将鱼尾蜷曲,坐在族巫面前等候。
族巫细细碎碎的声音就像海沙从手中漏下,阿焰有些厌烦,却只能强压了烦躁耐心等候。
也不知等了多久,族巫终于停下手中动作,将龟甲收回,苍老而沉重的眼皮抬起,看向阿焰:“是灾非福,可要前行?”
阿焰心头咯噔一下,有些恼怒:“既已命定,何故问我?”
族巫摇摇头,将龟甲收入鲛绡纱袋挂回腰边,一摆鱼尾下了水,哑声道:“跟我来吧。”
阿焰不动,阿妈有些着急地推了他一把,他才不情不愿地跟上去。
族巫的屋子比一般的鲛人都要大,甚至还有第二层,是鲛人族在海中的聚居地里最高的建筑。
阿焰在第二层前化出人形,赤身踩上阶梯,穿着鲛绡衣的族巫缓慢走在前面。
上去了之后,阿焰鼻尖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他的目光四下扫视,看到屋中只有简简单单的日常用具,擦得十分干净的案几上,一个石碗中盛着冒着热气的古怪液体。
族巫让阿焰趴在榻上,把石碗端起,用木片蘸了一点,画在阿焰后腰的海图腾上。
海图腾是海族的身份证明,主体图案是海族敬畏的海神,这个所有的海族都一模一样,只有周边缠绕的花纹是每人独一无二的,被称作族纹,除非是要彻底离族,比如嫁入他族,成为他族之人,这个的花纹才会从身体上除去。
独一无二的族纹可以让看出族纹主人的来历,它显露着其主人所在的分支,还或多或少的昭示着其主人的命运,比如说阿焰的族纹就是火焰,当族巫占卜出这个图案时,让所有知道的鲛人都十分震惊。
有知情人认为,这大概表明了阿焰这个孱弱的鲛人会被烧死的命运。
若是有人要离开本族,到其他族地去游历,需要有刻有自身族纹的通行证,而若是叛族,他的族纹就会被本族从族谱上除去,从此散发出只有海族才能闻到的气味,受到所有海族的通缉。
鲛人族是海族的一个分支,自然会有这样的传统,而阿焰需要的,就是把他身上的海图腾除掉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族纹,从此没有自己的分支族人,成为一个海族流浪者。
过程比阿焰想象的好受。
他以为会出现痛得眼前一黑的情况,却没想到居然不痛不痒,无聊的他只能盯着窗外发呆,偶尔会有海鸟路过,但大多数都是灰暗的、一成不变的天空。
石碗中古怪的液体沁入阿焰的皮肤,他身上海图腾渐渐失去了焰火的围绕,只剩下孤零零的海神图案。
在阿焰快要睡着的时候,终于听见一直在他背后捣鼓的族巫发出了其他的动静。
“起来吧。”族巫一边往旁边走去,一边说道。
阿焰起身,揉了揉迷迷瞪瞪的眼睛,看到族巫从书架上逃出一卷鱼皮书,用碗中剩下的液体在上面画了个圈。
他眼尖地看到那大约是自己的图案,微微一笑,却又想哭,转身快步下了楼。
等了许久的雌性鲛人看到自家孩子终于回来,双眼微弯,却带着解脱的泪,笑道:“走吧。”
阿焰点点头,莫名觉得身体轻快了许多,却又在看到自家阿妈的时候,格外沉重起来。
鲛人族有杀伐果断的鲛鲨血统,行事向来干脆利落,谈妥的事情往往立刻执行。
第二日,阿焰便听见族地里奏响了欢天喜地的喜乐,与平日里听见的喜乐不同,这象征着有族人要嫁入外族了。
他侧耳聆听了一会儿,便不再理会了。
当夜,阿焰阿妈吐出让人惊心动魄的一抹鲜血。
吐血止不住,阿焰心慌意乱地伸手去抹,却只是淌满自己一手。
他立刻背了阿妈找到族医,也无法避免阿妈淡蓝的血液侵染整个海面。
喜事过后的第七日,阿焰的阿妈,阿只,发丧后被运至海柱,尸骨像所有的鲛人一样,在族巫的咒语下,渐渐融入海柱,汇成海柱的一部分。
已是流浪者的阿焰本来随时都可以离族,但他舍不得阿妈,想要多停留一两天,却没想到遭遇这样让他撕心裂肺的事。
鲛人的哀歌唱响了一日,响遍织浮海的最南端,以此祭奠他们离去的族人。
但他们的悲伤仅仅是感同身受的一时,只有阿焰不吃不喝跪倒在海柱前三天,默默起身时便看见阿簇幸灾乐祸的眼。
阿焰垂了眼眸,有些虚弱地回到了家。
不一会儿,早就想来抬走聘礼的阿坎的家人来敲门,抱歉而尴尬地说出他们的来意。
阿焰不甚在意,开了门叫他们抬走便是,自己则窝在屋子里发呆,却突然外头的一声惊呼惊动,他迟疑了一下,走出屋子。
“怎么了?”阿焰问道。
发出惊叫的人是阿坎的母亲,也是一个雌性。
她的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阿焰倒在院角的残渣,面上涌向怖色:“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阿焰愣住,道:“这是我阿妈生前吃的药。”
面前的雌性抖了一抖,尖叫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居然给你母亲吃这种毒药!”她仿佛是气急了,从手边的箱子中随便抓出一个东西,冲阿焰砸过去。
阿焰不避不躲,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立刻就被砸得头破血流。
“那是什么药?”阿焰的声音发抖。
雌性却不回答他,同身边的人碎语,隐隐约约听见什么“恶毒、狼心狗肺”一类的词语。
甚至还有人道:“若不是他,阿凛和阿簇早该怀上孩子了,他做出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阿焰头疼欲裂,他脑中突然闪现一些见所未见的画面。
怯懦地躲在角落里看着璧人一般并肩而立的阿凛和阿簇。
被阿簇背地里欺凌辱骂却无力反抗。
被失去孩子的阿簇当众流泪质问。
被族人拉到族长处鞭笞受刑。
被阿妈目哧欲裂的护在怀中,承担本该他承受的刑罚,而因此失去健康的身体。
而他,被重重叠叠的悲哀和愤怒压抑,魔障了一般,执念了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不管不顾了,永远都在角落里偷窥着阿凛。
啊啊啊啊啊——!!!
阿焰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瞬间,满院的鲛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脑内剧痛,口中涌出白沫,惊慌失措地软到在地。
阿焰面无表情地走到阿坎的母亲身边,蹲下身,问道:“到底是什么药?”
雌性鲛人不住的发抖,半天发不出声,阿焰有些不耐,尖锐的指甲抵在了鲛人的喉间。
“是……是让鲛人更加虚弱的药物。”雌性鲛人终于回答,她突然豁出去一般的嚎哭,“你凭什么问我?!难道阿簇不就是因为你给他下了这种药而流掉孩子的吗?!!!”
阿焰心里,有一道弦砰然断裂。
他表情狰狞,面上肌肉扭曲如恶鬼。
当夜,鲛人族中发出一道独特的通缉令,被通缉的人是一个没有族纹的流浪者,他毒杀自己的亲生母亲,并无故重伤鲛人族人,他的容貌被画在一份份鱼皮书上,由传信者连夜传到海族各分支中去。
通缉令发出的时候,正在家中处理猎物的阿凛听见了熟悉的海螺号角声。
那个声音被海风吹得断断续续,像是什么人在风中的呜咽,却让一向果决的阿凛犹豫起来。
最终,他还是像七年前一样,在听见这个声音后,就来到和阿焰约好的那块礁石旁等候。
一如七年前,等待心爱的人到来的那个少年。
同时,在和阿凛共同的家中处理鲛绡的阿簇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
从傍晚时分,阿坎家的人狼狈不堪的回来后,他就心神不宁。阿凛出门,却不同他说到底要去哪儿,让他更加不安。
他拿起送嫁的人带回来的阿坎的信,再次细读了一遍,看到阿坎过得不错,才稍微好受了点。
阿簇站起身,却突然被古怪而熟悉的音波击入大脑,剧烈的疼痛犹如一把利刃在他脑中翻搅,七窍中涌出鲜血,比上一次更加快速。
“唔噜……”阿簇口中发出含糊的求救,却被血液堵塞口腔。
一只冰冷而纤细的手攀上阿簇的脖子,将他死死掐住。
阿簇听见熟悉的鲛人歌谣,歌颂着少年们美丽的爱恋,在他耳畔低吟浅唱。
阿簇想起许多年前,他在星芒闪烁的夜晚,看到礁石背后微笑对视的那一对年轻的鲛人。
若其中一人是他就好了。
他当时这么想着。
后来也做到了。
阿簇的眼泪涌出,他抽搐起来,向来冷酷残忍的心好像被悔恨的泪水充斥,却又好像从不后悔。
他呼救的声音被涌出的血液淹没在海水里,眼中掉落的泪花化作一颗颗的珍珠,在死亡的阴影中反射出晶莹光芒。
——第一卷:鲛人族地·完——
第二卷:金都迷城
第七章:水晶楼(一)
金都迷城位于织浮海的最东端,是一座方方正正、金光闪闪的大城。
止焰不是金都迷城的原住民,他是个外来者。
他是被匠师明曜从海滩上捡回来的。
止焰被捡回来时,一身伤口惨不忍睹,光脸上就有三道血淋淋的刀伤,将一张脸劈开成四瓣,完全看不出原本模样,可见下手之人心肠有多歹毒。
捡回来的当晚他就浑身发烫,满嘴胡话,差点撑不住滚去见阎神,好在南城唯一的巫医还算技高人胆大,用了极端的法子把人拉了回来。
三个月后,止焰终于从榻上下来,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脸上三道疤将本该弱不禁风的可怜样生生整出了分鬼气。
于是聚居在南城的匠师们看不过眼了,把上头下发的材料挤了挤,给止焰打造了副面具,掩盖了那张恐怖的脸。
是夜。
南城最好的匠师明曜从宫中回来,从他面上的喜色可以看出,上头对他们这次交上去的小玩意儿十分满意,于是止焰便看见紧随其后抬来的一箱箱赏赐。
只是赏赐里最精美的东西都是都是他们做的。
看到自己做的东西转了个圈又回到自己手上,对于匠师来说,这感觉可谓复杂。
但这也表明了上头的心情不错,他们的日子在短时间内可以舒坦些。
止焰放下手上的事情迎上去。
明曜把脱下来的外套递给他,又叫人把东西分发到原本的锻制者手中。
“家中还有酒吗?”明曜笑着问道。
止焰正在叠衣服,想了想,道:“我这就出去买。”
明曜点头,将一串钱交给他。
止焰带好面具,拿着钱和酒壶走出门,他踩着让自己非常难受的木屐,别别扭扭的,却要穿过整个金都迷城,跑到遥远的北城打酒。
这不是个好差事,但止焰明白明曜大约是有什么事要做,寻了个理由支开自己。
明说就好了,干嘛派遣这种费时费力的破事儿。
止焰抱怨,却还是小跑着往北城去。
去往北城要路过中城,中城是个金碧辉煌的巨大迷宫,每一面墙壁的砖块上都贴了薄薄的一层金箔。
迷宫中住的是金都迷城稀有的贵族,城主住在最中央最高的塔楼中。
塔楼由水晶制成,老远就可以看见闪闪发亮的一大坨,透漏着一种“这里有钱,快来打劫”的得瑟感。
止焰往那方看了看,看到一个华丽的仪仗从中缓缓驶出,唯一的轿辇上笼着轻纱,轻纱顶端一颗巨大的金球闪闪发亮。
啧。
止焰嫌弃脸。
这就是为什么金都迷城三天两头遭遇外来者攻城的缘故。
虽然所谓的攻城如同挠痒痒一般不值一提,但是天长日久了,也会让城民们烦不胜烦又同情万分。
——谁看着这些个又大又亮又值钱的东西不心动啊,光是城主之妻出门,都这么大手笔。
——可惜偏偏怎么都拿不到。
仪仗走到了止焰面前,他像身边所有人一样低头弯腰,躬身行礼。
城主之妻被称作金君,因为他有一条亮闪闪如同金子制造的鱼尾。
是的,城主之妻来自海族鲛人,是一个金尾鲛人,本名“坎”,却愣是被城主改作“金”,和金都迷城更加贴合。
但就算是这么贴合金都迷城、贴合城主心意的妻君,在最初的恩宠之后也落得个独守空城的下场,根据传言,城主大概又不知跑哪儿旮旯儿去找亮晶晶的东西了。
值得一提的是,金都迷城的城主是海族最高贵的一支——龙族族长的第十三子,不知混了哪方奇特种族的血液,有着收藏一切亮晶晶什物的怪癖。
包括他的妻子,也不过只是一个收藏品。
而金都迷城则是他储藏收藏品的巨大宝箱。
“你是明曜的仆侍?”仪仗突然在止焰面前停下,轿辇上的轻纱在止焰的鼻尖上拂过,让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止焰曾经跟着明曜到宫中送过图纸,同金君见过一面,托他脸上那副比他的脸还诡异的面具的福,被认出来也不奇怪。
“请恕小人无礼!”止焰有些别扭的跪下做惶恐状。
轿辇中的金君无意识的抓了抓扶手上的雕刻,一副心不在焉又在急切着什么的模样,道:“无妨,明曜的手艺不错,我很喜欢。”说着,他挥了挥手,仪仗便继续往前走。
留下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止焰。
待仪仗彻底走过,止焰在众人好奇的审视中淡定地拍了拍沾了灰尘衣摆,回头看了看那高高坐在轿辇上的金君,露出个嘲讽笑意,转身往北城跑去。
打完酒回家,明曜已经热好好饭菜在桌前等候。
止焰将酒壶递过去,自己坐到对面的位置开始吃饭。
饭毕,止焰收拾了碗筷,明曜招手将人叫过来。
止焰接过明曜递来的一张图纸,听见道:“明天你把这个送到宫里去。”